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佐,您也累了,就让葛叶来伺候您吧。"
一个身穿淡紫和服的女人走了过来。
伊藤粗暴地推开她。
"拿盐水来。"看着眼前坚持不认输的男人,他沉声喝道。
人散的室内,一片死寂的漆黑。
沾满鲜血的床单上,毫无生气的男人身躯静静地躺着,一如被弃置的破烂玩偶。那涣散的眼半开半合着,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不是。
呼啸的风在窗外嘎然作响,雪下得很大,冰冷的气温就像利刃一样切割着裸露的皮肤。
他却彷佛浑然无觉。
沉重的身体逐渐麻痹,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正不断地离自己远去,包括当初让他痛到几乎气绝的伤口灼烧。
恍然间,脑中的晕眩慢慢地扩大,昏沉的虚感越来越强烈,所有的记忆开始退褪,一道道的情感之门逐次封闭,某种飘渺的东西似乎正从他的身体中抽离。
耳旁狂暴的风声突然变得轻柔无比,那种感觉,就像是母亲在哄着心爱的孩子入眠。男人缓缓阖上眼,虽然他没有母亲,也未曾被安稳地哄睡过。
柔软的闇黑大举向全身袭来,躯体中最深沉的睡意被唤起,遥远的彼方似乎有个声音正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
一抹安心的微笑浮现在男人僵紫的唇边。坠入温暖泥沼前的最后一刻里,残留在迷蒙意识中的是那终于解脱的欣喜。
"天津支店长井上先生、上海支店长山本先生,代表南满铁道株式会社与三井集团支那各分营所,电贺少爷荣升少将。"
"香月司令官,送来支那国宝琉璃壶一只,祝贺少爷高升。"
"筱田、早川、佐野等三位旅团长于今晚在水榭楼设庆宴祝贺,恭请少爷莅临。"
偌大的书房里,语声回荡。
冗长的禀报之后,堀内脸上露出笑容。
"正月就典的事项也已准备妥适,就等少爷后天启程。这次您归国受封,老爷与夫人亦是万分期待。"
相对于堀内喜悦的神色,窗旁的那人却是一径面无表情的冷淡。
敞开的扉扇间,纯白的雪片纷然下落,一阵风过,几许飘絮将男人的肩侧染素。
"...他的情况如何?"
短暂沉默过后,突然的问句。
"高烧不退。医生研判,可能拖不过这三天。"
没有对人称产生疑问,堀内应答迅速如流。
接着是一段异常漫长的默然。
"如果需要的话,我会交代下去,仔细地处理后事......"偷偷窥视着主人的脸色,堀内小心翼翼地说着。
"带他上船。"冰冷的嗓音打断了他。
"您、您说什么!?"听到那令他无法置信的答复的瞬间,堀内不觉失礼地惊叫出声。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冷冽的眼,看不出一丝情绪。
"少爷!这怎么可以,带他、带那低秽不堪的支那人...,请您一定要三思!"震惊的表情未褪,堀内慌急地劝说着,"这件事万万不可,您决不能......"
"我不能?"凌厉的湛光射出。
屈服在男人的气势之下,堀内垂首无言。
"后天我要看到他在船上。"不容任何辩驳的口吻。说完,那冷峻的视线转回身旁的窗口,"下去吧。"
背对的身影意味谈话已然结束,明白多说无益,带着为难的表情,堀内退出房间。
随着门扉的默默阖上,古质典雅的书室,又回归到清冷沉稳的空寂中。
悄然里,窗外的雪下依旧不停,那覆盖一片垠垠的白茫,不知为何竟显得凄楚异常。
漠淡的眼,静静地看着,久久未语。
追寻─第六章之1
这天,正月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和煦的日光照射下,寒冷的低温一趋散逸,取而代之的是洒在身上的软热。把握这一刻,不甘寂寞的山鸟发出啾鸣,呼朋引伴来享受难见的日晒。
一时间里,沉睡的大地亦在这堆小物的欢叫声中暂时苏醒,忘记身处的时令,在一瞬生息勃勃的美好中,贪恋得无以自拔。
而那正严肃行进中的井然队伍,也不由得受到这股愉悦的影响,难得地呈现出另面殊为的活泼气质。
从嵌点着黑色炼瓦的樱田门进入外城,一路前行,接着来到古雅幽致的二重桥。
活绿的夏季间,倒映在水面上的优美桥弧,与河边青青垂挂的杨柳彼此呼应,堪称一大绝景,而冰封的今日,虽无流水与垂柳,但旁栽的高耸白松不落俗套,那带点沧桑的翠色只更加衬出桥景的端庄静雅。
桥端的那方,便是号称日本第一门的皇居正门,阔大的进处,沉色的门扉,那凛然的气势,欲吞山河,那高贵的傲姿,睥睨全国。森严的警备把守着,隐约里有威吓也有炫示的意味在。
队伍继续前进,越过拱形的铁桥与侧方的伏见橹,穿过中门与东庭,最终到了那座庞大建物的前方。
雄伟霸气的庄大建筑,那覆满琉璃瓦的造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偌大的宫殿里弥漫着一股尊贵气息,开阔的气魄,威严的表征,这里是全日本中心的所在,大和族权力的枢纽,这里是强大王者的处身,至高无上的天皇之居。
队伍全体深躬,获允之后,才跟着进入中庭,踏上宏伟的正殿。在一间纯为冷山桧木建造的宽堂里,他们的长行已然结束,剩下的是等待的欢悦。
观礼的人士一一到座,赫赫有名的脸孔不断出现,清一色的政商名流,在四缘镶嵌着精致金纹的木室里,彼此低声地交谈着。相对于此,等待着的人们则是默默无语,端正而肃静。
厚重的鼓声鸣响,被等待的人即将出现。屏息以候的众人。
特设的专座后,那御制的门扉缓缓打开,一个气势傲然的男子,跨着坚定的步伐迈入。
众人起身恭迎,那是他们伟明睿智的大君。
身穿那唯一的三军元帅服,上别着象征皇室的金菊御纹章,男子的眼睛锐利而有神。坐上同样木质的镶边高椅,他一瞥过低头的众人,轻咳几下后,出声示意免礼。
司仪开始朗诵颁礼。那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在室内荡动着,形成奇异的回响。
被宣读到名字的人各自出列,快步奔前,接受这一生难得一次的殊荣。
看见那急躁难捱的态度,一些大老们不禁摇头。
司仪又报出了一个名字。
被宣唤的人从容起身,不慌不忙地迈步向前。
一身挺拔的军礼服,端肃而严整。黑得发亮的礼服上,繁复特殊的精绣图饰,金质的肩章与袖章在灯光下闪耀辉芒,随着步伐的前进,腰间系着的缟织饰带与配刀的刀绪不住晃动,恰与那张冷冽平滑的美貌成一强烈的对比。
长靴在木纹地板上发出微细但有力的清脆铿声。
众人一时噤语,不敢用力呼吸般地看着男人走过自己身旁。
端丽的脸庞,冰冷的气质,看似轻柔但实际上隐蓄强大杀伤力的身段,具有强烈倒错感的男人,那自成一格的风派,无人可及。
彷佛被感染而显得寂静的室内,男人那清冷的眼眸流转着,其中隐约流泄出的异样魔力蛊惑全场,仅仅的一瞬之间,他已完全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被男人无懈可击的风采所震慑,全室一片静默,所有的注意力彷似遭吸弛殆尽,直到佩勋完毕,大家才彷若惊醒般地回过神来。
男人回座,依旧的镇定自若。
百般挑剔的大老们纷纷点头微笑着,毫无瑕疵的男人再一次得到了众人的肯认与激赏。他的完美在大家眼中是屹立不摇的永境。
冗长的名单颂毕,奖勋已结,受封的人们成团体肃立,再次向中座的天皇宣誓忠心依凭的军人敕谕。
"军人应尽忠节,正礼仪,尚武勇,重信义,以质朴为本位......"
雄壮的喝声在木室内久久不绝。
典礼竟成,接下来便是恩赐的御宴,全体连同观礼人,一并移往连翠宴厅,接受豪华的款待。
追寻─第六章之2
冬天的夜晚总来得特别早。
入夜之后,气温骤降,白天时的好天气已不复见,冰冷的雪片正细细飘落。随着气候的遽变,街道上也显得一片冷清寂寥。
除了那个地方之外。
位在皇居外苑后方的东京会馆,此刻正显得热闹非凡。
气派大门前的接待处,布置得极为华丽。红缎金边的布幕垂挂着,负责接待的侍从均衣着光鲜。每一位客人的到来,必先获得众人恭敬至极的弯身。在朗诵过客人的名讳与头衔之后,一组由四位高级男女内将组成的侍导,将引领他至大宴客厅的入口。
穿过会馆大厅中白瓷的喷水池,走过悬挂各国名画的大理石长廊,来到放置着簇簇花团的宴客厅外,在那周围结绑着五色彩带的入口里,客人将再度被确认身分,一切无误之后,再由场内司仪以响亮的声音向其它贵宾报告他的到来。
一踏进铺着厚毯的入口,瞬间视野豁然开朗。极为宽敞的会场,十二根矗高的白色大理石柱撑起顶天的蓬盖,派度非凡,尊贵自显,令人不由得为之赞叹的观止大造。
灯火通明的宴厅,三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椭圆形的高顶垂下,那满缀的透明晶石,在蕊罩中光芒的照射下,摇摆着发出灿亮的炫彩,再加上雪白石柱上的弧形挂灯,整厅之间,一片明亮光灿。
配合举办的宴庆,厅内装点得极为富丽堂皇。放眼望去,窗沿平台上,锦花团簇,香气逼人,梦幻似的薄软白纱缀系一旁,更显高雅出众。
偌大的会场中央,是数道长得不可思议的长桌,光滑平顺的丝缎桌巾铺派着,那长长的流苏垂落地面。无以计数的法式佳肴陈列其上,繁复多变的菜色,精致细腻的口感,那道地而奢侈的法兰西式筵席,让人们感到有如处身异国般的满足。
受邀的宾客逐渐到来,身着白梅和服的女侍,以受过良好训练的优美姿态,忙碌但不失仪度地为他们送上甜酒。
群集的宾客们一边饮啜醇液,一边态度悠闲地彼此交谈着。纯粹性极高的专属聚宴里,清一色的男性们,可以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
在几位政商军界的大老陆续入场之后,宴会的重要时刻已至。
司仪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铺着红毯的小高台上,数字重量级的名流端立着,排列在他们之后,那姿态凛然的是午前才受过勋扬的获奖军官们。
台下一片肃静。司仪开始介绍台上的各位。
绍毕,恭请致词。
彼此互相谦让一番后,大老们各自发表演说,或慷慨激昂,或智性说理,或真情流露,或文质彬彬,在推崇受奖军官之余,也不忘发扬国家意志。
界线分明的领域中,后辈没有发言的权利,受奖军官们只向台上台下深深一鞠躬,以表达提拔的无限感激。
女侍送上敬杯的酒,大老们一举之间,全场呼应干杯,仪式已成。
制式的礼数过去,严肃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众人的脸上变得较为轻松,接着便是各成圈子的彼此暄问与交谈。台上的大老们自成无可打入的领域,受奖的军官们则被台下的人群包围。
虽号称全体庆功宴,但难免有人会受到冷落,从环绕的人群中,也隐约可以窥见军官的身分渊源与家世背景。
伊藤博邦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步下台阶,在众人簇嚷间,冷淡而优雅地应付蜂拥而来的祝贺。
一旁的三井俊介脸上也是同样的神情。他最疼爱的外甥,从没有一次让他们失望过。
两人周围的道贺声也持续不断,从友好的政党同僚、内阁阁员到敌方派系的人马,从自分的财团下属、
商业客户到竞争对手的代表,不论那些恭维的背后是什么,他们都微笑地接受。依照致礼的程度,身后
的幕僚们仔细地记下将来回敬的必要。
"...真是了不得的菁英哪!"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两位大老正朝他们走来,其中发话的是政界大老、第一政党政友会精神领袖的西园寺公望。
原地的两人垂首恭迎。
"公望兄真是太夸奖了,小孩子不成熟的地方还很多呢!"
浅笑着回答的是东京会馆主人、商界龙头三井财团现任会长的三井高慎,与谦虚的推辞相左,那向来冷硬的脸上却满是自得之色,引以为傲的目光望着远方那张遗传自其爱女的清丽脸庞,正不卑不亢地与陆军大臣交谈。
西园寺公望爽朗地一笑。
"高慎兄何须如此客气!这个小辈是我从小看大的,他是多优秀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今日的观礼,就连大君也都深受感动呢!"
三井高慎微笑着,想起筵席间大君的推崇备至。
西园寺公望转向一旁的伊藤博邦,轻拍他的肩膀。
"你有个好儿子!有你们在,后继可望,我想你父亲也可以安息了。"
"承蒙世伯过奖。关于继承父亲心愿,博邦岂敢妄言。且小犬年纪为轻,资历尚浅,还需多方磨练,望后恳请世伯加以点拨。"
伊藤博邦谦恭地回答。
"才二十四岁,年纪轻是事实,不过,擢升将官,颁一级战功勋,可就不能说是资历浅了!"挥挥手,
西园寺公望哈哈地笑着,"实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高慎兄,我真是钦羡你有个如此优异的好孙子哪,不像我家那个不成材的劣物......"说着,他重重地叹气。
"哪里的话,长公子亦是帝大卒业的高材生,卓越的能力同侪之间少有可及,只不过......"三井高慎犹豫了下,似乎是在谨慎地选择述词,"...个性上是稍微好玩了些罢。"
"高慎兄不必安慰了,只光提到那个家伙我就心里有气!"西园寺公望面带悻然之色。
看向远方的人,他叹声似地笑着,"这次授奖里他是最年轻的吧,真是不简单哪,如此优异的能力,再加上出众的仪态,我看那一辈里是没人比得上他了!"他接着回过头来对三人笑道,"若不是早与森家的小姐有了婚约,老头子我就算挺着这把骨头,也要再生出个女儿来嫁给他!"
语毕众人皆笑。
笑谈了一会儿,几个商界大老走了过来,面带微笑地等待三井高慎。临去之前,他以眼神示意自己的儿子尽力款待之后,即先行离开。
三人正絮谈中,远方一个高拔身影走过他们眼前。
"说起森家,其中森庆喜的二公子也是不可忽视的菁英派,据说他在陆军省内颇受重视,森氏似乎打算将他培养为将来的接班人。"看着男人的侧脸,三井俊介说着。
"那孩子我在私下见过几次,人品、能力感觉都还不错。至于公开的场合,倒也还没有真正接触过,不过听说是相当的能干。"伊藤博邦冷静地分析后辈。身为政友会的现任总裁,多年养成的敏锐眼光让他对无真见之事决不轻信。
"他的事迹我也颇有耳闻,"随着众人的视线,西园寺公望也看向远处那正在交谈的两人,"我在去年谒典时曾见过他一面,也的确是一流的优秀人才。"看着看着他不禁又叹气,"实在是高材辈出哪,那家伙再不振作起来的话,光凭着我这个入土一半的老头子,又能庇荫他到几时呢?"
虽得意一生,亦不免憾心之事,政坛大老的叹息声徘徊不去。
宴厅里,恭维的热潮逐渐消退,包围的人群也慢慢散开,生理的饥饿淡化了吵杂不休的声音。
好不容易觅得一刻清闲,伊藤泉一郎靠在流穗长垂的餐桌旁,缓缓啜饮着手中那始终未及动一口的鸡尾酒。
那张俊美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滑的面容里看不出一丝心绪。身后石柱上的挂灯发出昏黄的晕光,与顶上大亮的耀芒相互交错,模糊的光影在他周遭创造出一个彷佛被切割开的独特空间,异样的张力正不断扩散着,那让人无法接近的强烈压迫感。
清脆的靴声回荡着,逐渐地接近。
那与自己质似的锋利气势,伊藤很熟悉。他抬首望向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