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十月十五日,没什么特别,在公司里和几个部门总管谈了下跨海桥梁建设的具体事项。中标时的兴奋现在已所剩无几,前期的准备投入,琐碎繁杂的几乎将我的耐心消磨殆尽。可我还是事无巨细的坚持着,认真倾听着众人的意见,探讨最佳的方案。我不在乎投入,无论是金钱,时间还是精力。
我只在乎这座桥,我只想让它完美。我要它坚固美丽的在这座城市的风雨中屹立百年,我要它成就一段神话,我要梁远有朝一日看见它的时候,眼中只有惊喜,没有遗憾。
‘董事长,你看这个桥体的表面材料可不可以换一下,我问了一下有关方面的专家,他们都说用嘉荣的产品来代替,对各项工程指数没有太大的影响,外观上更是和联华的没有分别。可我们仅此一项就可以节约几百万,现在的贷款数目太大,公司流动资金已经很紧张了……’会计部的主管张启民显然还想继续向我陈明厉害,不过我不想再给他这样的机会了。
‘我也知道流动资金紧张的事,最近公司连上了几个大的土地开发项目,周转一时困难也是有的,可是这座桥设计方案的任何细节我都不会同意改变。联华产品耐腐蚀性和颜色持久度都好过嘉荣,这点我以前就提过,同样的事我不希望总是无效率的重复。’
‘可是以现在公司的财务状况,如果有人趁机狙击程氏股票,我们恐怕会无力还击。’张启民仍不放弃继续说道。
‘真的出现那种情况,我自然有能力调集足够的资金反收购,况且目前也用不着杞人忧天。’我此时已有些不悦,声音开始发冷。
张启民和一众主管显然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都沉默下来。
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告一段落,偏偏听到有人叹息一声,幽幽的说,‘程愿,你这又是何必?不过是个表面材料,和设计主旨并没有冲突,你这不是坚持,是偏执。’
我看了一眼许平,‘就算是偏执好了,无论如何我要梁远醒来时看到的是完全展示他设计的桥,从整体到细节,没有分毫的不同。’许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解我所有的过往,难道连你也无法理解吗?
许平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连嘴唇都有些微的颤抖,眼中闪过无能为力的悲伤,但很快就避开了我的视线,低声说,‘如果恶意的狙击真的发生,你真有把握调集资金吗?你们程家在上一次的董事局异动中已基本上耗尽财力,目前元气未复,根本帮不上忙。梁家更不会伸出援手,他们不落井下石我们就该谢天谢地了。而再次贷款的难度之大,我们这阵子领教的还不够吗?钱文政在金融界的影响力实在超乎我们的想象。’
钱氏金融,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若非钱文政步步紧逼,我也不会陷入这种被动的局面当中。这一切都缘于我对他的掌珠---钱雪琳的悔婚。
钱家在金融界苦心经营数十年,凭借着精明狠辣的手段和与政府高层的密切关系,稳稳的掌控着这座城市的融资市场。也正因此,当悔婚的消息一传出,商界所有人都立刻察觉到了这就是程氏和钱氏决裂的前奏。紧接而来的是漫天的银行催缴贷款通知,而各大金融机构在钱文政的压力下对于程氏的贷款申请更是一拖再拖。
我明白钱家在迫我低头,可我更清楚有些东西我永远也没法放弃,那种失去的代价太大,那种伤痛我已没有勇气再承受一次。
‘我知道了’,我有些疲倦的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听雨轩度假村和景和花园的开发就和范氏合作好了!范懿宣为了这两个工程的事烦我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让他们出资金,我们出地和设计,也算是双赢了。’
许平,张启民他们的脸色都灰的难看,无缘无故分一块大肥肉给范氏,想来任谁也不会开心吧。不过我现在实在没空顾虑他们的心情,刚才看了下表已经7:40,我一定得走了。
‘今天就到这儿,大家辛苦了,回去休息吧!’说着我已站了起来匆忙的向门外走去,可就是在这样的匆忙里,我还是感到了许平忧虑的目光在我的背上焦灼的燃烧。
只用了十分钟就从公司驱车回到了别墅。急切的打开门,将公文包和外套胡乱的扔在沙发上,一口气冲上二楼。我在二楼左侧第二个房间的门前停下,抬手轻轻的敲了敲门,在寂静与黑暗中静静等待。
可就如这个月里的所有日子一样,并没有期盼已久的声音向我做出回应。这是又一次的无奈与失望,没有什么不同。我推门进入,然后随手关上,将走廊上的月光隔绝在门外,将所有外界的联系隔绝在门外。
房间里是漆黑的,只有床前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大小仪器的指示灯一闪一闪发着幽幽的光。我笔直的站在床前,黑暗中我的眼睛仍然可以清楚看到床上那人的脸,清楚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顺从的覆在紧闭的双眼上,清楚地看到他漆黑的头发,高挺的鼻梁,水色的双唇和尖瘦的下颌,那么的清楚,那么的清楚,就和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一样,那一天我也是这样在床前看着他,睡着的他,一样的他。
这是只属于我们的房间,这是曾属于我的梁远,他在这里睡着了,我的时间在这里睡着了。
2.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伸出手在他的脸颊上来回摩挲,‘梁远,起来了好不好?我们一起吃饭,我做你最喜欢的糖醋黄鱼和粉蒸排骨,我虽然刚刚学会,但做得很好呢!起来试一下吧?来,别睡了,快起来!起来吧,梁远,我饿了,我今天除了早餐还什么也没吃呢?你不起来陪我我就不吃,我不吃东西就会胃痛,我胃痛你一定会难过心疼,所以你还是乖乖的起来吧!我,我胃痛你还是会心疼的吧?还会吗?梁远,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总是不肯理我?你再也不理我了吗?你再也不会为我心疼了吗?梁远,梁远,梁远,……’
我一遍遍的叫着他的名字,直到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俯下身抱着他棉被下瘦削的身体,他的胸膛还是那么的温暖坚实,我紧紧地抱着,像是溺水的人紧抓着一块浮木,生怕一错手失了它,就此失了生命。
感受着梁远心脏坚定的律动,贴近梁远的身体,让自己和他修长的四肢紧密纠缠,让他的气息沁入我的骨髓,抚平我纷乱的心绪。他就在我的身边,从不曾离开,我安心的闭上眼睛,意识模糊中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日午夜。
罗马特莱维喷泉冰冷的水中我借着微弱的月光捡起一枚枚的硬币。直起酸痛的腰,再次将满满的一捧硬币扔出,不期然的看见梁远站在喷泉前,月光从他的背后投射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可以看清他深潭般的眼睛,闪烁着我无法解读的微光。
光影闪动中怯懦的我独自快乐着,呆子似的在他眼中微笑。
梁远叹着气,那么无奈的走进水里,握住我的肩膀,问我为什么。
为了愿望,我说,我无法坐视着程柔的愿望实现。程柔,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梁远的未婚妻。今天的她在地中海明媚的阳光下将一枚硬币抛入喷泉,期盼着她与梁远的一世相守。
于是你就像个傻瓜似的在这里捡起所有许愿的硬币,你究竟这样在水里泡了多长时间?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么做除了让自己生病之外什么用也没有!
梁远愤怒的晃动着我的身体,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脸上,那一瞬我燃烧了起来,我甩开他的手臂,失控的向他大喊,那你要我怎样做?我还可以怎样做?你教我怎样做才有用!
他望着我,温和的目光混杂着心痛和压抑的兴奋。
不要看着我!不要再用那种眼光看着我!我扭过头,我被那双眼蛊惑的已经不择手段了,为了保有他的注视我甚至要去抢夺姐姐的幸福,我不可以再看!
愿愿,梁远温柔但坚定的扳过我的脸,她的硬币不会帮她实现愿望,不论它落在怎样神奇的喷泉中。
他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最后停驻在我的唇上,我恍惚的感受着指腹传来的温度,无法言语,无法移动,无法思考。
不知不觉间我已靠在他的胸前,听他在我的耳边不断唤着我的名字,
愿愿,愿愿,我的愿愿,你可知道,你是我最渴盼的愿望,我是你手中的硬币,等着你将它抛进你的特莱维,让我可以躺在你的心波荡漾中,让我可以体会你的心绪如潮,让我可以陪伴你的似水流年。只有你能成就我的心愿,不过一定要记得不要让其他人靠近你的喷泉,我实在是不想看到另一个拾硬币的傻瓜。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久久地回响在罗马的浓重夜色中,回响在我的记忆深处,回响在我的时间里。
我们就那样拥抱着,用自己的身体带给对方温暖,特莱维喷泉摇曳的碎波里充斥着我们迷乱疯狂的纠缠,是谁的眼睛中先出现了火花的跳动?是谁的手臂先将对另一个拉得更近?又是谁的唇舌先贴近吸吮?
这一刻原来早已抛弃一切,忘记所有,在海神的目光中,我再不是我。
远处有光线渐渐透了过来,开始还是柔和的,渐渐变得刺眼,我挣扎了一下,不情愿的半睁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白色雪纺的窗帘,海市蜃楼的罗马早已烟消云散,我下了床,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屋外的走廊里早已充斥了灿烂的晨光,原来又是新的一天。
3.
范懿宣今天打来电话庆祝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分享,我告诉他,希望他也懂什么叫收敛。
‘可是,程愿,’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我以为你只关心我是不是懂得合作,还有双赢。’
‘范懿宣,你是在质疑自己的智商,还是我的?’我边打开一份文件,边和他心不在焉的闲谈,‘你以为我会和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傻瓜联手作开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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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哦!’范懿宣语声轻快,‘我都忘了你程公子只和精英打交道,那我还真是荣幸!说到精英,怎么好久没见梁远了?他算不错了,你不会是又玩儿腻了把人家给甩了吧!’
我拿着听筒的手不自禁的抖了一下,梁远虽然在不久前失去了他在梁氏企业的执行董事资格,可手中毕竟握有梁氏7%的股份,梁家担心他出事的消息会引起股市的震动,所以一直封锁消息。除了几个最密切的关系人,目前还没有人知道梁远现在的状况。
‘这和你无关,’我冷冷的开口,‘范懿宣,你只要记得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按时拨款就行了。我现在很忙,没时间陪你闲聊,再见。’
‘等等!’范懿宣在话筒那边急切地喊着,‘程愿,这周六程太太的晚宴你可一定得去啊!不管你和家里闹得多僵,这种表面功夫半点也不能少做。要不然别说我没提醒你,你的程氏可就真的危险了!’
我当然清楚,这就是所谓的上层社会的法则,即使心里彼此痛恨厌恶的想杀掉对方,表面上还要维持着一团和气,绝不可以让隐匿在黑暗中的对手发现自己的孤立无援。这种虚伪也没什么必要觉得可耻,只不过是求存的必要手段罢了。
‘谢了,范懿宣,’我轻声说,感觉有些疲倦,‘我会去的。’
‘不用谢我,’范懿宣的声音里有些戏谑的味道,‘要知道你一旦垮了台,我的投入可就全打水漂了,我这也是为自己着想。’
挂上电话,我闭上眼睛向椅背上靠去。范懿宣无疑是坦率的,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种难得的坦率,我才可以和他做了这么久的朋友。算是朋友吧!即便我们总是说只是为自己考虑,可我相信如果程氏陷入危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出手相助。有的时候,两个不相干的人因为利益的纠葛缠在一起日子久了,也会产生出一种类似友情的东西。可类似永远也只是类似而已,就如那些赝品不论做得如何的精致,骗得过世界一流鉴赏师的眼睛,却始终骗不过自己。
我是个偏执的人,表面上包容温和,内心却固执而坚硬。我没有办法去信赖那种由金钱开始的交往,我更嘲笑那种认为赤裸裸的交易下也能孕育出真情的幼稚。可讽刺的是,我的生命就开始于一次欲望与钞票的交易,而在我二十岁之前,我所作的一切也不过是一种交易,用自己去换取生存的交易。
我的亲生母亲是个妓女,据说很有些倾国倾城的味道,可我已经记不得她的脸了,对她唯一的印象是MIRACLE香水的气息,诱惑且带些慵懒。关于这点,我每每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离开她的那年已经七岁,那是足以记事的年纪。更何况我的记忆力一向惊人,大学操盘的时候,我常做的那十几只股票一个月内的价位变化我都可以轻易说出。可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母亲的脸还是模糊一片呢?
实际上,现在的我不叫她母亲,和别人提起时,我叫她陈美欣。陈美欣十八岁遇到程远山,花朵般的年纪里,她对着那个刚娶了娇妻的建筑业界大亨笑的纯情而羞涩。这是陈美欣惯常用的手法,她从十四岁就辍学下海,太多的经验告诉她,越是成功的男人,越想得到那种单纯生涩的感情。陈美欣成功地运用了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迷住了程远山,成了他在暗中包养的情妇。
可一时的新鲜热辣是抵挡不住岁月无情的侵蚀的,二年后,依然美艳的陈美欣发现程远山已经开始吝啬在她身上投注目光了。于是她又想出了另一个应对措施,她要用一个孩子留住自己的男人,或者说自己的金主。就这样,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因为程远山的妻子赵芷茵只在新婚那年为他生了个女儿,并且因生产时出了意外而摘除了子宫,我可能就是他这辈子唯一延续香火的机会。陈美欣在用我作赌注的赌局里得到了胜利,可她不懂胜利也需要力量来保护。她只是一个妓女,除了一具还算好看的肉体,一个还算精明的头脑外,什么也没有。就连我,也不属于她。
所以,在我七岁生日那天,赵芷茵敲开房门的那一刻,她毫无还手的能力。而她一直依赖的那个男人,只是将我从她手里抱走站在一旁,对那个和他生活了九年的女人看也不看一眼。
赵芷茵从某种意义上说相当的聪明,她出身商业世家,很有教养和风度。她没有吵闹辱骂,与一个妓女争吵以抢回自己的丈夫,对她来说是降低身份的表现。赵芷茵递了一张应该数额不小的支票给陈美欣,要她从此消失。
我之所以认为那张支票数额巨大,是因为陈美欣只看了一眼,就淡淡地笑了,那晚上她只说了一句话,她问,‘这应该是可以兑现的吧?’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进房间收拾了一个皮箱,潇洒的离开了。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没有脸孔的她,只余下空气里残存的MIRACLE味道。
就这样陈美欣与程远山的交易终结了,而我又以主角的姿态进入了一场新的交易中,一场我曾经以为只要活着就摆脱不了的交易。可梁远就那样的出现了,只是笑着向我伸出了手,我的世界就从此全然不同。
4.
周末那天,我决定让公司里的主管们休息一下,准时下班。自从跨海大桥的工程上马,这还是第一次。许平代表众人送了个加菲猫的小闹钟给我,说是要让我吸收那只橘黄色胖猫的思想精髓,学会享受生活,随时掌握下班时间。
‘程愿,’许平半倚着我办公室的大门,‘难得早下班一次,happy hour,我们去Reborn喝酒吧!我请客!’
我将桌上的文件图纸放进柜子锁好,拿起外套和他一起出了办公室,‘你忘了,私人护士晚上不在,我怎能不回去,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
许平之后变得沉默,直到我们进了停车场,他才拉住我,‘程愿,你最近因为工程的事精神太紧张了。每天不是工作就是闷在家里,这样封闭着自己是不行的。上次我和你提过的那个张医生,有没有去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