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益深远——蒲梢

作者:蒲梢  录入:11-12

程皓和叔父二人在路口,面对面地站着,两人都声带呜咽,似还有话却说不出口。程皓低头看着地面,叔父要走,他跟了上去,叔父连续三遍叫着"不要送,我明天再去看你"他都没吱声,还是看前面的人走就走,前面的人停就停,直到叔父家门口。
叔父又安慰了他两句才进屋,程皓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想到要回家。但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他还回去干嘛?
天开始下雨,很浓很密的冬雨,打在脸上像一个个巴掌,开始时不疼,慢慢下来却麻了,似在惩罚他为什么没有照顾好这个弟弟。程皓有心走慢些,不遮不掩地,几滴雨水进了眼难受,他也没抬手去揉,就让无边的自责和着雨水把人淹没。
他明知的,守天是那么弱小,那么无力,怎么可能独自对抗生活,对抗命运呢?自己好歹看着他几年,怎么会不明白他在学校受的欺负,在家里被阿母排挤?阿母喜欢用针往他身上刺,喜欢拿身边的东西丢他,这是他一来到就开始的事情,以前还有自己护着,但现在--自己怎么会相信他说的"一切都好,阿姨还是那个样子,但没关系"?自己怎么能那么自私那么残忍,就因为害怕他--会影响到现在的生活,会引起自己的罪咎而迟迟不敢面对他,也没有把他安顿好......可自己是他唯一可以倚赖的人啊!
程皓踏入家门,烛光在守天的遗照前摇曳,被风吹得将熄未熄。角落里烛影幢幢,以前守天就是这样,拉着衣袖安静地站在厅角,不敢开灯,也不敢坐下,眼睁睁地望着门外,像个影子,一进门要不注意还看不到他。
他倏地回头,一短发帖服在耳际、瘦瘦弱弱的男孩,惊惶不安,白衣黑裤,被人从身后拉了出来,低着头站在门口,微一抬眼,是一张与安杰酷似的,承载着哀伤的脸--
过去与未来。
程皓猛一颤,夺门而出,冲进了磅礴大雨......
整个村镇浸淫在冬至的雨雾中,所有的楼房隔着雨幕看去都像被雨滴打得摇摇欲坠,闭了的门窗,偶有还绿的落叶划过。骑三轮车送货的都躲到结实的屋檐下停歇,只有程皓一个迷途的路人,孤独地伫在雨中。
一道闪电劈过远山的丛林,他突然奔跑,像离弦的箭,奋力跑过街道,跑过田埂,跑过水塘,跑过山路,跑过所有守天跑过的地方,然后跑进树林。随着脚步的加深,内心也跟着一块块崩落。
这场豪雨下了足足一天一夜,程皓绝望了一天一夜。他最想要爱护的人因为他有意的回避而遭遇不幸,他用尽心力来呵护的爱情,却始终在风中飘零迟迟不肯落到手里。他一再辜负着守天的希冀,所以他的期望也要被另一个人辜负,而且心甘情愿。为什么会这样?有些事--不摆出来,就不会有选择了不是吗?那样自己也不会明明白白地失望了不是吗?是不是就因为这样,所以,在他最最无助的时候,他已经,找不到可以站在身边,可以支持他的人了?在时光的尽头,谁能作主?
他在雨中不断呼唤这两个人的名字,直至天昏地暗,直至世界恢复浑顿一片。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青白的鱼肚天色横在头顶,看样子似乎意犹未尽仍想再下,湿润的气息包裹着整一个村镇。一些树枝被雷劈开,被风刮落,露出新鲜而疼痛的颜色。
程皓浑身湿透,毛衣沾满了黄土他却恍然不知,步履虚浮地晃回家。叔父正坐在堂上焦急张望,一看到他回来立刻赶上前,本想训两句,但见他满面憔悴头发凌乱,黑色的臂章扯破大半,吃惊之余伸手要搀扶,程皓轻轻但坚决地推开了,在叔父还没来得急回手再扶的时候已经直直倒向地面--
安杰心中一悸,来不及收手把G大调降回F调,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就这样跳了出来。全团默然,都停下望过来这边。
"怎么了?"指挥也挑眉问。
"很抱歉。" 安杰躬身。
待所有人的目光调回指挥身上,练习准备重新开始之际,他悄悄地,把颤抖的手指按上心脏。
叔父扶着程皓去镇里的医务所打点滴,一来一回加起来差不多是一小时的路程。想到程皓烧还没完全退下,他本来是叫车子来载的,但程皓坚决不要,两个人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地并排走着,聊些这几年各自经历过的事。走到半路雨又下了起来,程皓撑开伞,把大半推到叔父头上。等叔父发现他大半边身子已经淋湿,幸好穿的是风衣,这雨又是毛毛雨,除了外露的手脚冷一点里面倒还好好的。正想着,手上的雨伞却被一把拿过。
"你这孩子,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安分,给我看好一点你自己就是替我省事了。还是说这十来天的份还不够,想申请去多吊几瓶?"叔父有些生气。
程皓没敢出声,就着叔父的高度低头走路。
"每天这样走来走去总不是办法的,医生也说这个炎症要静养,最好住住院,你就不听,住了两天就要往家里跑,我说我帮你看着也不行,你是连我这个二叔也信不过了。"
程皓抬头:"怎么会呢,这些年要不是您帮忙看着,我看这屋也早让人给搬了。只是想到以后还要走,想多待会儿。"
"这屋有那么好么,有的话你怎么跑出去一整天不回来了?门也没锁......关键是--哎,那一整天你到底去哪里了,一回来就活不下去的模样,还病了这些天。"
"我只是......出去走走罢了。"
"你没看到外面在下雨吗?今年冬至来得早,又是泥又是水的还能把命捡回来,算你好运。知道吗,看你进门的模样我还以为--守天的事刚办好,我可不想眼见着又要着手办第二个......"叔父说着说着没了声响,程皓明白他没说出口的话,一股心酸涌了上来。
"下次再也不会了,那天我心里有点乱......"
其实还是很乱,只是这样胡来一趟已经弄得人仰马翻,实在不好意思再闹下去。费力地另找话题,突然想起不见很久的母亲和妹妹。
"对了,家里--是什么时候盖的三层?我记得去年夏天回来的时候还是两层吧?"
"就过年前,你不是汇了很多钱回来么?你阿母一高兴,第二天就找人来看了动工加盖。"
"那她现在--二婶知道她和晓云去哪里吗?晓云还在读高中,学校那边怎么说?"程皓想起妹妹的学业,一颗心又提了上来。
"半年前走的人,我都问过了,学校那边说她转学了,听说是转去外面一所贵族学校,买了房子就有户口能进去读的......咳,你的家事我本是不理的,但你二婶天天在那里说,我多少听了一些......你也待我们极好了,要不只靠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靠他去外面做地盘工,就是再多个四五年也盖不了房子。"叔父说完,似想到了什么往身上摸了摸,手滑了一下,程皓顺势把伞重新接回去。
"病历都带好了吗?等一下到了才发现忘记就麻烦了。"
"带了,在我这儿"
"那就好。"
说到这里医务所的门牌已经隐约看到。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不再作声,如临大敌。
进了里面,程皓如过去几天那样交了病历找个位置坐下,准备吊点滴。叔父说要抽烟,跑到门口去了。程皓看着他因为务农而过早佝偻的身影,有些唏嘘。
护士刚把针插好,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程皓歉然一笑忙抽出来看。从未掩饰,那一刻里曾有过的丁点期待,在看到号码后尽数化为失落。
是聂颖的电话,而且张口就骂--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戏也不演了,剧组通了天在找你你知道吗?最后竟然找到我头上了,还怕是我把你藏起来了不成!奶奶的!还有你,你是什么时候学来的摆架子,说走就走,我最讨厌不敬业的人,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别想我收线,听到没有?程皓!"
程皓微微把电话挪开了一点才接着说下去:
"我在听,小声一点好吗?这里是医院,我怕吵到别人。"
"你病了?什么时候的事?你人在哪里现在?"聂颖一听忙把声音收下,却又不自觉提了起来。
"在老家,我忘了跟你说,有些事--"
"别说是小事情,全部,清清楚楚地,否则我跟你没完。"她恼怒起来。
程皓不禁苦笑,全部人都好说,只有这个是怎么也敷衍不了的。觉悟至此只好仔细把事情从头到尾和盘托出,他相信聂颖,比所有人更甚,聂颖身上有这样一种气质,叫人信赖。但这毕竟是私事,他和守天,他和安杰,也总有不想别人踏足的禁区。留着些,是出于对自己本能的保护,也是对关系到的人的尊重。
"肺炎十天,现在还有低烧,暂时不能回来是吗?安杰呢,他知道吗?"电话那头的沉默叫她无名火起,她就知道是这样!"那好,我把手头上的东西安排好就过去找你,明天,最迟明天中午。"
"千万不要,我一个人大牌就好,而且这里有亲人在照顾,你的工作要紧。"
"你的工作就不要紧了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不负责任的?无故推迟一天会损失多少,因为你的个人问题而停演要赔多少误工费你知道吗?不知道回去看合约,这不是一千两千一万两万的事情!"
"那就赔吧,"程皓疲倦地闭眼。"加上以前的片酬,总该够了吧。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演戏,这次我是真的想歇一下。你不明白,这个家对我有多重要,除了安杰,我做的一切大多都是为了它,现在却突然告诉我,它早就没了,那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需要整理一些东西,整理一下我自己。"
"你疯了......"
"我知道。"
"那我就陪你疯,明天见,就这样。"
聂颖说完不再等他回应便挂了电话,程皓握着手机,许久,却低喃着安杰的名字。
聂颖果然如期而至。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不再拒绝自己的弱势被最不希望的人看到,然后接受帮助呢?聂颖知道,自己本来不是有机会看到的人,但那个人不在,所以现在她看到了。没有头破血流,也不是倾家荡产,他穿得很干净,手脚齐全,只不过脸色有些苍白,但病人谁不是这样子的?所以那情况不是指这身上身外的一切,而是说当他两手空空,却还有等待的希望。
"你们,我说你和安杰,都是那么不会照顾自己的人,你比他稍好一点,还懂得照顾别人。按我说,你们都该找个贤妻良母来打理家事才活得长。"
聂颖嘴里这么说着,眼睛一直看着守天的照片,像看着某种神渝。而后自言自语:
"他呢,都过去了。你还有大半辈子,怎么过?你和他,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程皓也看向照片,穿过他,隐约看到一张脸,耀眼而高傲。
"是不能这样。但我早就跟自己说好了......记得吗?上次你来看我的班时我正和别人说话,那个人今年刚毕业,学的是编剧导演,过来这里看看别人是怎么拍的。他还嫩得很,看了半个多小时下来就跟我说,你很努力,很用力去演,但总觉得你不像个演员,最起码你不爱演戏,你的心没放在这里。我就笑他,你怎么看出来的?他说这是感觉,偶尔有一两部戏是对你戏路的可能看不出来,其他就不行了。所以我以后要拍电影了肯定不会找你。"
聂颖有些惊讶地看他,这是自己从来没听过的事情,程皓呼了口气说下去。
"我问他,那你拍过电影没有?他点头,骄傲地说,我在拍啊,一部短片。家里不喜欢我做这行把我赶出来了,身上就剩下几千块和摄象机,钱要吃饭和买磁带,我就早上出去干活晚上回来拍。怎么也要拍出来、拍好它,这样就可以拿出去比赛,拿奖的话就有钱买更好的器材,也有人资助我了。"
"知道吗,小颖?那时我就在想,嘿,终于有人说出我的不行了。但我羡慕他,有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可以为了这义无返顾地一头扎进去怎么也不后悔。我若是能像他那样有多好,可我那时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以前读书,考不出去人家就会骂我没出息,胡乱找机会出去,等长性子了才发现已经改不了了,还遇到他,也只能继续这样下去。这边的人又说我忘本,飞了就不回来了,我只好努力地赚钱寄回来补偿,最后却发现自己做的这些根本就是徒劳。"
"不会是徒劳的,今天,你看,不这样的话你不会认识我,也不会认识安杰。"
"对啊,所以后来我就想,这些年我还认识了两个人,两个很重要的人,这就够了,之前再怎么都无所谓了。但以后呢?"
他指的是安杰,只是对于安杰,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程皓见到安杰总是很快乐的,因为他把所有的不高兴都留在了身后,等独自一个人时再出来细嚼。聂颖一直听着没再插嘴,她觉得自己似乎醒悟了什么,茫茫然,像小时候在诉说着长大后的梦想和不愿长大的烦恼,那么深刻又那么淡远。这一刻,他们都正襟危坐着,等待命运的发落。
程皓暗暗叹口气,扶着聂颖的肩膀。
"我不是有意要说这些的,让你为难了,对不起。明天,我们就回去吧,再拖下去我也赔得一文不值了。"
"但你还没全好--"
"回去再看吧,大医院,怎么都比这里方便。等二叔来了我就跟他说一声,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反正有三层楼,喜欢睡哪里都好,也比外面的所谓的宾馆卫生。"
"你二叔?不怕他以为我们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要干什么吗?"聂颖抬头,眼里回复往常的戏谑,想起刚到时遇到的老人便想微笑。他似有所悟地看看自己又看看程皓,就称家里有事,与程皓推来推去活象吵架但就不让他送,说是有客人远道而来要好好招待,自己却急急忙忙地走掉了。
程皓不与她打诨,转身进厨房烧水给她倒茶。
"二叔是个正直的人,昨天我已经跟他说了,我们是好朋友。"
"话是这样说,但他心里怎么想,你总管不着吧?你该找天带安杰回来,三口六面,还有什么是说不清楚的?"
但不知到时会不会把他们气坏就是了,聂颖努了努嘴,一个人坐在大厅,重新把视线调回遗照。总觉得这个少年很熟悉,如果他再长大一点,那眉眼该是再细长些,就更为锐利了,也更像安杰不笑的时候。
作者留言 从这次开始吧,一章章地放上来......
第八章
安杰和赫尔合租的公寓在先贤祠附近一个旧式小区里,被绿意重重包围重重保卫。这一带的楼都很矮,只有那么几层,屋顶大多呈三角形的,而且都是暗红色,一下雪便红顶白戴,分外明丽,事后要清理积雪又极方便。
小区里所有的门窗和外墙,都有细细的沉静的雕花依附其上,宛如被打散的图腾,从时间里走来了又归去,带着繁华的审美,却优雅得恰如其分。每当在楼下站立仰望,都会叫人生出一种错觉--将走入一个书里才有的世界。
楼与楼之间有很窄很窄的石板小路连着,两个人并排走着刚好合适,也更加显得精致而美丽。下了楼沿小路走十分钟,便是一小型的街心广场,没有喧闹的喷水池,只是很平整很宽阔的一个方形场地,去的人大都静坐在长椅上,手不释卷又或是沉默地相互拥抱。偶尔也会有些街头艺人出来帮人即席画张肖像,卖一些素描和油画,但一切一切都极其安静,仿佛时时刻刻都能听见塞纳河的水声飘卷,地上的影子终年疏疏落落。
巴黎人不会错过任何一个雕琢城市的细节,但当你昂首赞美它时,它已经不存在了--好比音乐,这是三年来安杰唯一读懂的事情。适应了巴黎的生活节奏,安杰傍晚要是有空也会去走走,有时还带上小提琴去拉两首即兴曲子,当地人对艺术从来不吝啬他们的赞美,也乐于去赞美。来的时候他总恍惚地想,或许,这就是生活了,他的生活,要持续很长时间的生活。会有多长?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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