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過。
「等一下,」留衣慌慌忙忙地鞠躬,很正式的,「抱歉,能不能請問您的名字。」
「白石,白石來夢。」極為年輕的聲線,優美得近似悲泣。
風又吹起來了。
很輕,很輕的風,輕得連睫毛都不會顫抖一下。
在奈良停留數天,臨走時,若葉裝了滿滿一瓦罐的牡丹,搖搖晃晃地抱著,連小小的身體都快埋住了。
留衣從車子裡探出頭,最後一眼望向初瀨的群山,深深湝,一片蒼青。垂下眼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若有所思地笑起來。
「今年的春天真得很冷。」
幾日後,在清涼殿的東廂舉行了留衣的加冠禮,古雅莊嚴,參加的親王大臣不計其數。
看著一縷縷極青極青的頭髮掉落在地上,留衣很清楚知道,可以裝作毫無憂慮的年紀終於過來了,伴隨著平清十九年的春天,還有櫻花樹下那個白衣勝雪的少年,一去不復返。
幕二 蒼白的鱗光,誘惑著持白刃者
平清二十三年,初春。
春夜,更深露重,漆黑夜空中的上弦月就像少女嫵媚的眉毛,彎彎的,飛揚進髮鬢。地面舖滿了剛剛生長出來的青草,柔軟細密,光腳踩在底下,癢癢的。晝夜替換形成的微潤霧氣,使得花朵的香味特別濃烈。
很安靜,很安靜,可以聽見櫻花飄落水面的歎息......
卡--清脆鏗鏘的聲音,兩把刀交著在一起,刀光一閃,映出一雙比夜空中的寒星還要明亮的眼睛,猶如流水一樣的姿態,少年左肩傾斜,刀尖順著對方的刀身流暢地滑過去,一剎那,只是一剎那,一彎銀月閃過,直直劈開了最後一個刺客的胸腹。
噴灑出來的鮮血就好像秋日裡山頭燃燒的楓葉,比任何花都要好看。
左大臣宅子裡的石燈蝗剂亮似饋怼?/p>
「啪,啪,啪。」 男人從陰暗處走出來,以扇擊掌,顯不太出年紀的面容,眼角若有所思地飛揚時,現出幾條小小的皺紋,有一種奇妙的優雅感。
「來夢,你的刀使得越來越順手了。」
「義父。」少年只著了一件白色的單衣,事出突然,甚至沒有穿竹屐,裸露出來的足踝在春夜的薄光中白得耀眼。
「大人,您看。」
侍從們翻過幾個刺客的屍體,一把扯下衣領,他們的右肩上都有一個死囚特有的黑色圓形烙印。
「看來那頭也按捺不住了。」搖了搖扇子,天草征一朗一貫滴水不漏的眼神潛伏在黑暗中,「來夢,你殺了他們那幾個的心腹,果然還是逼得他們還手了。」
「這幾個是朝蒼內大臣的手下?......還是朝蒼大納言?」晶亮的眼睛閃了閃,刺破人心的犀利令人不敢逼視。
「是大納言吧,那位的心思也不下其兄啊。近一年,他從死囚中挑選了不少人,訓練了一批死士。當年你沒有殺他,真是一項失策。」
「......」
「來夢,我決定盡早讓你去宮中當差。」天草瞇細了眼睛,彷彿無意,卻又顯得熱切地折起扇子「有機會,就先下手為強。」
「......明白了......」
屍體被搬走後,風裡的血腥味也清減了很多。
一個人坐在屋簷下的走廊上,來夢用白絹仔細抹去刀上的血漬,抬起頭,望著庭前的夜色,這樣的春夜,很容易讓他想起四年前在櫻花樹下遇見的少年,小小的臉笑起來就像有花輕輕地綻放,初春的山頭,風多少有些清寒,然而,唯有在他的身畔,沒有任何聲音,溫暖的,虛幻的,連微風都會停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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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好幾日的雨終於停了,積水從層層疊疊的山石上流淌下來,嘩啦--嘩啦--,草長鶯飛,一小片睡蓮的葉子浮在池塘的水面上,翻捲起來,暖和得有一些慵懶。
四年前自奈良回來後,留衣就讓花匠在庭園中又移植上一大片白山櫻。
深遠晴朗的天空下,一片翻飛的白茫茫,猶如在陽光下閃耀的薄薄積雪,有點馨香的,看久了,連眼睛都會覺得刺痛。
清晨起來,正對半開或半榭的白櫻朵,伏在案幾前習著字帖,留衣的手筆和他的父親很像,都有一點風難浦上蘆葦的風骨,清秀而娟狂。
案几上擺著小小的碟子,是雨後的天青色,裝著切得很整齊的蘿蔔絲,這是留衣自小最喜歡的食物。
很奇怪的喜好,小督曾經好幾次疑惑地問過,「蘿蔔很好吃?」
「嗯。」小小的臉,笑顏如花,因為笑得實在太可愛了,倒也沒有人忍心去苛責他,身畔的人也就自然包容起這近似兔子的習性。
若葉在屋裡忙碌地整理著留衣過去的畫稿。從一個小小的檀木箱子裡面掉出一卷畫軸,沒有上過裱,舖開來,是一幅普通的淡墨畫,卻是從沒見主子畫過的人物圖,花朵濃淡分明,或旋轉,或飛散,遠近分佈在畫中,少年有著尖細的下頜,眼睛的形狀修長而鋒利,就像一個秋天的水潭,深邃得怕人。
「大人,這是?」
「嗯?」
側過頭看見畫,留衣怔了一怔,蹲下身,指尖一點點摸過畫上的每一個紋路,有點懷念的,鼻尖似乎又能聞到那一日山頭上的櫻花香,那是還沒有被成長以後的醜陋污染的情感,因為年幼,更顯得真摯而單純。
有一雙眼睛在漫山遍野的櫻花中淚光似的一閃......
少年的名字是......白石來夢......
湝笑開,「若葉,把這個上裱吧,然後好好收起來。」
正午的時候,剛吃了一點唐土舶來的水果,十郎左就騎馬回來了。
高山民族一樣深刻的五官,走在平安京的街巷裡,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他本是朝蒼家撿來的孤兒,栽培後成為了朝蒼徵人手下最強的武士。留衣十歲時朝蒼徵人把十郎左當作禮物丟給了他,並且命十郎左跪下,用武士的名號起誓,從今往後,只對朝蒼留衣一個人奉獻自己的忠眨Wo他,照顧他,無論他想做什麼,都要替他完成。
幾年來,這個總是沉默寡言的男人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
「大人。」十郎左俯下身,在留衣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不盡在意地搖了搖頭「不礙事的,這不過是一探虛實,想必那個老狐狸心裡也很明白,缺少的人手,再從死刑犯裡面挑幾個就是了。」
「是。」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
「現在我擔心的不是這個。」留衣靠在案几上,有點孩子氣地蹩起形狀優美的眉,「而是過幾天的饗宴上,天皇要我跳舞這件麻煩事啊。」
身後的若葉忍不住笑了起來,主子不會知道,他現在的樣子,就像一隻使性子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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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神宮中的櫻花開到極致,就有了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和奈良的白山櫻不同,是沒有一點淒清意味的,緋紅嬌艷的櫻花簇擁著埋住了枝頭,枝條絲線一樣垂下來,儘管有青竹竿支撐著,但有一些枝葉仍然快垂到了地面上,猶如一排排頭戴花笠面紗的美人。
清秀的樂人們唱著催馬樂,吹著橫笛,迤驪地行過來,「竹川湯海,上有橋樑。齋宮花園,在此橋旁。園中美女,窈窕無雙。放我入園,陪伴嬌娘。」女眷憑倚著廂房柱子,用團扇遮住大半個臉,吃吃嬉笑,簾幕下搖曳出五彩斑斕的衣袖。
雪白的單衫,丁香熬汁染成的薄青直衣,扇骨是用象牙雕刻而成的,艷紅的扇面在手指間闌珊把玩,好像開滿了一大片一大片石竹。高麗笛曲後,留衣推開覆著中國寰劦淖兰福谥魃厦媲埃艘浑b千齡鶴。
隨手拿起一把友禪花鳥的折扇,走到紅艷的枝垂櫻下,一跺腳,很流暢地舞起來。
對花當如何/對花當先飲一酌∕
邊看花/邊翻花萼∕
素娥之美酒/白濁之夢/只一片∕
雙肩擔當憂鬱∕
暫且先去/陶然長醉∕
優美的姿態,指尖的伸展恰到好處,像是吹過葉尖的和風,閑雅而莊重,沒有一點妖媚的意味。
卡--扇面張開,沿著左肩緩慢下移,目光蹁躚的剎那,留衣看見了白石來夢。
安靜地站在斑駁的柱子畔,雪白的外袍,湹念^髮,有一雙像紅葉下的秋水的眼睛。
淅瀝--淅瀝--淅瀝--
疏疏朗朗,幾近透明的天空下起薄涼的雨絲,在佈滿踏石的水池中漾起千萬個細小的圓,春日的天氣,任是誰都做不得準。
扇子在風中劃過水一樣的弧線,堪堪接住了從樹梢尖飄落的枝垂櫻,手腕和著橫笛聲而旋轉,一瞬間,濕漉漉的紅櫻全都綻放了。
來夢的唇畔緩緩,緩緩地浮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像是花瓣中吹落的一滴眼淚。
一點點,一點點,彼此摸索的目光,在紛揚的紅花中相會,被雨水淋濕了,很濕潤。
微笑了。
池水裡,有青綠的菖蒲葉子,載浮載沉,猶如薄浪中的小舟。
雨逐漸大了,還沒有綻出花蕾的紫籐架在雨中顯得無比青翠,大好的樂事被迫中斷,大臣護著天皇,皇后紛紛走避。
由若葉打著油紙傘,留衣用綢巾擦拭著從黑髮上滴落的雨水,不期然地,和白石來夢在寂靜無人的長廊上相遇。
很靜......很靜......
一點一滴,可以聽得到春雨在明瓦上淋漓的聲音。
背景是大片大片濕漉漉的柳絛,早鶯飄忽穿梭,鮮明的嫩黃,而人淡,人淡如菊。
留衣向若葉點了點頭,小侍童從隨身的木匣中拿出裱好的畫卷,呈了過去。
遲疑了一下,仍是接了過來,舖展開,清爽的墨香,好像可以聞得出泥土的芬芳。白櫻樹下的少年,被陽光照得朦朧的側顏,清麗的筆觸縫住了櫻花飛散的一瞬間,透明而且溫暖。
「又見面了,已經有四年了吧。我一直很想把這個送給你,當初真是打攪了。」
秋水一樣冷淡的眼睛,流淌過畫後,愣了一愣,然後,很溫潤地迂迴起來,裡面有微風,還有細雨。
「幸會了,朝蒼大納言。」
應該是在那時,四年前躲藏在白霧中的眼神有了真正的碰觸。
其實彼此都知道得相當清楚。
白石來夢,左大臣天草征一郎的義子,新上任的從三位中將。
朝蒼留衣,內大臣朝蒼徵人的弟弟,正二位大納言。
是了,他們是天草家的來夢......和朝蒼家的留衣......
躲到廂房裡,生起火盆,畢竟還是初春,渾身濕透後,沒有帶替換的衣物,可以窺見蒼白的頸項肩窩,都冷得有些顫抖。
若葉端上了剛沏好的熱茶和京都盛產的糯米小點心,都是留衣喜歡的,清淡的馨香,沖淡了內室裡的春寒。
繚繞的茶霧中,來夢的容顏變得模糊,載浮載沉後,連眼睫上都沾著一層淡淡的水氣。
脫下天青的外衣,擱在屏風上,留衣的手肘不小心推開一扇紙窗紗,棲息在琉璃瓦上的燕子拍打著翅膀,素箋風鈴搖晃起來,斷斷續續響著,透過枝椏的縫隙,遠方的迤邐開來的山稜在薄光中若隱若現。一時間,移不開目光。
「朝蒼大人喜歡春天?」
「嗯。我喜歡能感覺到風和雨的季節。」
留衣是喜歡春天的,他生命中的每一個高潮都在春天,所有的記憶,所有來不及體驗的喜悅和悲傷,都只在春天這一個季節開花。
春天的時候,他遇見了白石來夢。
只是,太過年輕的孩子還不知道,這再次的邂逅會付出那麼大的代價,春天終究是欺騙了他們,在不久的將來把他們推入無可挽回的憂傷裡。
幕三 逝去的方向
若葉把紙門慢慢推開,淡青色的底上是銀白的閃亮的春泉。外面是一大片寬廣的中庭,花匠清晨剛灑過水,木蘭,杜鵑都是嬌艷欲滴的樣子。幾個侍女正在採摘還是蓓蕾的白牡丹,大概是想供奉在佛龕前。小侍童用厚厚的綢緞捧來一鼎香爐,屋子裡瀰漫開白檀特有的清爽香味。
頭頂微禿的男人拿出綢布擦了擦額上的汗,毫不猶豫地向一個比自己年輕幾十歲的少年卑躬屈膝,頭深深俯在木地板上。
「希望大人不嫌棄,可以指點提拔小人。」
「中村少輔,你請回吧,」留衣擱下畫筆,抬起頭,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男人獻上的名貴綺羅和唐土器皿,「你的事,我記下了。」
掩飾不住眉目中的狂喜,再一次,重重叩下頭,「小人願用一生侍奉朝蒼家。拜託了。」
「大人為什麼要用那樣的人?」
若葉從木匣裡找出一條天青謇K,小手熟練地把留衣垂在身後的漆黑長髮高高束起,亮白的光線讓留衣不自覺瞇起眼睛。
「我很清楚那是一個趨炎附勢的男人。」
「那您的意思是?」
「若葉,你願意去親吻我們朝蒼家任何一個人走過的污泥嗎?」
「咦?」
「他願意。這樣子的人一輩子都屈服於權勢,只要他還在我們面前搖尾乞憐,就表示朝蒼家在朝野上依舊屹立不搖,多少有一點利用價值吧。」
兩扇洞開的紙門外,一簇簇透明潔白的櫻花在淡藍的背景下慢慢凸顯出來,還有數不清的,折射著陽光的青綠色不斷搖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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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陰暗的廊套,穿過一間和室,就是面向庭園的的大房間。庭園裡看起來白白的,亮亮的,種了一排又一排的紅楓樹,姿態凌雲,展現出一種極端洗練的哀艷,就好像漢詩中說的那般模樣,霜葉紅於二月花。
平,刺,突,父親練習著長刀,母親坐在屋簷的走廊下,腳底下簇擁著幾隻白絨球一樣的兔子。
噠,噠,噠,自己飛奔在潔淨而漫長的木質走廊上,擦身而過的侍女們都笑著回望過來。
「父親--」
尾音拖得長長的,健壯的手臂把自己高高抱了起來。
「我什麼時候可以變得父親一樣強?」
「哈哈哈--」男人的胸腔豪邁地振動著,「來夢,如果你比任何人都努力,那麼總有一天,你會比父親還強。」
男人舉起雙臂,咯咯笑著的自己比任何時候都要接近天空,天空好藍好澄澈,一瞬間,完完全全被生命的巨大感所包圍......
來夢是在微微悲哀的情緒中醒過來,很久很久沒有夢見小時候的事情了,極度憾恨的感覺瀰漫開來,突然噁心得想吐。
不舒服地眨了眨眼,卻很快注意到了案几上的畫軸,溫雅的筆觸,利用淡墨獨特的柔和感描繪出一個透明的世界......不知應該如何處置啊,無論是對畫,還是對作畫的人。生平難得這樣無措,可一想起那個總是微笑的少年,一種屬於春日的柔軟溫暖的東西就漸漸包裹上來,令人不由自主地安心,先前惡劣的情緒也慢慢,慢慢地消失了......
把畫軸握在手心,出神地看著常綠灌木上微微搖曳的青葉尖......
「朝蒼......留衣......」
天草征一郎一早便上朝去了,去年夏末朝蒼徵人被派遣去征討陸奧的偻剑写笮〉氖虑榫陀商觳菁铱噶舜蟀耄匀灰裁β灯饋怼km然未來的走向尚未明朗,很多官員也都在徘徊中觀望,可太子幾乎成了朝蒼家操縱的傀儡,這對左大臣來說是一個無法預期的威脅。義父已經不止一次對來夢提過,如今拉攏緒皇子,是天草家唯一的機會。
庭院裡靜悄悄的,只有枝繁葉茂的地方才可以聽到幾下鳥的啼叫聲,來夢一向喜歡安靜,沒有他的吩咐,下人們從不敢隨便闖進來。
隨性走走時,瞥見大樹根下蜷縮著一隻乳毛未褪的翠雀,大抵是從枝頭的巢中跌下來的。爬上樹,來夢小心翼翼地把雛鳥放回巢中。陽光從樹冠頂上投射下來,在清爽的髮絲上不停搖晃,只著了一件寬大的雪白單衣,沒有挽上腰帶,俯在樹椏上的身形顯得有些纖薄。
「白石君。」
亮麗的聲音,少年笑瞇瞇地在樹下招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