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宫中祥云瑞彩万年不变的晴好,山脚下的雨却下过一夜又一夜。因为说不出口的理由,他不愿派人去天宫问,日日下山到半山腰的小石亭里站一会儿,脚下雾气腾腾,茫茫如沧海,人间的雨水打在石栏上,溅上他日益阴沉的脸。
敖锦已经放弃,无谓地任由他的脾气一日怪过一日:“你就闹吧,被希夷听了去,受数落的也是你。”
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敖钦挥一挥衣袖,青瓷的花瓶擦着他那张娇如好女的脸飞过,“砰——”一声炸碎在身后。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足三天,于他,仿佛三年,真真体味何为欲罢不能。他们说,凡间有一种极艳丽的花,结出的果却极丑陋,采下制成膏状,取一些混着烟叶一同放进烟筒里,香气可令人上瘾,至死不能自拔。对他而言,小道士便是这么一种毒。
山下云雨方收他亟不可待要离宫,敖锦站在他背后道:“或许人家早就走了,惹不起你,他还躲不起?”
若非急着下山,他早死在自己的方天画戟之下。
小道士却没有走,甚至仍把卦摊摆在原地。许是因为敖钦上回离开时的话语,他见敖钦走来,眉目间镇定不见一丝颤动:“公子又来问卦?”
敖钦觉得,他的口气有几分像敖锦。俯身仔细观察他的眼,墨黑的颜色,澄净不见半点波动。敖钦缓缓道:“他们说,你长得像极我的仇家。”
小道士眨眼,晶亮的眸子直直过来:“无量天尊,贫道真是天大的罪过。”
不理会他口中的嘲讽,敖钦双手撑住桌面,往前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彼此撞上:“依我看,却不像。”口气妖异得近乎蛊惑。满意地看到他挺身向后闪避的动作,敖钦顿时觉得,连日阴云笼罩的心头倏然放出几许晴光。
“原来这才是贫道的罪过。” 小道士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克制着羞愤反唇相讥,鼓起腮帮的样子比前两次的颓唐更耐看。
敖钦低声笑,手掌按住他单薄的肩膀:“前些天大雨,不知道长可曾被淋到?”
“谢施主挂念。”他僵硬地答。
有趣的道士,以为旁人都看不出来,实则一张脸满满写着警惕,浑身上下绷紧仿佛一张被拉满的弓。
“我可在这儿站了一天。”
他登时诧异,警惕来得快去得也快,半张开嘴,一副被吓到的表情。
敖钦细细欣赏,掌心趁机贴上他微微发烫的脸颊:“我等了你三天。”低沉的嗓音带着“沙沙”的磁性,蛊惑的意味能浓,像无形无色的烟雾般包裹起无措的道士,引诱着他慢慢踏进陷阱。
他震动,墨瞳里升起迷惘,脸颊烧得更烫:“你想做什么?”
“问卦。”
“问什么?”
“你的名字。”你不是垂头丧气的希夷,不是令人欲罢不能的希夷,你不是希夷。所以想要知道,你是谁?“小道士,告诉我。”
“我?”他彻底陷进了茫然里。呐呐自问,水色的唇透着淡淡的粉,致命堪比世间任何一种剧毒。
“嗯?”再靠近一些,自唇间呼出的气息灼热得几乎要刺痛彼此。
再无力承受,小道士开口,满眼满眼都是迷惑:“无涯,贫道……道号无涯。”
吾生也有涯而学也无涯。真贴合他的个性。
“无涯。”敖钦唤他,蛊惑的声线像是要一直传进他心底。
他睁大眼,咬紧嘴唇再也不肯应声。小小的卦桌不知何时被挪到一边,彼此间再无隔阂。敖钦步步进逼,他节节后退,直至抵上墙根,再无路可退。
“道长可知,河畔垂柳共有几叶?”敖钦低笑一声忽然后撤,腰背挺直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哎?”
便是这一瞬间的惊愕,小道士不由自主抬头,他迅速折腰,轻如鸿毛的吻落在他一尘不染的眉心。
街边人流如梭,这一吻快得居然不曾令路人起疑。
“小道士,我记住你了。”附到他耳边轻声细语,温柔底下潜藏无数险恶。
近在咫尺的身体随之猛然一颤。
彼时真是太胡闹太荒唐,大笑而去时,又怎会想到,今后的悲欢离合竟皆由此而来。
第五章
“我总觉得……公子将我当做了什么人……”木讷的道者其实不愚笨,某日用饭时,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提起。
敖钦震动,一勺热汤泼出碗外,烫到了碗下的指:“怎么会?道长你想多了。”
他夸张地笑,烛火飘摇,衬得眸光闪烁。道者端坐另一头,神情始终认真:“或是……公子曾见过贫道?”
“不曾。”
“那为什么……”
他不及问完,敖钦突兀地打断:“你便是你,众生万象,于我,你即是唯一。”正是他亲口说过的的话语。
道者无言,直挺挺坐在桌后,乌瞳中几番变幻,像极了当年。
焦躁丛生,敖钦放下碗筷,隔着宽大的桌面遥遥看他:“你可曾将我当做谁?”
他迟疑,继而缓缓摇头:“公子始终是公子。”
心中不知是苦涩还是喜悦,敖钦又开口,话语迟迟:“那……你可曾将他当做谁?”
小道士莞尔,眼底几分柔情荡漾:“他亦始终是他。”
遍地烛光,遍地仓惶。
“若我说我认得他,你可相信?”半真半假,盘桓胸中的话终于出口,敖钦深深凝望他的眼。他点头,双目毫不避讳地直视过来,秋水瞳中波光粼粼:“我信。”
敖钦惊讶他的坦然。他弯起嘴角笑,竹筷上稳稳托起小小一方白玉豆腐,颊边有浅浅的酒窝隐隐显现:“可你愿说么?”态度无限从容,语气无限笃定,目光无限锐利。
似被当胸穿了一剑,松柏般笔挺的背脊弯了,敖钦垂眼,低低一声轻笑,是对他的赞许,也是对自己的嘲讽:“关于他,我绝不会告诉你。”
道者了然地点头,然后夹菜,然后扒饭,细细地嚼,慢慢地咽。直到米粒吞净,他才又说话,闲闲如话家常:“你恨他。”
“是。”他承受不了这样的他,不因那副希夷般洞察世间万物的面容,单只为清晰明了他平静下所潜藏的疯狂,逾淡定,逾执着,逾不顾一切,直至身心俱焚,灰飞烟灭。
霍然转身,面前雪白的壁上挂一幅百丈飞瀑,山石狰狞,水花四迸,悬崖顶处孤苦伶仃立一株枝干虬曲的松,“你在乎?”话未出口,敖钦就觉得愚蠢。
“我只在乎他。”
果然愚蠢。
屋内再无言谈,只有筷子轻碰碗碟的声响,须臾,门扉开阖,道者施然离去。
又留他独自一人,如钉子般被钉在原地,不得后退,无法前进,任由似水时光云烟般过眼,触手却抓不住一丝一毫。烛火烧得太旺及至刺瞎了双目,敖钦慢慢闭上眼,眼前依旧一片雪也似的萤光,当胸而过的剑正插在心口反复碾转。
他痛恨他的坦诚,比痛恨那个“他”更甚。
有时总有一种错觉,同敖锦之间,兄弟两人的长幼仿佛被谁无意排错了,敖锦才更像是做哥哥的样子。
清早起来推开隔窗,窗外便飞进一只小巧的翠鸟,嫩黄的爪子鲜红的喙,披一身翠绿的鲜亮毛色。敖钦任由它停在自己的案头,走到琴架前将琴弦随意拨弄,曲调泠泠,谈不上金戈铁马亦及不上情丝缠绵,倒有几分像是昨夜的淅沥夜雨,叮叮咚咚,带一点清凉透一点萧索:“说吧,什么事。”
翠鸟开口,声音也是甜甜糯糯的,仿如人间五六岁的稚嫩女娃:“殿下说,希夷上仙很生气。”
殿下指的自然是敖锦。想当年,自己在位的时候,似乎酷爱鹰隼。喙如利刃,爪如钢刀,同自己如出一辙的森冷眼神与傲慢表情,未开口便稳占了上风。只有敖锦才会喜欢这样看似娇柔美好实则不堪一击的小鸟,真是即便登临高位也改不了的孱弱与婆妈。明明不关他的事,却这般想也不想就蹚浑水……或许正是由于这样,彼时意气风发的自己才会毫不留情地将只是更亲切和善一些的他直斥为“没出息”。
敖钦一下一下弹拨着琴弦,少了熏香,琴音失了飘渺,压根不按琴谱的弹奏听起来更像音节的简单拼凑:“是吗?”
好似握在手中一不小心就会被活活掐死的小鸟不明所以地扭头看他,小小的乌黑眼瞳满是惊奇。
“希夷生气又不是第一遭,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细细的琴弦被慢悠悠勾起又倏然用力拨开,轻颤着发出低沉的弦音,“咚”的一声,一直撞进空荡荡的心房里。余音袅袅,他终于罢手,直起腰,自然而然地昂起头,深色的瞳孔被晨光映出几许暗暗的幽碧,“回去让敖锦好好想想,我敖钦什么时候怕过那个希夷?真是笑话。”眉梢如剑,细眼如刀,上勾的嘴角如蛰伏地底的魔。
冰冷的眸光之下,精致的翠鸟不发一语回身急急拍翅飞走,转眼就消失在一望无垠的碧空。
梳洗得神清气爽的小道士恰巧路过,转头隔着花丛问窗内的他:“公子可知那是什么鸟?长得好生漂亮。”
他站在窗内温文浅笑:“有吗?我没看见。”硝烟散尽,唯留一双含了春水的眼,半诧异半调笑。
小道士迅速改口:“兴许是贫道看错了。”姹紫嫣红背后,他眉目清彻宛然如画,神色却依旧无谓。如他所言,他一生执着只在乎于那个“他”,其余种种,艰难也好,委屈也罢,全无意义。
他敛下双目笑得苍凉,走出屋子站到道者跟前,将他的手腕拉起紧紧攥住:“风和日丽,正是出门观景的好时节,道长可愿陪我一游?”
道者不及回答,他径自拉着他出门。
城中一切如昨,穿城而过的河,弯弯的拱桥,倚在房檐下的卖货郎。春正当时夏未至,细雨方歇绿柳初绽,当空有雨燕掠过,街边雏鸟啾啾。应了那句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敖钦带着道士四处游走,兴致来时,瞥见街边的小酒楼,跨进去叫上几样点心并一壶陈年的女儿红。小二热情的指引下,他不由分说大步往前走,仰着头打着扇,冠边长长的丝绦晃悠悠垂到肩头,小道士默默跟在身后单凭他胡乱作主,偶尔实在忍不住,悄悄摇一摇头。二楼临街的方桌恰好空了一席,相对落座,长街上车来人往的喧嚣繁华尽在脚下。
小道士对着跟前的酒盅连连摆手,他哈哈笑得开怀,不再勉强,只殷勤地将店家百般夸耀的点心往前推:“若是不好吃,我砸了他的店。”
道者无奈,不知为何又摇头,唇边若有若无一丝笑:“公子记得贫道出门时未曾用饭?”
他别扭地转开眼,嘴里嘟嘟囔囔:“你们出家人,对自己总是刻薄得很。”
“清早便饮酒,公子对自己何尝不刻薄?”他眨眨眼张口反问,努嘴示意桌上的酒盅,一脸得理不饶人的理直气壮。
敖钦失语,愣愣看他把双眼弯作月牙。斯时无声,四目相对,彼此相视一笑。
闲来指着楼下的长街一一说开去,茶庄、粮行、首饰铺……那顶粉红软轿里坐得应是谁家养在深闺的小姐,下月初一就要嫁给那谁谁家的公子。城门口石狮的由来、钱庄前无字招牌的掌故还有药铺里夜半无人时的诡异身影……他信手拈来仿佛这城由他一手缔造。
“真可谓了如指掌。”小道士听罢感叹。
敖钦呷一口酒望一眼楼下,一派悠然自得:“生于斯长于斯,焉能不知?”
“这也未免知得太多。”
似掩饰似无意,他只专注着用小小的酒盅将一线酒液稳稳接住,斟至杯口,滴水不漏。
“城中胜景你恐怕早就看过,那就去看些旁人看不到的吧。”敖钦说道,恪酢醍懂的小道士便被他拖着走出了三里外。
去的果然是些僻静所在,小城九曲十八弯的窄小巷子里不知暗藏了多少瑰丽美景。黛瓦白墙间,卧在墙头开得张扬的红杏;深巷尽头,几杆翠竹后的一处泉眼;唯有登上谁家房顶才能望见的七彩流云……每每看得瞠目结舌,回过头,道者却总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波澜不兴仿佛死水一潭。
“可是看得太多,腻了。”小道士揣测。
他将视线自虚空里收回,笑容清浅,墨色的眼眸幽幽闪出继续暗淡的碧色:“不会。看得再多亦不会厌倦。”
“可有缘故么?”
行到一个分岔口,道者举步往右。敖钦伸手,轻轻揽过道者的肩,两人便拐进了左边的岔道:“有。因为一个故人。”
道者静静地听,敖钦却不曾继续,换开话题,指给他看巷边一家寂然无闻的小茶庄:“这里的茶很好,坐在里头能望见后院种着的梨花。”
行到一个分岔口,他随意往右,他伸手,揽过他的肩,二人顺势拐进左边的岔道里:“有。因为一个故人。”
道者侧耳聆听,敖钦欲言又止,向前走两步,换开话题指给他看巷边一家寂然无闻的小茶庄:“这里的茶很好,坐在里头能望见后院种着的梨花。”
他说的总是对的,茶庄虽无名,泡出的茶却顶尖,坐在里头也确实能透过敞开的窗子看见栽满后院的梨花,洁白如雪,飘渺如云,轻风过处,皎皎几瓣花朵飞进来,散落在黝黑的桌面上,衬着瓷白的茶具青绿的茶水,水汽氤氲,幽幽几许禅意。
“道长一路远来,可曾遇见什么奇闻异事?”他终于停了黄河水般滔滔不绝的倾诉,啜一口清茶,抬起脸来问。
小道士思索,学着他的模样将茶盅捧在掌间,用碗盖把漂浮的碎叶一遍遍滤开:“都是些小事,平平无奇,不值一提。”
他不放弃:“也没有结交下几个知己?”
“来去匆匆,不过萍水相逢。”沉吟一番,还是有的,想要开口说一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哦?”他好奇,放下茶盅,挑高了眉梢,隔着渐渐飘散的水汽看过来。
小道士一径陷入回忆里,连语气也随之变得遥远:“阿漆啊,他呀……”
尾音拖得长长,仿佛要带起无数故事,喜悦的、悲伤的、窝心的……及至音落,却简简单单化作一句:“若说知己,或许,他是一个。”
掩藏起失望,敖钦喝茶,眸光被茶水映成一派碧色:“他必定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
他失声惊呼:“你知道?”
恰原来一语中的。
敖钦看见自己的脸被倒映在茶盅里,如此完好的面具,从容不见一丝裂痕:“我猜的。”明媚如春光。
实在太好猜,甚至不用猜,闭上眼都能一笔一笔描摹,准确无误,精细仿如工笔画。你喜欢的人,面容不必太俊俏,身形不必太挺拔,学识不必太渊博,甚至权势富贵都不必有,但是必定温柔必定体贴必定宽厚必定良善,眸如含珠,笑如春风。例如你口中的“阿漆”,例如敖锦,例如那个——“他”。
独独不会是我。
“你呢?从前常与那位故人来此喝茶?”尴尬的沉默里,他开口。
笨道士,挑起了最不该挑起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