脸深深埋进手掌里,肩膀无声抽搐着……
所以,他没有看见,就在窗外有一片鲜红的衣角微微地飘——
红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可有意识时,他已站在了竹屋窗下,就如同前几天那样——
每每把方挽晴关在了门外,他便开始莫名地暴躁、狂怒,一个森冷的眼神就吓得身边那几
个艳姬面无人色,然后……
等他冷静下来,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居所,来到这里。静悄悄伫立窗外,瞬息不眨地注视床
上那个沉默的人。也是憔悴得令他震惊的人……
第一天来了,于是第二天,第三天……明明记得自己说过,不要再见到他,可就是抗拒不
了内心的冲动。如痴如醉如疯如魔,什么都不想,只想见他……
今天的无双更瘦、更孤凄……针刺的锐痛从心底往上窜,似乎有荆棘自喉咙里长了出来。
红尘高高仰起头,想咽下再迟一步便会渗出的热流——
“谁?!”
君无双倏地抬头,清叱。
红尘一怵,腾身急跃,闪入密密树丛中。
枝叶哗啦响个不停,君无双眸子追了过去,尚未看清,身后“咯噔”一响,一排十余枚淬
蓝的细针从另一侧窗户激射入内,直奔他脑后玉枕穴。
“君无双,你死期到了!”狂妄大笑中,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跟在暗器之后飞扑而至,
短剑如毒蛇吐信,扎向他背心。
第三十七章
剑快,但君无双更快,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上身猛往前一倾,千钧一发间避开细针。短剑
“哧”地从他背上划过,挑破了衣衫。
原以为万无一失的杀着落空,蒙面人怒吼着反手再刺,君无双旋身,双掌一合,夹住了短
剑。蒙面人用力一抽,剑似镶在石里生了根,纹丝不动。他连忙撤剑疾退,君无双轻轻一
脚已踢中他胸口。
一声怪叫,蒙面人滚倒地上,覆面方巾即刻染血,他手一撑还想借力逃走,君无双一扬手
,短剑贴着他脸颊直插入地,只余剑柄在外,嗡嗡轻震。他双手捂脸,爬起身就朝窗口冲
去——
“六王叔,你隐忍多年,既然现在要杀我,何必逃得那么快?”
君无双幽幽叹道,蒙面人浑身剧震,僵硬着再移不开脚步,突然扯下破碎的方巾,回头。
“你怎么知道是我?”六王叔须眉沾血,狰狞中尽是不服气:“何时发现我的?”
君无双咳了两声,眸子染上倦怠:“我早怀疑府中除了小蝶,另有人捣鬼,咳,能在皇姐
她身边搬弄是非的又有几人?不过我一直都不确定,直到那晚你不听我吩咐,硬是杀了段
夫人,未免做得太过火了……”抚胸又是一阵低喘,神情痛苦:“后来,也是你施烟雾助
红尘和段将军逃走,还唆使他去见伏羿的吧。可惜,我当时没有早点想通此节,落了你们
的局中。这些天,我细细回想,终于是理清了头绪,却,却已经迟了……”
猛然以袖掩口,一咳,银衫见红。
六王叔大喜,看来君无双刚才妄动真力,伤得不轻。他足尖一挑,勾起短剑,阴恻恻地笑
道:“你就认命吧,杀了你,再除掉那有勇无谋的太子,这红尘教,还有将来的江山就尽
归我所有。”
“……你连红尘也要杀?……”君无双闭目喘息着问。
“当然,红尘教是我一手一脚创的,他从未替贺兰氏出过一分力,流过一滴血,怎配坐享
其成?”
君无双摇头:“你这样做,九王叔和十三王叔岂能饶得了你?”
“那两个老糊涂,自甘一辈子听命于人,我才不会像他们一样。他们若敢多罗嗦,我一并
做了他两人。”一挥短剑,六王叔不耐烦地向床榻逼近:“你不用再枉费心机拖延时间了
,夜罗刹早被我调开,那姓方的蠢丫头还在竹林那头傻跪,没人会来救你。”
“你当了一世的替身,如今又落到一无所有,也难过得很吧。我就发个善心帮你解脱,哈
哈”双足一顿,六王叔连人带剑直取君无双。
这一剑,凌厉更甚。他自信天下少有人能攫其锋芒,更何况君无双重疴负伤,根本不可能
避开。剑气啸起,他脸上已露出志在满得的笑容。
君无双果然没有闪避,因为,不需要避。
剑到中途,一条人影电光火石穿窗跃至床前,一拳砸飞短剑,再一拳打得六王叔撞上墙壁
,骨断筋折,像个破麻袋似地滑落在地,才施施然转身,对床上不动声色的人笑了笑,蓝
眸如海波动。
“无双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伏羿?”君无双蹙眉,一指门:“此处不欢迎你,请回。否则我——”
“否则你怎样?”伏羿毫不在意地跨上前,一把已扣住君无双手腕,单膝跪上床沿,颀长
的身影罩了下来,直至两人面庞近得几乎贴在一起才顿住,磁性十足地悠悠笑道:“以你
眼下的身体,不是我对手。”
君无双幽邃的眼眸望着他,没辩解,也没否认。
“别这样盯着我,我会以为你是在诱惑我,呵呵……”看君无双迅速移开视线,伏羿笑得
更明朗,轻轻摸了下他的手,却敛了笑,惋惜叹气:“你瘦多了,君无双……”
“放开!”君无双冷叱,伏羿一笑,果真松了手,双臂一环又将他虚虚圈在怀里,有点揶
揄地挑高眉:“我还以为自己英雄救美,多少能讨你欢心,没想到你仍这么冷淡。”
君无双眉皱得更深——这射月国的人难道说话均是如此赤裸裸,不加掩饰的么?往后一仰
,欲避过伏羿越来越近几要碰到他脸颊的嘴唇:“你一直都在外面?”
伏羿如影附形地跟着他往后倒,唇始终不离他方寸之间,热气带笑喷过他耳颈:“正是,
这老家伙今日一早居然来找我,要我助他一臂之力算计你,被我回绝后,我就猜他必有所
动,暗中尾随,果然不出我所料——”
“是么?”
君无双清冷而笑,蓦然直视伏羿,目光锐利如锋:“你来不过是想坐收渔人之利罢了,所
以等我负伤方出手,我说得可对?”
伏羿满面笑容骤然消失,湛蓝的瞳孔收缩,叫君无双一下想起荒野上遇到劲敌的狼。但很
快伏羿吐了一口长气,吃吃低笑起来:“君无双啊君无双,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么?你是我
伏羿至今唯一看得上眼的人,我岂会坐视那老家伙害你?不过嘛,你也没有说错,我的确
故意等你受了伤才来救你。”
倏忽探手摸上君无双雅洁面容:“如果我说,现在想带你回射月国,你信不信,呵……”
墨玉魔眸刹那暗光流动,君无双肩头一耸,伏羿却已先他出手,擒住他双腕,一齐压倒床
头。
“我早说过,你眼下不是我对手。”伏羿压住君无双挣动的身躯,凝望他眼中嗔怒,微微
一笑,却不含丝毫轻侮,反透着三分自嘲:“我原想慢慢等你心中有我,可惜我太高估自
己的耐心了。我见不得你再为那风流浪子作践自己……君无双,你几时才肯放过自己?”
“你在乱说什么?”似乎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君无双冷冷别转头。
伏羿蓝眸闪烁,半晌似下了决心,俯首在他耳边轻轻道:“你和那姓段的事,老家伙全都
告诉我了。君无双,你何必再留在这不容你的地方受气?”
君无双霍然一震,又立即恢复镇定。伏羿双目炯炯,一直注视着他脸上每一丝变化,自然
不会漏过他心旌动摇,忽地含进他洁白耳轮一咬,引来君无双一声压抑怒吼——
“三王子,请自重!”
“亲近自己中意的人是天经地义,又有什么不够庄重的?你们中原人的规矩也真多。”无
视君无双的怒气,伏羿意犹未尽地又舔了几下,才好整以暇撤离,肃容道:“君无双,你
们汉人不是有句话说,将相本无种么?管你是不是真的宸鸿太子,我伏羿自始认定,你才
配称雄天下。跟我回射月国,共谋大举。你失去的一切,我都可以帮你夺回来。”
君无双气息微促,一闭眼,不再理会。但伏羿几句话已似万均巨石在他心里激起滔天大浪
。二十六年的生命一朝全然颠覆,他如何不伤怀?不恨造化无情?却又根本无从倾诉。月
余来看似平静,其实已到了近乎崩溃的地步。若非念念不忘红尘,早觉人世了无生趣。此
时此刻听伏羿道来,忆起昔日一呼百诺的风光,再也克制不住酸楚。
伏羿瞧着他益渐起伏剧烈的胸膛,知他心情激荡,当下轻抚以示安慰,嘴里不停游说:“
以你我两人联手,合射月国举国之力,要夺下龙氏江山也并非难事。到那时,称王称帝都
遂你所愿,如何,君无双?”一低头,刷过他颤抖的粉色薄唇。
猛地睁开阴郁沉痛的眼瞳,君无双紧缩眉心,仍没有说话。
未遭抗拒,伏羿暗喜,十指与他交握,牢牢纠结,拉起君无双:“跟我走吧,那姓段的,
不值得你再去花费心思。你可知道,你病得形销骨立,他却日夜笙歌,与一帮青楼女子成
天厮混,你又何苦——”
“胡说!”
君无双脸色惨变。伏羿一扬双眉,朝地上六王叔的尸身一努嘴:“这老家伙虽然可恶,却
从来不敢骗我。那方挽晴日日去跪求姓段的来看你一眼,她该最清楚,只是怕你伤心,不
告诉你罢了。”扶着仿佛魂游云霄的君无双下了床,朝门口走去:“往日已矣,昨日之势
不可留。与我一同回去吧。”
伏羿的柔声细语,听在君无双耳里,竟重胜擂鼓。他两边太阳穴突突跳着,听见自己血管
里的血沙沙在流,用死力地掐着掌心,陡然双掌一翻,印上毫无防备的伏羿胸口。
“君无双?!”
伏羿一个踉跄,飞跌门外。一挺身又直直立起,血水源源不断涌出嘴角,蓝眸满是震惊,
渐渐化为愤怒:“事到如今,你还不肯离开他吗?我究竟有哪点比不上他,啊?——”
比得上又如何?谁也取代不了那早已深深镌刻入心的一抹鲜红……魔眸漠然相望,良久,
转向渐暗黄昏里的如血残阳,君无双静静道:“你走吧,这两掌已伤你八脉,定下心好好
调养个一年半载,应无大碍。我本该取你性命,但看你适才出手相助的份上,放过你这一
回。下次再见,绝不留情。”
伏羿狠狠地盯着他:“你够绝情!不过,我不会轻易罢休。君无双,下次再见,我也绝不
会再放过你。”
一步步倒退着走远,雕塑般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和坚决:“我会让你知道
,谁才配得到你。”疾旋身,几个起落越墙而过。
徐徐收回目光,君无双定睛遥望看不透的竹林,清雅出尘的脸无喜无怒,突然紧按心房跪
倒在地,扶着床沿,大口大口地呕血——
“君公子?!!!”
方挽晴像往常一样疲惫不堪地从红尘屋外返来,见君无双吐得一身是血,惊到呼吸几乎停
止。脚底已飞扑过去,拼命用手堵着他的嘴,想阻住血势,哪里止得住?一双柔荑瞬间染
成血红。她眼泪立即滚了下来。
“别哭,死不了。”君无双微一凝神,封了胸口数处大穴,顿时不再吐血。
“怎,怎么会这样啊?”方挽晴哭着将他扶回床上,忙着要拿衣服替他换,一回头,这才
发现六王叔尸身,一声尖叫,险些晕厥。
君无双接住她吓得瘫软的身子,柔声道:“不用怕,不用怕……”轻轻喟叹,抬起方挽晴
同样憔悴苍白的脸:“为什么要帮我去求情?还不告诉我?”
“我,我——”方挽晴不晓得君无双怎地知晓此事,一时睁大了妙目。君无双淡淡苦笑:
“不要再去了,他若执意不来,再求都没有用……还累你受苦。”
“不,”君无双那似乎绝望到骨髓里的凄凉笑容令方挽晴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挽晴不
怕,挽晴一定能求段公子来看你的啊!君公子,你不要难过,挽晴不要看你难过的样子!
挽晴不——唔……呃啊……”
猛然捂着樱唇,作呕不已,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你了,方姑娘。”拍着她背心,君无双歉然道。这么个娇弱女子连
日里里外外包揽下他所有起居琐事,定是累坏了。搭上她腕脉:“让我看一下,开几剂药
调理……”
方挽晴苍白的脸竟变得通红,嗫嚅着试图缩回手。君无双清俊的眉微微一蹙,面色却益发
地白。缓缓松开发抖的手指,凝视泫然欲泣的方挽晴,清如水晶的嗓音无法抑制地走了调
。
“是……是那一次有的?……”
方挽晴咬紧唇,一点头,两行珠泪潸潸而下。
得她确认,君无双头脑一空,再无半点怀疑自己先前的诊脉——方挽晴已有了身孕。
第三十八章
一连数日艳阳高照,今日天色却灰蒙蒙的,流云飞幻,似极了红尘烦躁纷乱的心。恨恨收
回遥望良久的目光,抱头,逸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像这样傻傻地、孤独地坐在林间山石上,已经多久了?似乎昨天从无双屋外返回,那个憔
悴清瘦的影子便一直在他脑里盘旋,夜不能寐。所以,星月未隐,他就已身不由己地飘然
来到竹林,隔着凝露碧叶,呆呆望着竹屋,任露水沾了发,湿了衣。
窗前竹几边,他曾和那个清贵优雅的男子品着香茗,谈笑对弈……
林外草地上,他曾借着醉意吻了那个歆慕已久的人,第一次、深深地吻……
看不清情形的屋内,更不知留下了多少属于两人的气味……
无论相隔多远,他都永远忘记不掉那一晚闻到的无双的味道。淡淡幽幽,却又带点甜媚的
香,仿佛就在身畔袅绕,缠绵……
脸上湿湿的,有水气很慢很慢凝聚,流下。
好大的露水啊……红尘尽量抬高头,想让风吹去湿痕。可,为什么露水竟是热的、烫的…
…
“……无……双……无双……啊……”
低得几乎听不见的沙哑声音在风里飞散,只有水珠顺着下颌、脖颈跌落泥土,一滴,再一
滴……
——发过誓绝不原谅他的!下狠心决意忘却他的!但为何度过那么多个狂欢靡乱的夜晚,
绕尽红袖软玉,回转头,第一眼想看的,仍是那水晶般清澈出尘的容颜?那双曾经蕴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