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三竿,又是艳阳天。
病来山倒,病去抽丝。符卿书一场病,耽误了五六天的工夫,终于能启程南下,去巡查的最后一程扬州。
故人西辞黄鹤楼是我这辈子背的第一首唐诗,所以对下扬州三个字份外热衷。扬州是什么地方?十里秦淮,遍地烟花,胜地中的胜地。过了无数个桥无数个店终于到了扬州地头的时候,我摇着折扇,擦汗的那只手掀开帘子,吟了一句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车里头裴其宣与符卿书嗤了一声,苏公子轻轻一声咳嗽。没文化不能风雅么?
符卿书说:「与江淮岁贡相关的官员在徽州已经办了,这次直接去知府衙门,再到两江织造衙门查查明帐,估计呆三四天便可以回京城了。」
裴其宣弯起眼:「只是听说扬州知府有些难办。」
我摇着折扇:「任他多精的贪官,总有办法对付。」
苏公子道:「扬州知府,是个清官。」
扬州知府周云棠是个清官,地道的清官。
周知府是朝廷里倪阁老的女婿,今年二十七岁。新鲜上任刚三个月。而且这位周知府,是第八名进士出身,与汪瑞汪探花同榜。
所以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大路朝天走,也难免遇故人。
苏衍之家在扬州也有宅子,但一年多没人打理也荒废了。只能去住客栈,安顿完毕我与符卿书直接去知府衙门。周知府打起清官架子,先看了表证,方才拉着棺材脸磕了三个响头。到了中午,周知府在内衙小厅摆了张八仙桌,几个圆凳子。一个素凉拼,一碟盐水鸭子,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凉拌猪耳朵,就这么把我这个七王爷兼钦差大臣与安国小侯爷兼钦差大臣打发了。
炒鸡蛋至少也要个香椿头的罢。
等到周知府带路去行馆,终于连符卿书也忍不住了。「早听说扬州的行馆是圣上下江南的时候两江总商苏家敬献的别馆。如今这样,难不成是修缮时工程出了岔子?」
周知府板着棺材脸毕恭毕敬地回:「属下正要禀告千岁与小侯爷,岁贡一案与苏行止也有牵扯,虽然人死已无对证,但与朝廷声名,行馆再定做苏家别馆实在不妥。属下已经向圣上递了奏章,千岁与小侯爷先委屈些这里歇着。」
我揣着扬州府的帐册怒火中烧回到客栈,直接送到苏公子面前:牙齿缝里对苏公子与裴其宣道:「一个字一个字的查,头发丝细的错也别放过!」
第十七章
周知府的帐目其清如水,条理清晰,通畅明白。苏公子与裴其宣来回盘查三遍,总帐与明细帐一一对应,最后给我个结论——周云棠的的确确,是个大清官。
当时老子正与符卿书在街上溜了一趟回来。两条大街,十几个茶馆里喝了几十杯茶。耳朵眼里灌的全是知府大人爱民如子等等一系列的歌功颂德。再听了这个结果内心无比郁闷。是个西瓜,皮上也难免有个疤。这位周大人飘着两袖清风居然雪白干净无暇无疵,叫钦差大人我空虚又寂寞。我说:「算了罢,回京师让皇上颁发给周知府个清官奖章,我们也算替官场树立了旗帜给国家发现了榜样。」省省心,不同他过不去了。
在府衙听完周知府的述职报告,我向周知府道:「两江织造在徽州已经一起办了,补缺的也将下来。本王与小侯爷今天明天再四处看看,两天后回京复命。」周知府礼数上当然要问一句:「千岁与小侯爷要去何处赏玩?说与卑职去安排妥当。」
我手指点点桌面:「周知府公事为重。本王自家四处看看便好。私访本来不想扰民,何况官府排场繁琐,也难真玩得尽兴。本王只想去苏园瞧瞧,看一圈就走。」
周知府听了「苏园」两个字,帽檐下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做声了。我手指再在桌面上一敲,要的就是你不做声。
周知府又安排了一顿午饭,凉拌猪耳朵改成凉拌皮蛋,其余菜色不变。席末周知府还指着花园里的一块石头说了个典故助兴:「这石头叫天网石,是前朝遗物。时扬州知府高公任间,朝中西郡王世子在江南勾结官商,强抢民女,为祸一方。一日一场官司闹到高公处,高公欲治其罪,被其父讨得恩诏一道保了。高公叹曰:『地网疏,天网可漏?』话未落,世子在中庭踉跄一跌,正撞上这块石,气绝而亡。」
周知府讲得意味深重,不由得我不跟着感慨:「所以说撑死不怪摔死不亏,只怨自己倒霉。愣生生是倒霉催的。」
周知府明显对小王爷有些成见,没料想老子嘴里能说出深刻的见解,棺材脸变成风中的被单,抖一抖又皱一皱,还是不得不凭良心说话:「王爷见解独到,卑职钦佩不已。」
符卿书道:「泰王爷的见识一向不俗,平日里虽见得多,依然回味无穷。」话还是笑着说的。符小侯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
出了府衙日头正艳,我抹了一把汗珠子问符卿书:「顶的住不?顶的住大家去苏园转转。」
符小侯拿汗巾子擦着额头向我道:「我回客栈歇着便好,王爷自与苏衍之同行罢。」
我道:「找苏公子只怕不方便。」符卿书道:「若是苏家的事情,那位裴公子也好同行。泰王爷上回到徽州据说也带了府上的裴公子。正是与裴其宣在茶楼里吃茶,方才见到苏衍之。」这档事我倒不晓得。小王爷的风流故事当真流传广泛。
我说:「再折回客栈也麻烦,陪哥们走一趟,只当我欠你个人情,回头请你喝酒。」
遣了小顺墨予回客栈,我与符小侯雇了两顶轿子到苏园。
苏园盖在瘦西湖边上,引了湖水入园,挖出一条人工的河道。因此进苏园还有一条水道可行。水陆两用,据说是苏家苏二爷自己的主意。皇帝题了四个毫无意义的大字「巧夺天工」。中庭湖心檀香亭的对子倒是苏二爷自己写的:「小山衔日远,一水望月清。」符卿书说苏二爷行书从的是王珣,倒颇有风骨。书斋门口是苏衍之的字,「经书从来寒岁,文章本自留生。」符卿书道:「府上苏公子,也是一手好颜楷。」
走着进园子,荡着出后门。天将黄昏,回到客栈。裴其宣道:「敢情周知府这次大方了,请王爷一顿酒喝到黄昏。」我抓起茶杯灌了两口开水:「周知府?猪耳朵嫌贵改拌了个皮蛋。周知府是清官,自然要节俭的十足地道。」
我再灌两口茶,屋子里竟没有一个人接上我的话。裴其宣摇扇子,苏公子喝茶,小顺小全低头擦汗。我晃一晃空茶杯:「不过周知府请喝的茶倒还挺稀罕,名字叫银钩。」
小顺小全忽然扑通跪在地上:「王~~王爷……奴才,奴才告退……」
我摸鼻子,老子方才分明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裴其宣拿扇子顶着下巴,斜望我一丝笑,轻摇了摇头。苏公子照样喝茶。
我欠符卿书一顿饭,本来说大家一起吃热闹,苏公子有些困乏,要先睡。裴其宣与符小侯有旧怨不好碰头。索性我把小顺小全也留下照应,在街头的酒楼叫了个雅间。
两个人喝酒也喝不出什么意思。我对着酒杯发牢骚:「人少了冷清,人多了麻烦。」
「人多了,难搞。你这样他那样。心里肠子不知道弯了几道。猜也猜不出来。女人难办,原来男人也难办。你说大家都是熟人,有什么话不能敞开说的?」
符小侯声色不动,坐着吃菜。我看那神情悲从心来:「又是一个这样的!」
也罢,我有酒杯在手,人生不再忧愁。我灌了一杯下肚,望向窗外灯火满城,一股激荡之情蓦然兜上心头:「符老弟,哥哥请客,大家去喝顿花酒怎么样?
勾栏一度,花酒一夜风流是老子一直想做而未做的梦啊。
符小侯搁下酒杯:「你请客,我就去。」好兄弟!
扬州最有名的勾栏叫满袖香,勾栏这名字,说起来确实比妓院上档。老鸨荡着两个耳坠子语调也跟着忽悠:「二位公子好久不见,姑娘们可惦记着您哪。」惦记你姥姥,马王爷我明明头回来。老鸨向楼上一仰脖子,我忽然觉得不妙:「莺莺燕燕惜惜怜怜~~~快下来看是谁来了~~~~~」
四个大红头花桃红衫,翠绿裙子粉绣鞋挥着鹅黄的帕子从楼上跑下来的一刹那,符小侯的眼直了,我往后退了一步,摸出一张银票:「少爷我有的是银子,去给我喊你们的花魁娘子出来。」老鸨干干一笑:「公子,可对不住您,明珠她今天晚上有人订下了,老身还有个两女儿翡翠玉钗,都是没开过牌的清倌,姿色可不比明珠差了……」我拉着符小侯的袖子一挥手:「罢了罢了,今天晚上没兴致。」明珠翡翠玉钗,叫这种名字的看也懒得看。
满袖香里热出一身臭汗,我站在晚风里看星空:「人啊,难办。」望见符卿书袖手在旁边站着,终于把憋了一路的话讲了:「上回你生病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大家兄弟说多了也挺虚的,只诚心跟你讲一句,不好意思,谢了。」
符卿书发烧烧掉不少肉,一直没补回来,衣服在小风里荡悠悠的:「既然大家兄弟,别说谢字。你这王爷做得也不容易。」
我就爱听这种话,我叹气:「裴其宣也早知道我是假货,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符卿书没太大反应:「他可知道你是哪里来的?」
我说:「那倒没有,不是我说,谁也想不到。我说了人也未必信。」
符卿书说:「这事情你只同苏衍之说过?」
我说:「也只有他能信。」苏公子是眼睁睁看着我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不信也要信。「比如我现在说给你听,你也未必信。我其实……」
符卿书两眼望着我,我再叹气:「……算了,还是不说了。」不断跟人讲我是借尸还魂的实在没有意义。何况符小侯若知道壳子还是小王爷的壳子还敢不敢跟老子做兄弟?
符卿书眼从我身上移开,像笑又像没笑:「你不愿说也罢。只是以后有什么难处要帮忙的,千万与我说。大家兄弟,这话是你说的。」
我感动得老泪纵横,这才是真朋友!真兄弟!我一拍符卿书的肩,再一把抱住:「有你这句话,比什么都强!」
黄豆粒大的小灯火晃荡着一屋子昏光。我站在厢房门口擦了擦眼睛。床边坐个人的事情老子新近经历的多,但那个人是苏公子我还是觉得挺稀罕。苏公子问我的话更稀罕,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周知府请我喝的茶茶叶长什么模样。
我说:「就茶叶那样,不像树叶也不像草叶。」
苏公子问:「可有什么与普通茶叶不一样的地方?」我说:「茶泡开了不都一个样么?」马公子我一向不是雅人,干茶能分出普通茶与碧螺春,泡开的分不出爷爷孙子。
苏公子分明没有认清我劳动人民的本质,问了我个更学术的问题:「茶色浅青碧青?」
我回想了一想:「绿的,绿里头带点黄。」
苏公子揉揉额角说:「不然就在扬州再多留几日,那位周知府再细细查查。」
苏公子这样说一定是周知府今天请我喝的茶里有蹊跷。我说:「可是那茶很金贵,清官知府买不起?」
苏公子眉眼神色里带了那么一层模糊:「按朝廷的俸禄,知府茶还是喝得起。只是……那茶当只苏家茶园里出,家兄故后,已是绝品了。」
苏公子讲话向来如同老和尚给俗人讲经,浮皮表面掠过去,一肚子真话不可说。他越这样讲老子越明白里头有故事。有哑谜和尚也有阔论的禅师。此庙求不动,别处有山门。
苏公子回房睡觉,我出了房门,趁黑摸向裴其宣的屋子。刚到走道拐角,却听见拐角那头有人轻声说话,听声音是小顺与小全。
「……乱子怕又要大了。咱王爷这辈子,只跟个苏字过不去。当年是苏学士,后来是苏公子,还扯着那位苏二爷。」
「但凡断袖,且不提府里那十几位,一个裴公子,算是绝品了罢。不晓得王爷的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
「我当日的话一准会应。王爷心尖上还只是一个苏公子,苏公子倒也真是个好人……」
贴墙根听话越发听出一头雾气。我跺跺脚,咳嗽一声。小顺小全声音蓦得住了,电打一样弹到我跟前站着。我说:「本王找裴公子谈些事情。先下去睡觉罢。」
裴其宣打开房门,一双眼睡意惺忪将我一扫,笑道:「无事半夜不敲门,有什么事情请说。」明人面前痛快说话,我关门点题:「周知府请我喝的茶里面有文章罢?」裴其宣拢了袍襟:「文章不在周云棠,在王爷与苏衍之。」脸在我眼前凑近,潋滟漾开笑纹:「这壳子里如今,装的是哪个魂?」
关帝爷爷,裴其宣果然是个人才。居然连老子借尸还魂都猜着了。我干笑:「就我马小东这个魂,怎么来的你想听我就说。」
裴其宣桌边坐下,道:「这倒不急,日子久,可以慢慢说。你若想知道茶里的文章,我今天晚上尽告诉你。王爷的事情你倒也知道个大概,是从头听还是从半路听?」
大概?OOXX的传销贩子科长给老子的那点材料连皮都搔不到。我说:「从头。」
从头到尾曲曲折折讲到天将明,条理大概,一个傻兮兮的段子。
裴公子起头起的果然够远,从小王爷与皇帝的娘太后开讲。
老柴家的故事全都混帐里透着傻气。小王爷的爹上一个皇帝与现在皇帝的爹上上任皇帝做皇子的时候都看上了一个美人。美人嫁给了皇帝的爹当时的太子。太子登基做了皇帝。没出三年得了热病,挂了。后宫上下只有皇后肚子里有个没出生的孩子。皇帝临死前把弟弟叫到床头,说了一番据说能流芳百世的话,大概意思是,我把王位传给你,老婆孩子也一起托给你照顾了。
小王爷的爹有了他哥先帝的遗言,理所当然继承王位,理所当然顺便把大肚子的皇嫂给娶了,方便照顾。孩子生下来立刻立为太子,就是现在的皇帝。
现在的太后给老皇帝只生了小王爷一个儿子。当时在皇子里按年岁排第十二位。据说小王爷从小聪明伶俐,很讨老皇帝喜欢。小王爷五岁那年的某一天,皇帝开百官宴,顺便考究各位皇子的品行。当时的大学士苏文远讲了个故事。
一个老农去员外家送米,员外赏给他一个橘子。老农没舍得吃,晚上在炕头塞给了妻子。妻子第二天早上拿给儿子,儿子回房拿给儿媳,儿媳在厨房塞给小姑。农夫晚上回家,女儿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恭恭敬敬递给爹,老农一看,正是昨天那个橘子。于是对着,涕泪直下。
苏学士问,那个橘子为什么又回到老农手中?
当时的诸位皇子皆低头沉思之,坐在二皇子膝盖上抽鼻涕抓糖吃的十二皇子小王爷张口就接:「橘子里下了毒!」
一言出举座惊。苏学士回家连夜写了十万字的奏折,说十二皇子品行堪忧,万不可予以重负,以免将来成为国家之祸。苏学士自知折子必定大大得罪皇后,不久便辞官回家。可怜小王爷从五岁起被一锤定音,从此后皇帝不喜。
柴容长大后不负众望,十三岁开始断袖,十五岁蓄养男宠。这一段老子在奈何桥上倒是晓得。养的第一个男宠就是当时年方十四的九皇子侍读裴其宣。
终于,小王爷折腾到一十六岁,老皇帝连日劳牍兼心力交瘁,崩了。太子登基。
然后就是小王爷查岁贡微服下江南,巡查玩乐两不放松,还带了若水公子同行。某一天与若水公子在一家茶楼里喝茶,靠窗的座上,看见了一个清秀少年。
小王爷的信条是有了好货绝不放过。何况那少年看衣着气度是富家公子,举止却甚是奇怪。茶水点心一概不要,只要了一杯白水。
茶楼里的小二报料,这位公子是苏家的三爷。苏家是徽州第一富商,自有茶园,哪里吃茶楼里的茶水点心。只是爱那位置靠窗的景致好,经常来坐一坐。一个苏字忽然勾起陈年事。小王爷转头向裴若水道:「当年那位苏学士,老家便是徽州罢。」小伙计接腔说:「据说苏三爷的亲叔叔,当年在京里还是个大学士。」小王爷道:「有趣。」
小王爷不费工夫把苏家的情况打探了清楚,也能当书来讲。苏老爷两年前病故,十七岁的苏家二公子接掌家产。苏二公子比苏三公子只大了近半个月。三公子与大公子是一母同胞。其母本是苏老爷的原配,苏老爷为了生意,又娶了江淮织造的妹妹。新夫人进门做大,原配倒成了偏房。原配生的大公子十五岁死于痢疾。新夫人与原配差不多时间怀孕,不幸原配生了男孩;万幸苏三公子命大,生在二公子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