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殇 第一、二章——苏绒烟

作者:苏绒烟  录入:11-12

“掌柜的,莫怕。我们不会抢的。先帮你将尸首处理完。”

说完,荆秋娘转身便回了客栈。掌柜的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只愣愣瞧着,直到客栈里冒出一股子浓烟,他才彻底回过神来。

“啊!着火了!快救火!”

喊完,掌柜的便要朝客栈里跑。虽说下了整日的雨,也将客栈外檐浇个透湿。但这火是自里面烧起的,想必又倒了不少的油,火势来得便极是凶猛,不过转眼功夫,火舌便将客栈包个实落。看这情形,就算是救火也来不及了。

“好了,已经帮你解决棘手的大问题了。骆驼我牵走了,谢谢掌柜的了。”荆秋娘牵着骆驼慢慢走过来道,临了不忘擦一把被烟熏黑的脸。“荆大哥,咱们走吧。”

荆晟点头,将荆秋娘抱上骆驼后自己也翻身上去扬长而去,只留掌柜的一人呆立再原地。

这会光景,什么留住二人,什么身家性命,掌柜的都顾不上了。他眼里只剩下在熊熊大火中摇摇欲坠的客栈。客栈就是他的命,没了客栈,跟没了命也没什么分别了。掌柜的终于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温度回升的很快。

这边塞上的荒漠,一眼望不到边际,走起来更是遥无止境。本来子夫计划得很好,赶着马车走到没法再前进时弃车骑马前行。哪知这荒漠之大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还没等到马车无法前行的地方,马匹便因炎炎烈日失了气力,任凭子夫狠着抽鞭也难挡愈行愈慢之势。到最后,竟大有停滞不前的样子。子夫心急,忍不住又是狠狠一鞭下去,抽得马匹腰身上登时多了一道血痕。

“还不走,想被我活活抽死吗?”子夫气急。

许是意识到自个再不前行真有被活活抽死的可能,那马儿忽的长嘶一声,卯足了劲向前走,马车这才复又缓缓动了起来。

荒漠,总归是荒芜之地,放眼望去不见一点鲜活之物,满眼只见教人绝望的黄。走得深了,便教人生出些错觉,失了方向,找不到前行的路,也没了后路。子夫一直聚精会神地赶车,过了不多会却也渐渐感觉不对。方向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子夫觉得马车似乎一点点陷进地下。又前行几步后,马儿忽的嘶鸣一声便开始挣扎,车身被马一带也紧跟着晃起来。子夫没有防备,直直摔下车去。

脚方触到沙地,子夫已经感觉不妙,只是想要再回到车上已经是徒劳。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车赶进了流沙之中。不过眨眼的功夫,子夫的身子已经陷进去泰半,子夫不敢再动,只僵直了身子。抬眼,正瞧见徐徐陷入流沙的马车。因着马儿的挣扎,马车陷得更快。

“子夫?”忘安意识到不对,掀开车帘,只瞧见半截身子陷在沙中的子夫。忘安吃惊,慌忙伸手来抓子夫。

“别管我!快出去!”子夫大喊,这一喊,身子又陷下去许多。

“是流沙!”

第七节

永远有多远?

当忘安伸手过来时,子夫看着他的脸,心中忽然便生出这奇怪的念头。不想过去,不看现在,不问未来,只想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是一生的时间?是沧海桑田的尽头?还是这一臂的距离?子夫没了概念。他只知道,看着眼前这个如神祗般存在的男人,子夫便没了自我,只想着一直追随下去,直到自己再也无力追随下去为止。或者,即便皮囊化作砾粉,那囊中裹着的魂儿也会挣脱了束缚继续追随下去。

可是,似乎没有机会了呢。子夫有些悲哀地想。

“子夫,抓住我的手。”忘安惊呼。

马儿泰半的身子已经陷入了黄沙。许是知道已经没法再逃,那马儿竟也停止了挣扎,只任凭身子慢慢下坠。有马儿垫在下面,马车倒也减缓了下坠的速度,虽说一时半会不会陷进去,不过却也是早晚的事。相比之下,子夫的情况却有些糟糕。方才子夫的一番呼喊使他本已下沉的身子更陷一层,绕是他现在静止不动,那黄沙却已经抵到胸间。子夫抬头望向忘安,笑得有些凄凉。

子夫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忘安时的情景。那时的他,还是个没有前途找不到未来的乞丐,而忘安,已经如同圣人般存在。忘安救了他,不管是出于善心还是一时的无聊,他救了他。想到这,子夫忽地开始怀疑起自己当年执意追随主子的动机。是纯粹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还是打从一开始便被他身上那股子出尘的气质吸引,然后一步步追随到今日?子夫想不通透,也就不愿再想。这会,他只觉得知足。能有幸追随主子到今日,已经是莫大的福分。看着主子,服侍主子,候着主子从圣人一点点变作神祗,子夫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无妨。尽管,他的主子从来不对他说一丝一毫关于自己的事。尽管,他从来不曾真正靠近过主子。

子夫慢慢伸手去触碰忘安伸过来的手,眸子不曾从忘安身上挪开片刻。子夫想多看主子一眼,直到把主子的模样牢牢刻在心里,这样待他转世为人后才能循着记忆重新找到主子,然后再一次小心侍奉他。就在两只手相触的瞬间,子夫眯起眼来。他笑了,然后猛地将手收了回来。

“子夫!”忘安睁大了双眼。

“拉住了我,你也会被我扯进流沙里。躲开我,你可以活下去。我死了没关系,你要活着。”

这些话在子夫的喉间千回百转,子夫生硬地憋下去。他只静静看着忘安,然后露出自己最拿手也是最无辜的笑。

“活下去。连同我的份一并活下去。”子夫无声说道。

子夫慢慢闭上了眼。他觉得,这样就够了。

不必再为了躲避缉拿而东躲西藏,也不必为了向死在自个手上的人忏悔而狠狠自戕,更不必为了身上担负的罪孽而夜夜睁眼到天亮。子夫忽地明白过来,原来永远并不远,远的只是两颗心之间的距离。自家主子在心里筑起一堵墙,便隔断了天涯。

子夫一直在等黄沙盖顶的时刻,许久却不觉有动静。疑惑着睁开眼,却发觉自己的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玉带。想来是自个方才出神才没有留意。子夫顺着玉带看过去,只瞧见屏气凝神擎着玉带的忘安,额上满布晶亮的汗珠,牙齿紧咬下唇。咬得太过用力,有血珠滴落下来,落在黄沙里转瞬便没了踪迹。

“主子。”子夫静静出声。“这样,死的是我们两个。”

忘安抬起头怔怔看回来,眸子眨动两下后,一滴晶莹的泪珠掉落下来。子夫看得真切,他觉得自己胸膛左侧某个地方轰的一下便炸开,痛得无法自已。

“子夫。“忘安轻轻唤一声,更多的泪争先恐后流出来,像是泄闸的洪水,再也止不住。

子夫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

黄沙如水般从四面涌来,直直堆到颈下。子夫觉得有些胸闷,力气似乎被抽走,就连意识都变得模糊。他努力睁大双眼,却总也看不清主子的脸。子夫虚弱一笑,抬起尚未被埋住的左手扯开了套在颈间的玉带。

黄沙倏忽涌来,遮住了眼前最后一点光亮。失去意识前,子夫似乎听到主子声嘶力竭的呼喊。

“子夫!“

已经死了吗?隐隐跳动的篝火,像在身侧,又像在遥远的天际。冷,冷到骨子里。子夫想动动身子,却发觉身子如负千钧,根本不能使出半点气力。子夫不觉便是苦笑一气,原来真的已经死了。

“黄泉也不过如此。“子夫叹。

“迟早会踏上黄泉路,不过可不会是现在。“有个声音自耳畔轻轻响起来。

子夫一愣,遂敛了心神仔细来听。总觉那声音熟悉得很,却怎地也想不起来是在何时听到过。子夫闭上眼,深深吐纳一番。突兀便又愣住,死掉的人还需要吐纳吗?那便是没有死了。想到这,子夫猛地睁开了眼。眼前还是有些模糊,不过多少也已经能够看清,这样就够了。

说话的人,却是荆晟。这会,荆晟就在身侧不远处燃起篝火,不时扔些木柴到火堆里,噼啪作响。低头来看,主子正倚靠在自个怀间沉沉睡着,一双手却紧攥着自个的衣衫。子夫觉得有些头疼。

“白日里我们赶到时,黄沙刚刚没过你的天灵。“荆晟笑笑,顺手扔过一只水囊。子夫抬手接过,狠狠喝了一口才缓过神来。

“幸好那会怀安还没有被黄沙掩住,不过也好不到哪里,黄沙淹到他的颈子,他已经没了知觉。大漠里不能久留,把你们拖出来后,我等不及唤醒你们两个便急急赶路,总算在太阳落山时走出了大漠。”荆晟淡淡道。

子夫不语,只低头看熟睡中的主子。如果他猜的没错,自个失去知觉时,主子一定是跟着跳进了流沙中。一想到这,子夫就觉得心像被用力攥过一样,鼻间也酸楚不已。

“这些年,你们是相依为命走过来的吧。”荆晟笑,接过子夫手中的水囊,仰头喝了一口。“刚刚把你们从黄沙堆里拖出来时,他紧攥着你的衣衫,扯都扯不开。除了他的娘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重视一个人。”

说着,荆晟似乎想起某些旧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竟兀自停住,只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夜幕出神。子夫也不欲开口,只暗自品着心里那五味杂陈的滋味。冷不丁身后倚着的毛皮动了一下,惊得子夫猛地僵起了身子,顺带着惹得睡梦中的忘安一阵呓语。子夫怕惊醒了主子,只僵着身子不敢再动,脸色格外难看。

“是骆驼,不用怕。”听到声响转头来看的荆晟轻轻笑了一下。“白日里多亏有它驮着你们三个,否则能不能走出这大漠还是个问题。”

“三个?”子夫蹩眉。

“秋娘也来了。”荆晟点头道。“幸好有秋娘做向导,我们才免得在大漠里绕圈子。趁你们未醒,她去找些野果。”

子夫的眉皱得愈发深。“这是哪?”

“大漠边缘,西国的边界。”荆晟淡淡道。“虽说已经到了大漠边缘,但离西国地界还是有些距离,夜里赶路怎的也不安全,只等明个儿日头升起来了再赶路也不迟,晌午时分便能到西国境内。”

子夫默默听着,到底也不再出声。夜间的大漠格外的冷,子夫靠在篝火旁都觉凉意侵骨。担心主子会着凉,子夫便小心将主子抱住,想帮主子取暖。一件衣衫却兜头扔将过来,子夫抬头,只看到仅着内衬的荆晟。

“我不会谢你的。”子夫赌气。

“谢就免了。”荆晟笑着摇头,俯身往火堆里扔些柴禾。不知他用的什么柴,看起来似乎更像灌木,细细长长的,上面还有些尖刺。扔到火里却马上就烧起来,像是泼了油一般,声响也格外的大。许是意识到子夫在看那些柴草,荆晟浅笑着开口。

“这是荆棘刺,是长在大漠边缘的灌木,油性很大,用来点火再好不过。行走荒漠的人寻不到清水时,也会折些荆棘扔到水洼里滤些水来解渴。”

“你在大漠里呆过?”难得,子夫有了说话的欲望,只是声音还有些闷闷。

“驻守边关时,经常要到荒漠里演练。每个士兵都要先学会如何在荒漠中生存。”荆晟淡淡道。

“你带过兵?”子夫大大好奇起来。“从前民间都在传,前朝有个荆姓将军,是个神武之将,常年驻守关外。后来兵败身亡,前朝也自此消亡。那个将军跟你是什么关系?”

火光在荆晟脸上隐隐跳动,子夫紧紧盯着荆晟的脸,想从他脸上瞧出些端倪,结果只瞧见荆晟的一脸淡然。

“想必是巧合。普天之下,同姓者大有人在,不足为奇。”

见他不愿作答,子夫也懒得追问。一时之间,两人又没了话说。忘安轻轻动了下身子,披在他身上的衣衫也随之滑落。子夫拉起衣衫小心地给主子重新披好,临了又稍稍向后仰了下身子,让主子能靠得更舒服些。

“有你这么细心照料,想来这些年怀安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熬。”荆晟浅叹。

子夫置若罔闻。

“我找了他们母子十三年。如今先见着他,只要能再瞧见他的娘亲,我也算了了心事一桩。”荆晟复又扭头回去,像是说与子夫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只是不知,若这次要见的人还不是她,我们该怎么办?”

“你……”子夫犹豫着开口,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该讲不该。

“但说无妨。”

“为何要去找那个神医?难道你得了重症?”子夫好奇道。

“我只是要来看看她是不是我的故友。这么多年,她既然执意躲起来,应该是不愿见到外人。只是……”说话间,荆晟满怀深意地看了忘安一眼。

子夫觉得自个肯定是眼花了,否则怎么可能会在主子深恶痛绝的人眼中看到满是爱意的目光?

“只是不曾想她居然连怀安都抛下。论起来,最想见到她的,也该是怀安。这世间,有哪个孩儿是不恋娘亲的。”荆晟苦笑。

子夫茫然点头,待他意识到自个方才听到的是什么后,他猛地张大嘴,半晌说不得话。

“你说什么?娘亲?孩儿?”

“怎么,他没有告诉你?”荆晟也奇怪起来。“你们要寻的人,十有八九是他的娘亲。”

子夫的头大大痛起来。第一次,她觉得自个愚蠢之极。

原来,主子时时挂在嘴边的人,是她,而非他。子夫甚至还一度误认为那人是主子未过门的媳妇。主子梦呓的,是娘,不是良。而主子诸多习惯,譬如,熟睡中会抱紧自个的双肩,身子蜷成一团,亦或者紧挨着子夫,脑袋埋进他怀中,双手却始终攥紧他的衣衫。以及,每每病痛发作后昏睡过去,人却长会被噩梦缠身,总伸着手在半空乱抓一气。所有的这些细小的容易被忽略的情形一点一点串联起来后,事情的大概便渐渐清晰。

原来,主子早就在无意间透露给自个有关他的一切讯息,只是子夫太过迟钝,没有觉察。、

原来,褪去那层耀眼的光环后,自己的主子不过是个丢了娘亲的孩子,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总是埋怨你不肯让我靠近半步。现在想来,错的是我呢。你一直在等在原地,等着有人来带你走出去。我就在你身边,却愚笨到猜不透接近你的法子,找不到进去的路。我是个失职的奴才呢。”

子夫在心下一遍遍地说着这些无法说出口的话。忘安还在梦中,即便已经醒来,他也不会知道子夫心中所想所念。子夫不在乎。现在的子夫,只觉得心里被那股子要保护主子的欲望填得满满的,满到没有心思再埋怨自己白白浪费这十多年的时光,满到只一心想着推倒那堵无形的墙,然后把这个固执的将自己困在过去的主子拉出来。

“主子,你要等着我。”子夫低低道。

夜,深了。

本是烧得极旺的篝火这会也慢慢熄了下去,天地间一片死寂,偶尔有狼嚎声自遥远的地方传来,更添几分寂寥。荆晟在旁不远处闭目静坐,荆秋娘枕着他的双膝睡得香甜。子夫却毫无睡意,只静静瞧着渐渐熄灭的火堆怔怔。

今个儿子夫受的刺激着实不小。一脚踏入鬼门关的经历远没有得知主子身世来得刺激。虽说不过是少少的一点,子夫却觉得知道这些便够了,剩下的路不会太过难熬。想透了,便觉得整个人都为之一振,只急切盼望着天亮,然后重新踏上前行的路。想到这,子夫已经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大漠的天气总是变化无常。日间的高温似是能将人烤透,到了夜里又冷冽透骨。虽然荆晟将自个的外衫脱下披到主子身上,子夫还是担心主子孱弱的身子不耐这清寒。小心地收拢包围着主子的双臂,子夫慢慢低头贴上主子的额头。脸颊方触到主子的额,子夫有些吃惊。主子的额滚烫似火,身子似乎也在微微颤抖。仔细来听,隐隐还能听到主子喉间细微的呜咽声。子夫心急起来,主子白日里受了惊吓,身子本来便没有痊愈,在冷风中呆了半宿,怕是又烧了起来。听到子夫摩挲衣料的声响,荆晟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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