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吧。我家老掌柜在里面等你。别留太久,他老人家身子骨不好。”
说完,小哥转个身扬长而去。
荆秋娘一脸挫败,冲小哥背影做个鬼脸后方才进到院里。直到进了院子,荆秋娘才发觉,这小院果真是简陋,除了一座小小瓦房,一棵歪脖子树,剩下的便是满地绿草。但真要走近了看,又觉出那草显然不是寻常地头的杂草,多半是有人认真种下的,还细心修剪过。就连那歪脖子老树也是歪向瓦房,颇能遮去泰半阳光。如此一来,这庭院又不能算是简陋了,只能说是刻意追求的清净。
“还真是个怪人。”荆秋娘嘀咕。
“姑娘,进来说话吧。外面虫蚁多。”一道苍老的声音自屋里传了出来。
荆秋娘一愣,反应过来后忙不迭进了屋。
同样简单的摆设,一桌一椅,与那门房倒是像极。若说不同,便是房里多了张床榻,屋里正中摆了个诺大的佛龛,青烟缈缈,墙都熏黄了泰半,一瞧便是多年不曾间断焚香。荆秋娘略微打量一番后便将视线锁在了端坐在佛龛前蒲团之上的老人。挺直的脊背,花白的发整齐的梳在头上,一袭土灰的衫子,跟人一样老旧。
“那个……”荆秋娘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姑娘与荆将军有何关系?”老者浅笑吟吟。“小四开头说是荆晟找老奴,哪知却是个姑娘。”
老者一开口,荆秋娘便愈发肯定,这个老头是个怪人。试想,普天之下哪有人开口便自称老奴的?这么一想,荆秋娘便有些犹豫,后悔自己随随便便撞上门来。
“姑娘不用担心,老朽我不是恶人。”老者笑,慢慢站起身来。“姑娘会找上门来,应该是荆将军的意思吧?算起来,荆将军也是我半个主子,所以方才我自称老奴,姑娘切莫多想。”
老人如此一说,荆秋娘倒也放下心来。又听他道与荆晟有些主仆关系,本来还有些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对惹怒了老人没得好处,这样倒是放下心来,再开口便底气十足了些。
“是荆大哥要我来找你的。”荆秋娘稳稳心神道。“要劳你帮个忙。”
“何事?”老者边走便问。“老朽也有一事要问呢。”
“那你先说。”荆秋娘大方道。
“荆将军现在何处?”老者慢慢抬头,虽说满脸皱纹,但那一双眸子却丝毫不见浑浊,射来的两道精光叫荆秋娘不觉便心下一颤。
“在西府。”荆秋娘几乎是下意识的便扯了个谎。“他要找个故人,一时脱不开身来。”
“没想,他还是去了。找了那么多年,怎么就是不肯放弃呢。”老者微微一叹,待他再抬头时,脸上又是挂上了一副温和笑颜。“人老了,便有些糊涂。方才居然还怀疑姑娘的身份,实在是老朽的错失了,姑娘别见怪。不知姑娘贵姓?”
“荆,双名秋娘。”荆秋娘笑着报上自家姓名,心里却不是个滋味。不是为老者的猜疑,而是那句嗟叹。
“那,不知荆小姐来找老朽所为何事?”老者面上笑意愈发浓厚起来。荆姓人脉可是愈发稀疏了,今个儿碰巧又见一位,该是老天厚爱。
“今日冒昧上门,是求老伯帮忙。”荆秋娘见机盈盈叩拜起来。“送我胞弟入宫。”
“入宫?有话好说,荆小姐先起来。”老者俯身将荆秋娘扶起。“那宫中虽说有富贵可享,但毕竟是龙潭虎穴,寻常人家唯恐避之不及。小姐怎么会想将胞弟送入虎口?”
“老伯有所不知,我那胞弟自小失散,后来在西府相遇,才知他这些年是追随一位贵人。如今贵人回了宫,那傻小子却念念不忘服侍多年的主子,闹着要进宫见上一面才肯死心。”荆秋娘偷偷打量老者一眼,不忘将面上挤出些悲容。“小女子父母双亡,如今只有这幼弟常伴身侧。若是他一时糊涂做出些硬闯宫闱的举动平白丢了性命,那小女子也无法苟活。纵使到了阴曹地府也无颜拜见爹娘那。”
“可是,这皇宫重地,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去的。”老者眉头渐锁。“不知小姐的胞弟服侍的是何人?”
“当今的大皇子,讳名怀安。”荆秋娘哽咽道。
“怀安?”老者陡然失声。“你说你的胞弟一直陪在他身边?”
见老者失态,荆秋娘自觉事已成了三分,哽咽着点头时猛地又跪到了地上。“老伯,求您了,一定要帮小女子这个忙。您的大恩,小女子终身不忘。”
“小姐,快快请起。”老者动容,忙不迭扶起荆秋娘。“老朽一定会帮小姐这个忙。你的胞弟在哪?快些带我去见。”
“就在门外候着。”荆秋娘转忧为喜。“只是在西府时生了些事端,脑子有些不灵光,前事忘了大半,独独记得要找自家主子呢。”
“啊,这,这,这……”老者一时受挫,面上光彩不觉便隐了去。“唉,怎么会。”
瞧那老者又陷进自个心绪,荆秋娘忍不住小声开口。
“老伯?”
“啊?哦,哦。”老者回过神来。“小姐,且随我来。”
说着,老者当先一步跨出房去。知事已成,荆秋娘不由露出个满意的笑,抬手随意擦擦眼角尚存的湿润,跟着老者便出了小院。老人家虽说上了年纪,身子却不觉迟缓,走起来一点不亚于青年,又是心中窃喜,这一路上更是脚下生风。荆秋娘虽说年轻,毕竟还是个女儿家,步子小,走得再快也渐渐被老者落下一段距离。荆秋娘心急,也顾不得姑娘家的礼数,不觉便一路追了上来。
又是在那几重的庭院里拐了半晌,这才回到前面门房。柜台对外偏高,寻常人瞧不见里面情形,但从后门进来时,一眼便瞧见缩在柜台后的小哥,抱肩靠着案子睡得极是香甜,脑袋一磕一嗑,像是随时都会翻倒一般。
“小四。”老者唤一声。
没有反应。
老者也等不及再唤,径自过去对着小哥的脑门便是一巴掌。倒也没有用力,不过是弄醒他。那小哥却是猛地抱着脑袋跳将起来,嘴里不忘惨叫两声。
“哎哟,疼死啦。”
“就知道睡。”老者故意绷脸,眼里却藏不住笑。“去,把你大伯喊回来。”
“爷爷。”小四苦了脸。“大伯去了中州城,没有三两天哪里回的来?您不是要我这小孩子连夜奔中州吧?”
“瞧我这记性,倒把这事忘了。”老者拍一下脑门,一副苦恼模样。
荆秋娘看得心里一惊。开口时就连声音都颤了起来。“老……老伯。”
“小姐,放心,老朽还有办法。”许是看出荆秋娘的慌张,老者微微一笑叫她宽心。“待老朽修书一封,你且带上去那城外慈安寺找主持方丈,自然会有法子助你一臂之力。”
荆秋娘闻言这才笑了出来。
一盏茶后,当荆秋娘怀里揣着老者的修书踏出门来时,只见子夫单膝跪地半倚在马腿旁,双目紧闭,额上却是出了一层细汗,面色更是铁青。荆秋娘吓了一跳。
“子夫?荆子夫!”
唤了两声不见子夫有所反应,荆秋娘下意识便颤着手去试子夫的鼻息。还好,吐纳尚在,荆秋娘松了一口气,怒气却是突然冒了出来,抬手便是冲着子夫脸上狠狠一巴掌。
“混蛋,你没事装什么死!”
几乎是在瞬间,子夫陡然睁开眼,眼中突兀射出的冷意硬是叫荆秋娘打个噤战后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你方才说什么。”子夫眯眼。
“我……”荆秋娘讪讪开口,瞧见子夫脸色却无论如何说不下去。
眼前这个子夫,荆秋娘潜意识里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第二十一节
长久不曾住过人的屋子,就算每日都有人按时打扫,毕竟还是少了些人气。突然进来,最先感觉的,便是那股子无法言语的冷意。紫萱已经忍不住皱了眉,忘安却是没有多言,只安静走到床边。
“主子,这种阴森森的地方,能住人吗?”紫萱不满。
“皇宫之内,何处不显阴森?”忘安浅淡一笑。“当年我毕竟在这里待了些日子,总比那东宫要强上许多。”
“可是,这里湿气还是大啊。”紫萱连同鼻翼一并皱了起来。“您还有伤在身,哪能受这种苦?若是被湿气浸了身,受苦的还是您。”
“我没有关系。”忘安慢慢挨着床边坐下来,手却不觉覆上胸侧。“荒郊野外都睡过,这里可是要好很多。”
“主子。”紫萱鼻子一酸,又难过起来。
“我很好,不用担心。”忘安安慰般的笑笑。“就是有些累。我先躺一会,你也去歇着吧。这两日你也没好好休息,劳累了。午膳不要喊我了,药,等到晚上再吃也罢。”
紫萱还想说些什么,瞧见主子一脸倦容,到底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能讪讪着做个揖退了下去,临了不忘顺手将门合严。等大殿里静下来,忘安才如脱力般倒回床沿,轻轻叹了口气。
这两日虽说有紫萱小心调理着身子,到底还是虚弱。不过是在花园中坐了半晌,连带说了些话,已经觉得疲惫不堪。身子弱成这般田地,忘安已经自唾不已。及至想到还要用这具身子做些惊天动地之事,忘安更觉滑稽。
滑天下之大稽。
人本便有些乏,又躺在松软的榻上,渐渐便昏睡过去。只是不太踏实,就像魇着一般,魂魄脱了躯体,然后漂浮于半空之上哂视床上了无生气的躯干。如此迷迷糊糊的,倒也消磨了整个下午的时光。后来,忘安是突然清醒过来的。
那种感觉很奇怪。前一刻明明还在梦魇中挣扎,下一刻突然便清醒着睁开了眼,情形转换太过迅速,以至于忘安醒来许久后才能渐渐看清眼前。已经是傍晚了,透过窗子看,外面还有些光亮,偏偏大殿内却昏暗许多。床前,却是站了个人。
忘安不动声色。
白衣,白发,似乎就连容颜都是白色的。大殿内本便是昏暗,那人又站在背光处,忘安使劲睁大眼来凝了视线看,却总看得模糊,像是连那人都变得不真切一般。忘安想起身,试着动动身子时却发觉自己的身子如一堆散沙,提不出半丝气力。奇怪的是,忘安并没有恐惧,甚至连该有的惊慌也不曾涌出。他只是用沉静的目光看着男人,不言,不语。
“你不是他。”男人开口,嗓音如同身上白衣一般没有颜色,自然,也没有温度。
“哪里不是?”忘安淡淡一笑。
眼睛已经逐渐适应室内的昏暗,自然,也依稀可以看清男人的脸。一张俊美异常的脸,一张染了风霜却不减魅力的脸,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取下你脸上的面皮,你便什么都不是。”男人冷冷道。“你学的再像,骨子里也学不来他半分。”
“不像吗?”忘安真真笑了出来,当然,只是比寻常的笑稍稍加深一点弧度。“这座皇宫未来的主子却是深信不疑呢。就连老谋深算的瑞王爷也不曾怀疑过。被你识破,还真是有些不甘呢。”
“鱼目混珠,贻笑大方。”男人也露出个讥讽的笑。“你运气不坏,能叫他铤而走险的人这世间还真是难寻。”
“您说笑了。”忘安慢慢闭上眼。“换作他人,只要是对他有用,那命便丢不了。更何况,我的用处不止一点呢。”
“我自是知道他留你一命自有主张,否则我也不会平白糟蹋自己的丹药。”男人冷哼。
闻言,忘安心下微愣,细细觉来才发现胸间伤处那股烧灼般的痛感已经消失不见。身子虽然还不能动,但总觉轻松许多,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忘安苦笑起来。
“您的医术倒是愈发精湛了呢。”
“你认识我?”男人倒是微微愣了些。
“当年还是您教我这易容之术。虽说学的时日不长,不才自觉水平尚可,哪知碰到您还是轻松露出马脚,惭愧。”忘安轻松道。
“你是……”男人略微锁眉。“小的?”
“您还记得?”忘安略微抬高了音量。“荣幸之至。”
“哼。”男人哼声。“那小子倒是有些本事,居然让你安心做了奴才。”
“不止我,就连一向自视甚高的家兄亦是俯首称臣。只能说,您的外孙,不是池中物。”忘安苦苦一笑。
“牙尖嘴利。”男人嘴里说着冷话,眼中却掩不住一闪而过的喜色。
“却是实话呢。”忘安慢慢扭头,直直对上站在暗处的男人。“虽说我不是正主,毕竟现在顶着他的名号,无论做什么,世人只会将视线锁在他身上。您来了,晚生恰巧可以向您请教一番。”
“说。”
“这些年,我替他受的委屈,自然可以忽略。但是之前的苦,您说,该不该讨回来?”忘安愈发笑意浓浓。“眼看着随便的人都可以欺凌他,我很不开心呢。”
“那就给我做出点样子来,别只说不练。”男人冷笑。“一个都别给我落下。”
“晚生明白了。”忘安缓缓闭上了眼。“感激不尽。”
静寂无声。不用睁开眼也知道,男人已经走了,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离开。忘安复又睁开眼时,唇边溢出些哂笑,眼神却分明冷了下来。
“你,不要怨我。”
“主子。”紫萱的声音自殿外轻轻传来进来。“您醒了吗?”
“进来吧。”忘安敛了笑意,淡淡出声。
门被推开后,紫萱端着药碗走了进来。方进殿,紫萱不觉便稍稍皱了眉。
“怎么有股子香味?”
“该是外面飘进来的。”忘安轻声带过。“药先搁下,扶我起来。”
闻言,紫萱忙不迭放下药过来扶忘安起身。待忘安坐起身来,紫萱顺势坐到床边,一双眸子却使劲盯着忘安看,小脸上写满了困惑。
“主子,是不是奴婢眼花?怎么觉着您睡了一觉后气色好了这么多?”说完,许是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不由吐舌做个鬼脸。“也对,您身子弱,多休息才能好得快。奴婢帮您把把脉。”
说话间紫萱的手已经按到忘安的腕上。号了半天,紫萱的脸色却越来越古怪。
“怎么?”忘安轻挑眉。
“真是奇怪,不过几个时辰,脉象居然平稳了。”紫萱大惑不解。“脉平,气顺,就连您体内的阴毒也消失的干净。要不是身上还带着伤,单凭脉象来看分明健康的很呢。”
毒手圣医的名号岂是随便得来?忘安暗笑。当然,这话自是不能随意说出口。忘安也就顺水推舟,露出个浅淡的笑来。
“我的身子一向好的很,这几日又有七姐姐你的小心调理,哪里有不好的道理?有劳七姐姐了呢。”
“只要您好起来,比什么都强。”紫萱一时高兴,倒也忘了追根问底。许是想到什么,不觉又失声喊叫起来。“啊,那我煎好的药不是又用不着了?我得赶紧回去重新弄些补身子的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