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没遮拦地在外人面前大放厥辞,秦苏直气得浑身发抖,狠狠一甩衣袖,快步走出中庭。
宋别离哈哈大笑,忽见山庄右侧泛出片火光,迅速映红了夜幕。庄中仆役呼叫救火声乱成一团。
"有人放火!快、快抬水......"
混乱之中,一条淡色人影在连片屋顶上纵跃,快若御风,却未逃过宋别离细长冷厉的眸子。
"哼,想纵火趁乱救人,没那么容易!"
他鲜红的嘴角扬起个残酷笑容,蓦然抢过那大汉手里钥匙,对紫冥冷笑道:"姓余的居然这么沉不住气,等不到明天就送上门来了。既然他赶着投胎,我这就去找他来陪你。"
一指封住紫冥哑穴,长鞭挥出将屋檐下一个灯笼打落草丛,火光灼灼,登时烧着了火线。
那大汉和埋火药的一行人齐声惊叫,四散奔逃。
"这条火线引子够长,足够时间让他赶来这里救你,你还得多谢我,让你们死可同穴,嘿嘿......"
宋别离转身,黑衣飘扬,蝙蝠般遍入浓黑夜色,只留紫冥对着脚上的铁链苦笑。
秦苏满腔愤怒,走出没多远,就听隔着一墙,庄中仆役敲锣打鼓地叫救火。他刚要过去看个究竟,头顶风生,一团黑影疾扑而至。
他本能地扭头闪避,那黑影呼地从他脸旁掠过,抓落面纱。脖子上火辣一片,一摸见血。
一把寒气四溢的短剑搁上他颈项。"说!紫冥被关在哪里?"
不用抬眼看,秦苏就听出来人是余幽梦。骤惊之后,反而镇定下来:"想杀就杀,我不会让你救走他的。"
余幽梦瞪着秦苏半人不鬼的诡谲面庞,想到这当年伶俐俊俏的小书童也是为了给亲人报仇不顾一切。多年来他其实始终对那枉死的琴儿心存歉疚,也不欲再夺走她亲弟的性命,当下尽力压低怒火,撤下了剑。
"你姐姐是我杀的,跟紫冥毫无关系。你先放了紫冥!再慢慢算你我之间的旧账。"
秦苏冷笑:"你以为我是无知小儿,会相信你吗?想救人,下辈子吧。"
余幽梦刚才低声下气说了那几句已是极限,闻言再难克制心头急怒,一掌将秦苏震退数步:"那我就杀了你再慢慢找!"
手腕一振,短剑脱手掷出。
剑气森冷如虹,携无穷杀机,当胸直扑秦苏。
秦苏自忖必死无疑,也不躲避闭上了双眼。只听身侧衣袂带风,紧跟着脸上一烫溅到不少腥热液体,却感觉不到半点痛楚。他愕然睁眼--
像座黑色岩石一样挡在他身前的正是宋别离。
短剑齐柄没入宋别离胸口,黑衣前襟已被血急速染成深褐。
触及秦苏震撼的目光,宋别离竟然笑了笑,嘴唇不复平日红艳,而是惊人惨白。嘴角源源流出的血却鲜红得刺眼。
"......我,我刚刚想起你中了透骨钉,没法用内力,遇到敌人就麻烦了。还好......及时追上你......谢天谢地......"
断断续续挣扎着说完,他也仿佛用尽了力气,整个人瘫软着坐到地上,朝余幽梦咧嘴笑道:"出主意抓紫冥的人是我,他现在就在中庭等着你去救呢,咳......"伸手向中庭方向一指,眼前骤花,余幽梦已无了影踪。
他扭头望着犹自呆若木鸡的秦苏,将一直紧抓手中的钥匙扔到秦苏脚边:"这是铁链的钥匙,我已经点着了火线,呵,我说过会替你报仇的,就、就一定会做到。"
他说多一句,声音就更弱一分,脸色也越来越灰暗。
秦苏总算回神,摇摇欲坠。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我挡剑?"
"到现在你还问这种傻话,什么意思?"
宋别离表情突然变得很生气,用力拉住秦苏袖子将他拖近,狠狠地咬上秦苏嘴唇。
"......唔......"秦苏想避,可是宋别离此刻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不容他挣脱。
腥甜的血,不断地被强行喂进他嘴里--
"我的血可以抵御百毒百病,都给你。今后你一定得给我长命百岁!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知道吗?"
宋别离边训边咳,呕到无血可吐,终于仰天倒了下去:"你快、快走吧,不用管我。等火药爆炸,就来、来不及逃了......"
"......"秦苏大张着嘴,脸上肌肉扭曲。虽然夜夜被宋别离强行拥抱时,他脑里盘旋的,就是如何杀死这男人,可当真看到宋别离无力合起了双目,他心脏也跟着急剧萎缩、冰冷......
就像多年前,他从御天道逃出来后,到处流浪,又冷又饿,拖着被野狗咬伤流着脓血的腿艰难爬行。求生的欲望让他挨家挨户地叫门,希冀有个好心人肯收留他,但每一次都被踢下门前台阶。
当他决定放弃的时候,最后出现在他视线里的那扇漆黑大门终于缓缓开启。
开门的,是个唇若涂朱的黑衣少年。
少年的目光冷漠,可四目相对的瞬间,少年皱了皱眉,下一刻就弯下腰,一点不顾他全身污秽将他抱了进屋......
茫茫人海,千帆过尽,愿意为他停驻向他伸出手的其实只有面前奄奄一息的男人......
"不......不要......啊啊啊......"
他忘乎所以地狂叫,跪地抱起了宋别离用力摇晃,却激不起宋别离丝毫反应。
泪眼迷蒙间,一个浅灰影子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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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线滋滋地冒着火星子,点着了盖在上面的树叶,火势蔓延更凶,很快烧了一半引线。
紫冥瞪着火线,想到一会就要被炸得血肉横飞,那种滋味绝对比被人一刀抹脖子难受多了,暗骂宋别离阴险毒辣。
危机真正迫在眉睫,求生欲望反而强烈起来。他撕下大片衣服,奋力朝火线方向扑打,但他的椅子离火线足有丈许,衣服煽起的风只是让火势略偏,根本无法扑熄。
正急得满头大汗,就见余幽梦长发飞扬,从廊檐那头狂奔而来。
余幽梦,居然真的来了......凝视余幽梦满脸担忧与欢喜交错浮现,紫冥心里一时间像倒翻了五味瓶,也不知是喜是悲。
稍稍发了下呆,立即惊醒,指着火线处拼命向余幽梦使眼色。
"紫冥,我来救你了。"余幽梦一看到紫冥,数天来压抑的情感顿时喷发,满眼只有紫冥的存在,哪还去留心那堆着火的树叶。
疾冲到椅子前,抱住紫冥:"是我太混蛋!不该任你一个人带着伤走掉,紫冥,回来我身边好不好--"
抱起人想走,才发现紫冥一只脚被条粗重铁链锁着。
他将紫冥放回椅子,立掌如刀斫落铁链。
这一掌力逾千均,铁链叮地发出声脆响,被斫处现出个白痕,却没有断。
余幽梦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做的?"蹲下身抓起链子,力贯双手用力一拉。铁链竟被越拉越长,仍然未断。
他不由连连称奇,没注意到紫冥已经憋到满面通红,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笨蛋!笨蛋!看那边啊!火线快烧到尽头了啊!
见男人还在研究他脚上铁链,紫冥肺都快气炸了,若不是苦于哑穴被制,他早就把余幽梦骂得狗血淋头。抡起手里衣服劈头盖脸地往余幽梦乱抽。
余幽梦以为紫冥是记恨他之前种种,也不躲避,歉然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不肯跟我说话。你打吧,我不会还手的。"
紫冥双眼一翻,差点气晕过去。眼角瞥见灰影掠过,一人鬼魅般欺近余幽梦身后-- ,
余幽梦正全神贯注在铁链上,双臂再度使劲一拉,蓦地里脑后微微一麻,顷刻天旋地转不醒人事。
收回按在余幽梦后脑晕穴上的手,灰衣人头罩上露出的眼睛精光四射,猛然一掌击向草丛间燃烧正旺的树叶,泥土翻溅盖灭了火焰。
阿弥陀佛!紫冥吊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才发觉捏了两手冷汗。
原先在屋顶观望的黑鹰见主人遇袭,飞落草地围着余幽梦不住叫,又去啄那灰衣人。
灰衣人也不理会黑鹰,轻轻将余幽梦拖到一边,从怀里掏出钥匙替紫冥打开了脚上锁环,又拍开紫冥哑穴。
"多谢!"甫得自由,紫冥立刻站起,走到余幽梦身边,憋了满肚子的火终于爆发。
"你怎么会迟钝到这种地步?看不到我跟你使眼色吗?我看你除了会用蛮力和醉梦,其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狠狠在余幽梦身上踩两脚:"还说是来救我的,差点就连自己也赔了进去。这么笨!当年你怎么当上御天道的尊主的啊?你想被炸死,让我做鬼也做不安宁吗?真是气死我了......"按住胸口伤处重重喘气,好痛......
灰衣人见他又踢又骂,忍不住在头罩后叹了口气。
声音虽轻,紫冥还是听到了,转过身,打量这两度晤面的神秘男人。上次只是匆匆一瞥,这会看得真切,发现灰衣人的身形十分熟悉......
"你是......"他试探着问。
灰衣人伸手,慢慢摘脱了头罩--历经风霜却依然俊朗英挺的一张脸。
"......果然......"紫冥证实了心头揣测,下一刻疑云丛生。"你并没有失去武功?"
既然阮烟罗身手如此了得,为何之前一直深藏不露?被那连环七兽欺凌、遭巨蟒咬伤、还有后来被他殴打,难道都只是在演戏?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这里,我再跟你解释。"
阮烟罗听到廊檐那头人声嘈杂,有大群人蜂拥而来,他不想动手杀人,不禁眉头微皱。又见余幽梦之前放的火被夜风一吹偏了方向,劈哩啪啦燃着了屋宇空地间连片树木,大有越烧越烈的趋势朝这边卷来,万一再点引火线就非同小可。
他双手一边一个,抓住紫冥和余幽梦,如举空物,飘然拣出云萝山庄。
一路足不沾地般穿过芦苇荡,沿着湖岸奔出半里,在一株老柳树前停下脚步。
树下,停着辆骡车。一个俏丽少女正坐车厢前手提灯笼焦急张望。
"宁儿,人救回来了,我们也可以走了。"
阮烟罗将紫冥推进车厢,正要把余幽梦也抬进去,听见紫冥怒道:"我不想跟他一起,你要带他走的话,就把我扔下好了。"
"你们还呕什么气啊?"阮烟罗好言相劝:"幽梦他那时确实太过分,怪不得你生气。可他为了救你,不惜只身涉险闯入云萝山庄,也算多少赎了点罪。你就放他一马。有什么帐,也等离开村子,你们两个再慢慢算吧。"
"你倒是很替他说话啊!"紫冥瞪着阮烟罗:"我没你宽宏大量,这样就可以原谅他。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我、我......"
一口气突然噎在喉头,他一手扼着脖子,一手摸头,痛得咬白了嘴唇。
该死的醉梦,又来折磨他!
"紫冥你?"注视着紫冥痛苦表情,阮烟罗渐渐露出惊色--这症状对他,太熟悉了......
"他居然也对你动用醉梦?"
紫冥咬着牙:"对!你叫我怎么原谅他?"
阮烟罗哑口无言,半晌,终于点点头,抱着余幽梦纵身跃上树顶,将人横放最粗的树枝上,对兀自昏迷的余幽梦轻叹道:"你自己种的恶因,也只能自尝苦果了。至于紫冥,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他,等他伤势痊愈的。我也会帮他熬过毒瘾。唉,隔了二十年,你还是只会用这老法子,伤人又伤己......你心里也一定很后悔吧?可惜,太迟了......"
怅惘良久,摸了摸余幽梦如云长发:"多保重。"
轻飘飘一跃落地,赶着骡车顺官道出村。
没走出多远,只听身后一阵震天巨响,浓烟滚滚,火光熊熊,热浪袭人逼近。
芦苇荡已变成片火海,照红了周围湖面,色如血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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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州城,晨光初现。阳光从云翳间微露金芒,天穹另一边还同时悬挂着尚未完全隐没的半轮弯月。秋风乍起,吹起片片绿中带黄的落叶,袅袅飘旋,轻舞着落在还行人寥寥的青石板街上。
街中央,一个挺逸的背影正踏着落叶踯躅而行。
身边时不时有人经过,他却仿佛独自走在荒原,周身散发出无言的孤寂。
他肩头,停着头猛健黑鹰,血红如琥珀的眼睛专注地扫视着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
"......还是找不到......"
余幽梦轻轻拨开掉在头发上的叶子,从身体最深处发出声叹息。
那天在云萝山庄遭人偷袭晕厥后,醒来已是翌日,还莫名其妙躺在了湖边树上。他赶回山庄,竟见山庄已成了片废墟。
衙门的差役和村民不断地从冒着焦臭味的瓦砾下清出尸体残骸。他惊恐欲狂,追问众人才知道云萝山庄被人埋了炸药,一夜间夷为平地。
他发疯地加入清理尸体的行列,却未找到脚上带铁链的尸骸。这个发现让他高兴得又叫又笑,结果给愤怒的村民乱棍打了出去。
从那之后,他开始了寻找,去过桃林的小木屋守候,去过小镇询问,都丝毫没有紫冥的消息。甚至最后他抱着线微薄的希望找回客来顺,想问问阮烟罗有没有线索,却发现客来顺已经人去屋空。
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就这样消失了......
一手捂住骤然刺痛的心脏部位,笑容涩然。
如果不是坚信紫冥还活在人世间,他想自己可能早已因与日俱增的心痛倒毙在苦苦寻觅的路途中。
可他还不盼倒下,过了奉州城,离射月边境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好笑么?此时此刻,他仍然固执地相信,紫冥最终会回到射月的边境等他。尽管紫冥曾在他面前决绝离去,他却宁可选择了将之当作小孩子的负气行为,尽量遗忘。
他永远清晰地记得,就在他双眼复明的那个黎明,紫冥拉起他的手,眼神认真而无比热切地望着他,说要跟他回悬崖底下定居,以后再也不回中原。
那一刻,他真的感动到想流泪,可身为男人和长者的尊严让他忍住了心头激荡,没有流露出太多喜悦,甚至,他都没有告诉紫冥,他当时,其实是何等的欢喜......
眼睛开始酸涨,前面的景物也开始模糊发花。他深呼吸,闭起了眼睛。耳边突然听见黑鹰尖啸--
"紫冥?"他睁开眼,街道拐角处的紫色人影令他心脏剧烈蹦跳起来,什么也顾不上就疾拣上前,抓住紫衣人胳膊。"紫--"
那人回过头,是个瘦弱少年,脸上还有零星几点麻子,诧异地看了看面前泪光隐约的男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余幽梦默默松手放开了少年。
一路上,类似的情形已不下数次。每一次,都将他从狂喜的颠峰推落无底深渊......
他木然挺立,任由少年和同伴小声议论着从身边走过。听见两人在商量着该去哪家药铺请大夫替家人看病。
"奶奶这病再不好,爹恐怕真要急疯了。大姐说,要是药石无效,爹已经准备去讲道士来做法了。"
"道士能管用么?"同伴不以为然:"世叔他总爱疑神疑鬼,一会说令祖母是中了邪,一会又说是中了苗人的降头,要不要去苗疆请多个药师来?"
苗疆?两个字像勾子一样钓住了余幽梦的心--对啊!他怎么没想到,紫冥多半会回去苗疆?
比起他不切实际地幻想紫冥被他伤到身心俱疲后还会去幽谷等待,也许在苗疆才更有机会找到那个躲藏起来偷偷舔着伤口的人吧......
满天阴霾中似忽然出现了亮色,他毅然折身,朝南方行去。
第九章
深秋,午后。接连数日的晴朗天晒走了苗疆土壤里特有的潮湿,依着层层梯田山坡而建的苗家竹楼高低分布,错落有致。
寨子最后段,一大空地上却只孤零零矗立着一间竹楼,也是整个寨子里最大的。
那就是药师居住的地方。苗疆多蛇虫瘴气,每个寨子都少不了药师,对药师也特别地敬畏礼遇,视若神明,逢年过节供奉给药师的物品比族长还丰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