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生——禾灯

作者:禾灯  录入:11-07

胡老大夫长眉一挑,一时没有说话。晏流又紧张起来,努力地摒住呼吸,想从老大夫眼里看出什么东西来,却终究是没看出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晏流差不多已觉得没什么希望了,正沮丧着,却听胡老大夫道:“明天起,卯时便要到我这里,先跟着师兄们学怎么洗漱罢。”

晏流三人要愣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晏流伶俐,赶紧跪下道:“拜见师父。”君子和不哭也似乎活跃了起来,绕着孟子衿转了几个圈,拴在脖子上的绳子就这么把孟子衿给捆了起来。

孟子衿大怒,一时却想不起其实这绳子的一头是捏在自己手里的,尽想着捉住两只狐狸崽子,跟它们绕着圈儿追跑,还没追上几步,便被绳子绕得严严实实,啪嗒一声摔到地上。晏清忍俊不禁,上前去给他解开乱七八糟的绳子,却听他口里不停愤愤地道:“我要把这两只混蛋扔掉!扔掉!”

胡老大夫目光一闪,淡淡道:“别扔,给我入药倒是不错。”

晏流和孟子衿齐齐吓了一跳,各搂住一只不松手,赶紧告辞逃了出去。晏清看着两个孩子跑得跟逃命似的,嘴角微笑,忽听胡老大夫道:“那个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啊。”

晏清道:“是啊。这么多年,其实也没发几次病,还算安稳。说不准……”

胡老大夫摇了摇头,道:“他那病,随着人长大,会越来越严重。今年都十三岁了罢?以后发病会更猛烈一些,你就多注意些。只是这病,治好的希望是真不大,你也别太挂怀了。”

晏清叹了口气。虽然孟子衿并非他的孩子,而且可以说是仇人家的孩子,但养了这么多年,想到这孩子总是要短命,终究是不舍得的。忽地想起了之前一个大夫所说的江湖郎中,他不由得道:“胡老大夫可知,有哪些江湖上武林中的名医,说不准能治子衿的病的么?”

胡老大夫眯了一下眼睛。良久才道:“江湖上武林中的人,不是我们能攀谈上的。里边的那些名医,为了不惹祸上身,规矩也多得很,强求不来,只能看机缘,你别瞎操这份心了。还记得当初救了孟家父子的那对师兄弟么?他们路过这里,拔刀相助已算侠义,一旦涉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事,你瞧他们帮过你什么没有?江湖中人啊,多是独善其身,过得刀头舔血的日子,便没有什么真正的菩萨心肠。”他说到这里,似乎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一些,朝着晏清挥挥手道:“回去罢,明日让阿流准点过来。”

从此晏流便起早贪黑,做起了医馆的学徒。从学怎么仔细洗脸洗手,到一边读医书一边认识草药,不知不觉便过了月余光阴。再不久之后,胡老大夫便开始教他们认穴。

胡老大夫教认穴的法子颇为新奇,甚至可说霸道,让几个学生各自站在墙角面对着墙壁,手中执着朱砂笔,他说一个穴位,学生便要用朱砂在自己身上点出来,点得不对,便是要打手心。晏流虽然聪慧,毕竟是新学,虽然记性颇佳,将医术上的穴位图记得清楚,可一到要在自己身上认穴时往往犯糊涂,等到这日中午孟子衿过来送饭给他,他的一只左手手心已经发红发肿,一看就是被打得厉害了。

第十六章 寄奴

寒冬里没几样新鲜蔬菜,晏清特意做了炒鲜笋,晏流最是喜欢。他左手手心肿得老高,端碗都不怎么方便,孟子衿抢过碗道:“我帮你端。”

他原本就对胡老大夫颇有微词,如今看晏流被他打得厉害更是不忿,忍不住便不停地低声埋怨起来。

晏流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就着他的手,有些狼吞虎咽地吃着。孟子衿停了埋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吞咽,时而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偶尔被噎得停一下,努力咽完又继续吃,没过多久就将饭菜吃得所剩无几,显是饿了。

晏流吃了八九成饱才放慢了速度,终于发现孟子衿一直在盯着自己看,有点不自在起来,道:“你吃过了么?”孟子衿连忙道:“我和叔叔都早就吃过了。”

晏流“嗯”了一声,飞快地咽下最后几口饭,道:“好了,我该去师父那里了。”

“还早着,那么早过去给那老家伙打么?”孟子衿拉住他,“他自己都不一定吃完饭了呢。”晏流倒也不反驳,就这么继续坐着,低下眼睛,看着自己搭在椅子边上晃荡的两条腿。孟子衿伸手捏捏他的脸,道:“都瘦了。”其实用不着捏就能看出晏流的下巴是明显尖出来了,这一个月他瘦得飞快,“阿流,你近来越来越少笑了。学医不快活,就不要学了。”

晏流抬头笑笑:“没有啊,大概只是因为每天比较累而已。”他不想在这点上纠缠下去,跳下来道:“学医很有趣的,我现在认得很多草药,我指给你看罢。”

医馆外面的空场上晒着许多药,晏流拉着孟子衿的手,指给他看哪样是甘草,哪样叫川穹,指到一样在孟子衿看来跟其他树皮树枝一样没什么区别的药时,忽道:“这个叫刘寄奴。”

孟子衿不太明白这个是什么意思,随意应了一声,又听晏流道:“传说是南北朝时的宋武帝刘裕小时候在山上砍柴,射伤了一条巨蛇,之后便看到有童子捣药为巨蛇敷伤口,宋武帝小名刘寄奴,那草药从此便以他的名字命名了。”

孟子衿向来懒读书,对于历史人物更加不懂,只觉得这个传说挺有趣,想了想道:“既然是皇帝,小时候怎么还要砍柴?”

晏流道:“刘寄奴虽然确实是帝王之后,但是父亲早死,小时候家境也贫困。当时,他不过是个没什么出息的砍柴卖鞋小子,辛弃疾有词云,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便是说的这个。不过,刘寄奴少有大志,一心想做大事,即便做了个下层小民,也未曾灰心便是了。”

孟子衿听他慢慢道来,眼睛里隐隐有一些光亮,流动得毫无轨迹,再仔细看时便没有了。知道晏流并不是拿自己与帝王相提并论,只是不禁想起自己有志不得发,以刘寄奴的故事勉励自己罢了。他伸手抚慰地拍拍他的手,道:“阿流也不能灰心。”

晏流朝他淡淡一笑,又带着他看别的草药,指到一种豆子样的东西时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巴豆了,性热有毒,食后咽喉灼热,肚腹剧痛腹泻,一两颗量轻倒是不碍事,重些能致死。这里的巴豆都去过油了,毒性还能小些,可入药,但是豆子终究是毒性最烈的部分,千万不可误食了。”

孟子衿将巴豆前前后后看了一回,却远远地听胡老大夫提高了声音道:“下午开工咯,还在做什么?回来打十下手心!”

晏流赶紧应道:“马上来。”匆忙跟孟子衿道了别,便有些战战兢兢地回了医馆门前,胡老大夫拿出一条木尺,当真狠狠地打了他十下手心才放了他进去。

孟子衿看得怨怒,想到晏流适才的神色,更为他在这医馆里受苦而感到委屈,一腔憋闷的怒火都泄到了那老头子身上,转念又想到晏流说的巴豆,便偷偷矮下身去捏了两粒在手里,跟着跑进医馆后堂里。

医馆里胡老大夫的学生每日轮流看火烧水给师父沏茶,这日轮到的是最大的师兄,现今正守着炉子看火,午后的茶水还没煮好。孟子衿走过去自告奋勇地帮忙看火,大师兄自然乐得清闲,闪到一边去打瞌睡,却没看见孟子衿悄悄把两颗巴豆丢进了水里。

等到沏好茶,大师兄便端着茶碗往前堂去送给师父。孟子衿悄悄跟在后面看,心里不停打着鼓,他第一次做这种害人事,总是有些不安,看着那茶碗放到胡老大夫的桌上,已经开始后悔了:做什么要因为一时气愤做这种事,无论如何,害人都是不好的。

胡老大夫眯着一双眼瞧了瞧那碗茶,又回头看了一眼。孟子衿赶紧躲在一边,却还是有被他看到了的感觉,心里更加忐忑不安。过了一会儿,却听胡老大夫喊道:“阿流啊,你过来。”

还在看医书的晏流应声过去,胡老大夫道:“我喉咙不太舒服,不想喝,茶沏好了倒是不能浪费,你喝了罢。”

晏流愣了一下,对他的话有些疑惑不解,但他本来温顺,师父吩咐下来的话便照办,端起那碗茶正要往嘴边送,却听到后边传来孟子衿的急叫:“我口渴!我来喝!”

他还没回过神来,孟子衿便冲到他面前,夹手夺过了那碗茶,也不管有多烫,便直接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

胡老大夫嘴角带着一点颇有内容的笑看着孟子衿,孟子衿赌气地一擦嘴角,把茶碗重重地顿在桌上,狠狠地瞪着他。晏流丝毫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不久之后才听到孟子衿龇牙咧嘴地道:“我回去了!阿流早点回来吃晚饭!”

孟子衿这回是充分领略到了什么叫自作自受,一回到家里就上吐下泻,晏清被他吓得不轻,问他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又摇头不肯说,往茅厕跑了几趟人都快虚脱了,晏流从医馆回来时,他终于止了腹泻,却又发病了。

晏清把他捂在被子里给他按摩胸口,他既呼吸不畅,喉咙里又如同火烧般难受,在床上翻来滚去,鼻子里一热,痒痒的便是血液汩汩地流出来,不久之后意识都不清了。晏清与晏流束手无策,不敢给他乱灌药,只能不停给他按胸口,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折腾到后半夜,孟子衿似乎是好了一些,眼睛也睁开了,只是声音嘶哑,呼吸断断续续。他眼睛发红地看着晏清晏流,半天才认出他们来,一把握住晏清的手哭道:“叔叔,叔叔,我跟爹爹一样了,害人都是要有报应的,呜呜呜……”

晏清不知他在说什么胡话,只好不停地安慰他,又听他道:“我不该想害人的,以后都不敢了,可是我是不是快死了……”

晏流脸色煞白地摇头说“不会”,吓得眼泪都忘了掉,孟子衿却又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满脸鼻涕眼泪地道:“阿流阿流,不要哭,叔叔,要是我死了,你就让阿流顶着我的名字去解试,这里的人都认识我们也没关系,大不了,大不了搬家算了……”他念念不忘着这回事,小小的孩子说得像是交代遗言一般,倒叫晏清哭笑不得,只是一时之间也不能跟他纠缠,只得连声答应了,又不停地说些没事没事你没害人之类没头没脑的话安慰,孟子衿胡言乱语了一阵,呼吸终于平稳了下来,重又睡着了。

第十七章 藕节

孟子衿的病总是发作凶猛,好起来倒也挺快。只是这次不知怎么就落下了毛病,许是又加上冬日干燥,从此后鼻子里总是会莫名地流血,痛倒是也不痛,但是流起来往往是毫无征兆,有时甚至吃饭时便不知不觉地流了半碗鲜红。流鼻血不是大病,这么拖着却不是办法,可也不知该怎么治。

晏流每每瞧着胡老大夫,便想开口请教请教他这个,可是每次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意味深长,话到了口头,一触到他的目光便又悄悄咽下去了。倒是胡老大夫瞧了他几回,忽然道:“阿流啊,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医食同源,平日里若是能注意食疗,岂非比病了再用药好得多?只是有些东西,冬天里倒是不好找。”

晏流知道他这话多少是在指点自己了,因为子衿的病一直拖着也是因为大夫都吃不准不敢用药,可是凭着自己微薄的医术,难道就能给子衿弄什么食疗了么?冬天里不好找的,也许压根就找不到,这说了不还是跟没说一样么?

这日放学回家,天色已暗,只隐约能看清路。晏流按往日的习惯提着从家里带来的灯笼往回走,路过每日都要经过的一处荷塘,荷塘里早已都是枯萎的荷花梗,水面还隐隐有些浮冰撞击的轻响,提着灯笼看过去,上面尽是隐隐绰绰的短茬子。

晏流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鲜藕藕节都有消淤止血的功效,许多的民间方子也常用藕节茶鲜藕汁来治小孩鼻血。再加上胡老大夫的那几句话,越想越觉得定是说的这个,一时站在荷塘边不肯走了。只是时至寒冬,荷塘虽然有主也无人看管,更没有人有兴趣下水采藕,这时候的藕都要留到明年夏天重新开莲花的。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荷塘边上去,瞅准了一根枯梗,下边想必是应该有莲藕的。晏流咬着下唇想了半天,便将灯笼放在岸上,勉强可以照见到那截枯梗的所在,打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便准备下水。鞋子刚要触到水面,他又赶紧缩了回来。若是弄湿了衣服,父亲定是要问的,若是骗他失足落水,那以后挖藕也不能次次都说是落水,可要是照实说了,父亲说不准便要亲自过来挖,这又怎么使得。

思来想去,最后终于把心一横,看看左右无人,便先将鞋袜裤子脱了放在岸上,先用手掌在自己皮肤上搓了一会儿,搓出些热气来,才咬着牙趟下了水,弯腰时发现棉袄衣服也差点都浸去水里了,袖管更是会全湿,只得把棉袄衣服也都脱掉,继续搓热着手臂和胸口的皮肤,牙齿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得得打战。

墨延县地处偏南,冬天并不十分寒冷,如今过了春节,也稍微暖了一些,因此水面上倒是没有结结实实地冻起来,可惜依然有浮冰流动。被冰水浸湿了的赤裸皮肤被风一吹,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冰凉刺骨。晏流狠狠地咬住牙齿,心里数着一二三,将手插进淤泥里。

荷塘虽然不深,但他人矮小,一旦弯腰挖泥,便似整个人都埋进了水里一般,连脸颊都贴着水面,被冻到差点没有知觉。他冻得连连打寒战,手脚都差点痉挛起来了,终于将泥里一支白胖胖的藕挖了出来。

晏流吐了几口气,又在水里把自己手脚上的泥洗干净,才回到岸上去,一边发抖一边把衣服穿起来,提起灯笼,将藕抓在手里,努力地蹦跳了几下,搓搓自己的脸,继续向家里走去。

到家时晏清与孟子衿还在等他吃晚饭,一见他回来晏清道:“今天似乎更晚了些。”便站起来去盛饭。晏流赶紧将手里的藕递给他:“爹爹,这个,取藕节煮水给子衿喝,其他的捣成汁留着,对流鼻血有好处的。”

晏清愕了一下道:“唔,胡老大夫给的?”

晏流忙不迭地点头,晏清便拿着去了厨房。孟子衿听了,脸上更显愧色,虽然没什么见识,他也多少知道寒冬里鲜藕难得,没想到那老家伙还是个仁心仁术的好人,自己起意害他,确实是莽撞了,得到教训也是活该,不由得道:

“哎,这么说,以后我还是去谢谢他罢。”

晏流一笑,道:“罢了,你安分点将病养好就成。”

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发抖,孟子衿摸摸他的手,惊道:“怎么这么凉?”

晏流赤身下水后又急着穿上衣服,里面还是湿的,生怕孟子衿看出些端倪来,急忙缩回手道:“路上有点冷,一会儿就暖起来了。”

一整支新鲜的藕吃了好几天,期间孟子衿果然不怎么流鼻血了。晏流心中欢喜,庆幸着总算是一番苦功没白费,摸对了路子,眼看着藕快没了,便寻思着再去挖一支来巩固巩固。

这一日从胡老大夫那里放学回来,时辰还比平日早些,天还有点微亮。晏流路过那荷塘,左右看看并没有什么人,便还是悄悄地脱了衣裤,将全身都搓了一遍,咬紧牙关下了水。

离岸近的藕上次挖掉了,这次最近的也要往塘里走个几步。晏流小心翼翼地往那里移着步子接近,弯腰仔细地抠挖泥土。这次比上次熟稔了许多,没多久就将藕挖了出来,刚喘了一口气,就忽然听到岸上传来了人声,他一惊之下把整个人都钻进了水里,只听岸上悉悉簌簌一阵响动,过了不久就安静了下来。他重又钻出水面,岸上已经无人,只是岸边的枯草丛毕毕剥剥地燃了起来,大约是乡野小孩跑过来放了野火。

推书 20234-11-07 :柳儿——久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