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
那眼眸,怜渶也熟识地,总和蔼慈祥的望着他,顾着他。但那样蕴着爱意的眼神,在他记忆中,就
不是这样干脆幸福了。总含些微苦楚,远远地遥遥地,女人的眸子藏水,望向一个跟怜渶面貌相似
的银发男人,像盛有一瓢化不开的爱与愁……
诸多影像在脑中快速流窜,碎片的记忆正强硬要融合,激痛,怜渶不禁疼得捧住了头,还是看不清
那人是谁。
「小兄弟,你还好吧?」
女子的手,轻覆在怜渶发间关心慰问,指尖宛若花苞绒嫩,顺理发稍的动作,一下下将温度带入。
这个动作,终于触开了关键点──
一瞬地,在娘亲跃水前的记忆,如涛涛江河汹涌灌入怜渶脑中!
霏国的一尽过往,他的幼年他的故乡他的亲情,都是在那温暖怀抱给呵护长大。那柔嫩的手心啊!
慢了一步,他没握到没救到的娘亲。
影像拼凑,梦中隔膜中心的女人,浮现轮廓,与记忆重合,那是娘亲的面容!
这一切是来的太突然了,剧痛缓歇,望着眼前的蒙面女子,怜渶除了诧异外,那逐步叠合的特征,
让他禁不住揣测,难道她会是……
「莹,你畏高还跑到这儿,当心胎中孩儿啊!」
一声呼唤,截断了怜渶还来不及向女子提出的疑问。发语者从内殿匆忙赶至,行装打扮是与女子类
似的西域医袍。
「应夏,我看这位小兄弟面善,才想向他聊聊。可是,他现在似乎身有不适,你快给瞧瞧。」
称呼作莹的女子,向丈夫求援道。待得那应夏靠近一看,先脱口的,倒是长叹了。
「好生面善……莹,你还是记不得吗?」望着并立的妻子与怜渶,应夏眼里,可有种说不出的痛与
纠结。「唉,你便别想多,到时又患头疼了。我给这位兄弟诊断诊断,你先到远些休憩吧!」
待得妻子退离,西域医者翡翠的眸子,望定怜渶,以霏礼拱手作了个揖。「王子,好久不见了。」
「霁夏哥哥?」
燃腾火焰似的红发,在西域不算少见,但配上那般碧绿透明的眼瞳,且是医者身份,怜渶记忆中,
只有一人。
「王子好记性,草民至中原后,便改姓称作应夏了。主要也是为携着内人,有个中原姓名行脚较方
便。」没有撤下面巾,但应夏算承认了怜渶的揣测。
在怜渶记忆中,是有个红发的少年小医,于霏族医栈中特别出类拔萃的。但最让怜渶印象深刻,却
非因其医技高超或相貌英挺,而是娘亲耿樱与他的交集。
娘亲与他熟识,是因为他曾在幼年时,担任过迎娶和亲公主队列中的解语小童。娘将他当作弟弟一
般,每回见得面,两人都要犯牙儿斗嘴。向来端庄温柔的娘亲,独独面对这人,却像孩子一般,那
美丽脸蛋上表情丰富声音高昂,便是让人难忘地。
而今,霁夏于此现身,随同那令怜渶莫名熟悉的女子,他口中的妻,几个关键点重合。「娘亲的名
讳是樱……莹……她当真是……」
雨落庭阁声似洞箫,云起雪飞,点滴流回的记忆,如此清晰。指尖绞拧,怜渶的心满溢激昂情绪,
近乎要涨破,涌至心口的泪,紧涩地叫他快看不清娘亲了。但这不像梦中模糊的影,这回,娘是实
实立在眼前了啊!
「她不识得您的。」一声长叹,应夏却止住了怜渶。「内人,曾有段不堪回首的回忆,几年前,她
落入江河后,待草民救起,那些回忆,她便怎么都记不得了。」幽幽语调,是陈述事实。
明月澈,往事如烟。望定回廊前方笑靥似花的妻子,应夏这话,介然坚毅。
「她的身份,曾是耿朝公主樱,现在则是莹,草民的妻子。霏国已不在,王妃,便也已经不在。」
起初听闻这话,怜渶是感到震惊,愤怒,但看向不远处,娘亲那带着幸福笑意的眼眸,最后,他终
于明了。
倘若怜渶还是稚气的娃儿,一定会顺着情感,不顾一切扑抱娘亲。但此刻的他,不再年幼,比娘亲
还高出许多的身子,直直挺住了腰杆,就得看向更遥远之处──将她幸福快乐的神情,记牢了记清
了,这么,即便足够……
一如廊外飞雪,为四季四时的定景,每年逢时便仍会飘舞。人的时代,却刻刻替换,过去了,便再
唤不回的……
阖上眼,让情绪顺流,怜渶知道,其实从离开霏那时,他人生就已踏上自己的道路。而在那山亭中
识得霖岚二人,一路经历过爱欲纠葛,现下,他们才是他与自己心中另一个影子,该要守护的!
「岚的病况如何?」再睁眼时,怜渶的心境已十分平稳。
「我知道您要问他,一如这儿所有太医诊断,耿朝太子的外伤不打紧,重要的,是那毒。」
早先于暖阁廊处那一眼,应夏便已看出怜渶与耿朝太子间非常的关系,这诊疗结果,便也不讳言了
。
「那种毒,算得是中原罕见的毒,但在西域是常见。需佐冰片、白芷、龙骨、川茸等药材调养便可
,唯麻烦在要根治,只有长年浸泡天然硫黄泉才能净化内毒。但是,此种泉水只在西域及南夷有涌
积,耿朝皇城中那几口人造温泉,算不得数。而西域寒霏山那些口泉,在当年耿霏一役给破坏了,
现今便只剩南夷霞山温泉了。」
「长年?长年是多久?」
正因明了应夏医术精通,这话也讲的坦白。怜渶深知,其中所要面对的考验,便是残酷……
「这得端看个人调养体质,有可能三五年便可痊愈,也可能要得三四十年。不会有大碍,但数日断
不得,否则便会像现在这种情况。活着,也形同死去般。」
南夷霞山,远在辽阔大地他方,便行快马往返都要花上年来时间。长年束于边疆之地,岚受得吗?
这帝位朝务待得吗?岚作为明君的梦想及国家愿景呢?
岚那严谨内敛的性子,总只在语及未来时,才似孩子般雀跃的笑颜,怎么忍心剥夺!怜渶的心,瞬
息浸下冰点,刺冽的疼,是为万般怜惜啊!
待得怜渶反应后,应夏续道:「王子,草民此来除了应辛将军恳求诊治耿朝太子外,还有一点私人
要求。」
「有何要求你便直说。」
「应夏什么都不求,只请王子将王上的画轴给在下。」
「你要那画轴?」应夏所求之物,竟是那曾束缚他许久的画轴,这让怜渶意外。
「是的,那不是你我该持有之物,但是,它会是在内人能面对过往伤痛,回想起往事时,一个记念
。所以请您将此物交由在下保管。」
犹豫一会,但没有迟疑的,怜渶将画轴递给了应夏。「应夏,谢谢你,请你好好照顾我娘,还有我
没法见得的弟妹……」
长卷画轴,在交付与收纳间,世代的传承,正式画落句点。
最后,怜渶朝应夏及远方还望着他笑的娘亲,深深一揖。便再不回头的离去,经过青宫内阁,他没
有踏入,只朝咸若宫归还。
当夜,怜渶那梦中的隔膜,撤开了──
【第十章】
梦境,清晰宛若实景。
怜渶又回到了那梦中,往昔漆黑的厢房,现在白昼般光亮。这才看清,大约百来步宽的厢房。其实
也不算狭小,只是人被禁锢时,何处不嫌窄呢!
雕刻对狮的紫檀床桌、银鼠皮暖幛,幼年初到中原的怜渶,不能理解这些摆饰价值,只当那栩栩如
生的狮儿雕,骇人。床椅大小没变,但这会成年的他,特别订制的精致家俱,是显小了。
地砖上他拿板子拔开的洞,屋檐上给石砚打穿的洞,记得外公每逮回他后,都一定修复的崭新。但
梦中的厢房,这些地方是都留下了痕。
外公长欣王,也只有他奔逃后会来看看他。看着他,由爱女及敌人所生的孩子。那满布皱纹的脸蛋
,其中不舍心疼却又痛苦纠葛,现今,怜渶也明了了,明白了。
这厢房,原是怜渶在初至中原时,居住过的长欣王府独院厢房啊!
年少的怜渶畏黑,只要一入夜,他便没记忆。是以,倒没记忆这厢房在黑暗中的模样,难怪之前梦
到这房间,他识不得却又觉得有几分熟悉。而那夜晚的记忆,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总挂在床旁的画轴,这会,画中伊人已不在,纸面余下一片空白,卷木轴给风吹打,啪答啪答。梦
中厢房无窗,随着风来之处,怜渶踏出了房门。外头接驳的不是实际厢房外的院落,而是一个被墙
壁实实包裹住的长廊。
一路的走,左侧墙显现一桩怜渶的记忆,右侧墙便有另一桩他不识得的回忆。而这些回忆,多半各
随着岚或霖。
也许是甜蜜,也许是痛苦,岚或霖的笑,怒,泪,爱憎,每一种情绪,扎根波动他的心,影响怜渶
及另一个『自己』──英琏。
回廊已至尽头,出现在另一端的,是与原先厢房完全同样摆饰格局的另一间厢房,只是这房却不像
原先明亮,仅燃点一盏小灯。一团漆黑中,灰发灰眸的另一个他,英琏,正是端坐。
「你可终于来了,怜渶。」添油摧亮灯火,英琏像等待许久。
「现下的心情,要入睡时耗了些功夫。」以茶稳定心神,似乎是给岚染上的习惯。怜渶坐定到英琏
对头的紫檀椅,他吮喝了口桌上的茶后说。「我见着娘亲了。」
「我知道,否则隔膜不可能撤开。」因果循环,设下那隔膜的绳套,现今已解开,所以他俩现在才
能再相会。
十年前,他们为了分裂而聚于此;十年后,他们则也同样为了另一个目的。
「你是在娘亲投江那时诞生的吗?」
「诞生,我喜欢这个词,够独立。」蹬坐上后方书台,挑高了眉,薄唇勾勒,英琏的表情像会说话
似,丰富明确。
「这样面对面,感觉真有些奇异。」面貌相同,身形一致,声音也完全如出一辙。但表情举止,却
是明摆区分了两人差异。「圣上看着岑王,应该就像这般吧!你像我的兄弟……」怜渶视线,凝望
的牢实。
「兄弟?可笑,你真这样想?」一跃而下,英琏刻意背转过了身说:「你才是这身体主权,我是夺
取你身体、时间的恶魔啊!」英琏语气尽是轻浮不在意,但看真切些,他的肩头,却是轻颤着这话
中不堪与委屈。细微地,像他影子的单薄,镜像中的透明,明白存在,却不能被承认的虚,无,苦
……
「我都知道,你总在我心痛无法承受时出现。而那些痛,我耐不得,却要你承担,是辛苦你了……
」走过那回忆长廊,再没人比他更明了英琏所受之痛。握住英琏的手,怜渶并肩与他站立。「我们
要真是兄弟,一定是对感情好的兄弟,也可以各自拥有爱人的资格。」
「下回,不要诞生在皇家了,作一对平凡的兄弟,你早我些生,我就吃个亏,让你做兄长。」英琏
将指缝交握上怜渶的手,握紧。「到时,我们都可以坦率地直接地爱,不会再让他们痛苦了吧……
」
虽知此话是遥不可及的梦,但两人话中绝没有一丝虚伪,天真而纯粹地,曾经真诚冀望过奢求过…
…
绛烛滴泪,微红溅几台。
「如果,留下来的是你意识多些,就好好待霖吧!她等你,已经够久了。」
「你也是,多体察些岚感受,他对你用的情,是比外在表现的,深刻许多。」
他的右手,他的左手,从指尖起缓慢的交融。渐渐,渐渐地,眼前连接两个厢房的廊道,也在逐步
缩近。
「看来融合的时间,与廊道缩近是一致……」不知是谁先开口的,那话中,是还带些遗憾。
「我明白,既然不能知道剩下会是谁。那么,我们就有义务,对情感负责,至少要作个结束,向他
们说清楚吧。」
烛蕊剪落,廊道逼缩,墙上的影像似被火光扭开,每个影像是霖是岚的各种神色、感情,在笑与泪
间,爱与愁间,寸寸飞融,寸寸飘舞……
*****
冬雪渐歇,取而代之的是滂沱大雨,踢翻了盆似,每一颗雨露都珠大,注击在屋脊上,那声声清响
,洪亮云汉。
现在,是怜渶的意识。
这是他与英琏所作的最后协议──在完全融合前,利用最后时间,各别向岚及霖告别!
英琏让了他先,便不得再拖延时间。一清醒,怜渶直奔青宫,但路上却是给个意想不到的人拦住了
。
「王子!」
挡下怜渶的人,是辛。
「我现在有要紧事,有什么事,待得以后再讲。」不能肯定剩余时间,怜渶急道。
「一会就好,您现在要去青宫找太子?」辛的话,亦是急切。
虽不解辛所问为何,但怜渶还是点头承认了。
「属下已听闻应夏告知,太子的病况还有您与他的感情。侬真是愚拙,直至今,方才知您与太子间
的关系……」讲到这里,辛顿了顿再开口说。「但还望您考量自己前程,南夷一行,侬可替王子去
。您尽管放心,侬一定将太子当成您一般效忠侍奉──」
刚壮的男人,自怜渶幼少识得他时,便是莽撞粗鲁性子,仍旧不改。但他那善良、那关怀,宛若父
亲般的爱,怜渶深刻体会。
一拳击在辛胸铠,这是霏族男人间誓约的动作。「辛,霏已不再。父王、姑姑都已故去了,你该为
你自己活。」幼时的怜渶,除非人扛抱或辛蹲下,否则是无法作得这样动作,而今,他俩已经等高
。
「你没注意吗,出征贺兰时,渐渐地,常在你口中听闻的姑姑,已换成圣上的名讳。本来,我没能
理解你面对圣上时的挣扎,现在,也总算晓得……」
云雨间中,天地本一色,苍茫壮阔,立身其中的人们,却一样脆弱渺小。
「也许,我真没法伴岚去南夷,这责任,整个朝中,我也只托得你是安心。但是,为你自己为圣上
,倘若我真托你了,你还是要回来。别让你跟圣上,都再空盼一次,再疼痛一回。」
「也许,我能自己前去,也托你一事。劳你照顾霖,别让她死心眼拗下去,有好的人,就劝她嫁了
吧……」
一段话,拆作两半,在只得择一的出口中,是语托各别的无奈……
青宫寝殿,自从太子患病后,便常蒸一股药烟。纵是停炉、撤药了,中药涩苦的气味,仍凭绕在梁
柱间,旋住几盏湘黄华灯,袅袅萦回。
「你要来不早通知一声,真糟糕,我现在这狼狈模样都给看光了。」岚试图将话讲的轻松,不带一
丝特别情感,像兄弟像朋友。但他却没法不注意怜渶视线,可悲啊,现下的自己。
扯了被子裹住身,岚又往大床中缩了些。无力起身,所以只是秽衣再套上一件素白内袍,是白的那
样憔悴,那样虚弱。
但他还没靠到床壁,怜渶已将岚正面拥入怀中。「你不要看,但别剥夺我看你的机会,最后一眼,
最后一眼就够的,让我记牢你……」从眼角,怜渶略带粗糙的指腹,画抚过岚的眉心、眼际,充满
爱怜地。
「你这是──」
现下的岚是混乱,不知应当如何是好。怜渶的动作温柔,但话中却又似乎别有意涵。他不愿作多想
,毕竟,有所期待后再失落的痛,太沉太重了……
岚的反应,看在怜渶眼中,是心酸极了。明白纯粹的爱,却要累得错乱辛苦,这是何必,他是亏欠
他啊!
将岚牢实拥住,窗外雨水声淅沥,缓缓地,怜渶终于脱口:「我是霏怜渶,但是,我体内还有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