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之雨——欧阳秋新

“孤儿？为什么会成为孤儿？暗夜的寿命不是很长吗？”我喝了一口咖啡；里面加了太多的糖。
“因为大家都是混血。人类和暗夜的混血种，没有地方可去吧？”
我不再说话。
“你呢，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想起了那封信；妈妈留给我的信。

“雨然，我很想叫着这个名字看你长大，但是不行了。因为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这一生中作错过很多事；首先我对不起你们的爸爸；他是一个很爱我的人类，但我利用了这点，满足了我的自私。我让他喝了我自己的血，让他从人类变成了暗夜的同类，只为了可以和他生活更长的时间。

我还对不起你们，我的孩子们。因为你们都是混血，所以在族人中难于立足，如果我先走一步的话，就没有人可以照顾你们。最大的月影只有四岁，天啊，这种年纪的小孩子就要承担全家的负担，我简直不忍心去想……

最可悲的是，我明明知道月影将为这个责任付出多大的代价，却没有办法为他做一点事！所以，我至少要为你做一点事，我希望你是幸福的，而你可以给其他的人带来幸福！
……
雨然，我最后的预言，是给你的，我亲爱的孩子，你一定要幸福地活下去，为了你自己和深深爱着你的人……”
信的后面附上了预言的原文；但是那是暗夜的文字，我读不懂。

“你在发什么呆？”琉用手在我眼前晃，“你没事吧？”
“琉，我想……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可以吗？”
“当然。这里的人都会欢迎你的。不过，既然你留下就帮点忙吧。”琉回到壁炉前。
我走下床，来到他的旁边。
琉在用小刀削一根树枝。
“你在干什么？”
“做玩具。这里的小鬼们要求很多的。”琉在火里点燃了香烟，“抽烟你不介意吧？”
“还好。”
“琉……”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
“你懂不懂暗夜的文字？”
“懂啊。要我帮你看什么吗？”
“不……我只是随便问问。”

到了傍晚，教堂里就变得很热闹。原来所有的人都要出去拣可以当柴火用的东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这么多人在一起吃饭——如果那个东西也可以说是饭的话。
“大哥哥，”一个女孩抓住我的衣角，“我的面包给你吃。”
“为什么？”我笑着摸她的头，“你就吃不饱了吧？”
“但是琉哥哥把自己的份给你了，所以我也要。”
我看向琉，他把烟在地上碾灭，“胡说些什么，多嘴！你们不要看着我啦，快点吃完一起去洗碗！！”
“是——”不同年龄的孩子们齐声回答，听上去真的很好玩。
“我也来帮忙！”我连忙站起来。
“你的话给我去休息！你在发烧知不知道？再严重了的话还要看医生，所以你给我远离水！”
被他的气势吓倒了。
但我不习惯看着别人干活，只好走到壁炉前看琉削树枝。
“为什么不去躺着？”
“我已经睡了太久了，再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琉往杯子里倒了牛奶，递给我，“你也是混血吧？这里很多小孩都是很像人类的那种，完全不用吸血，他们虽然寿命短一点，但是还是会很健康的。”
“……我是需要血的那种体质，但一直不习惯血的味道。”我喝了一口牛奶；因为是在壁炉上温过的，所以很温暖。
“那可不好，”琉丢下手中的刀，“那你的寿命会缩减的。我可以理解你想过人类的生活，但暗夜就是这样，只有血才能变强，血的提供者和自己的亲缘越近力量才能越强。如果一直不克服这个心理障碍，你恐怕没有办法撑到成年，所以还是多少加一点，以后我会注意的。”

“不用了；如果我想舒舒服服地活个几百年，就不会到这里来了，对吧？”我冲他笑笑。这些，源早就告诉我了。

“源，”我没有叫他“舅舅”；“妈妈的血，你喝过吗？”
他愣了很久。
“喝过的。”终于，他说了实话。
“为什么喝她的血？你说你很喜欢她的，被吸血是很痛苦的，你应该知道才对。难道因为妈妈是特殊体质，血比别人的更可口？”
“我只有喝了她的血，我才可以变强，才可以保护她。在暗夜中，这是一种爱的表现形式。所以，暗夜的族人必须喝亲族的血；这是很残忍的没错，但是，这是延续我们每个家族血缘的一种办法。”

“只有这种方法吗？”
“我知道的只有这种。这是我们身上的诅咒。”

“那么，你又为了什么而来呢？”
“我想找到神父。”我在地板上躺下来，看着已经发黑的天花板。
“找他？他也许明天就回来，但也许十年后才回来，没有准的。”琉把我随时会碰倒的杯子放到架子上。
“他为什么总要出去？”
“他说过，要去见自己的孩子；还有，就是找自己的妻子。”
“找妻子……他的妻子到哪里去了呢？”我喃喃地说。
“神父只说一定在某处，一定会找到的。”

“那么，妈妈为什么甘心让爸爸吸她的血？爸爸为了什么要吸妈妈的血？”
“因为她是真的爱你的爸爸，而他，也同样爱着你妈妈。即使破坏禁忌也好，会不幸也好，他们只想在一起。”
这样就够了。
不需要在别人看来是幸福的，只要自己是真的在乎，就够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他为什么把教堂叫做暗夜之雨？太招摇了吧？”我挡住眼睛，笑出声。
“他说过，这是为了纪念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而且，他还说他的的儿子有一天会来的。”
“来了又怎样呢？”我看着琉。
“他一定可以知道预言的真正含义，神父是这么说的。”
“……他还是这么会玩。”
琉把挡在我额前的刘海拂开。
“你的热度又上去啦，回到床上去。”
“……春天我可以帮你做藤条玩具。”
“别说胡话了，快去睡！如果你还想有命活到明年的话。”琉把我扶起来。
“春天……”我闭上了眼睛；听到琉的声音：“要不是看你这么轻才不会管你！真是的，竟然睡在这种地方……”

30

记得当时我执意要离开的时候，源劝了我很久，其中有一条理由就是以我现在的身体没有办法适应s街的气候和生活。最后还是毓帮我说动了他的爸爸。
“让一个人干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比让他死掉还痛苦吧？”
只是这一句话，源就无言。
“你走吧，希望你找到自己相要的东西。”
这就是他最后的道别。
送我出去的还是毓。
“别在意我老爸，他只是太喜欢姐姐了，而你长得和她那么像，所以老爸有些于心不忍啦。”
“源那么喜欢妈妈，倒是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契约刻印什么的……”我小声说。
“不是不想。但是你说的那种刻印除了让对方永远属于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含义。”毓的耳力很好。
“还有……什么含义？”

“快吃饭啦！”琉拍拍我的脸，“你最近越吃越少，你想减肥啊！”
“那倒不是。你不让我和小森他们出去干活，我怎么可能有胃口？”
“你有你要干的事。而且你不是天天都抱着字典看，还说什么干活。”琉一边说一边又往我的碗里夹菜。
“我只不过想学会暗夜的文字而已。”
“我说过帮你看啦。”
但是我想自己读懂。
“其实，我有了很大的进步，比如说我就觉得教堂门口的牌子上的东西很眼熟……”
“……那叫什么进步？”琉把手中的筷子都握断了。
我没开玩笑啊！
“那个，我确实觉得最后的字在哪里见过……”
“那就是‘雨’啦！想也知道吧？教堂的名字吧？不过，我倒觉得这个字不一定是雨。因为在暗夜的文字中，同音的很多，比如这个字还可能是霏，只是尾音差一个字节。”

我见过这个字。是真的。
在那个晚上。我在月影的房间里看到的，在他的身上的刻印上的文字。
就是‘霏’。
给月影留下刻印的，竟然是妈妈，这是我在妈妈的信中才知道的。
我绝对没有想到。
以为玩笑开到一定程度就可以终结。
我太蠢。

“雨然，有一件事也许月影无法原谅妈妈，那就是，我在只有三岁的他身上留下了暗夜的专属契约。对于自尊心很强又聪明的他来说，一定是件残忍的事。
但是，妈妈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妈妈必须想办法骗过所有的人，必须保护属于特殊体制的你。这样做的话你或许会吃很多苦，但是不这样的话你一定会死的。
如果你不在的话，月影会疯的。
妈妈希望你们都可以幸福，却制造了你们的不幸，所以，雨然，想想妈妈给你起这个名字的含义，拜托你把幸福的希望找出来！如果可能的话，请快乐地活下去。”
……

又是没有给答案的迷题。谁知道我那么平凡的名字意味着什么。想通这一点，我真的就可以得到幸福了吗？
那个人，也可以幸福的吗？

“琉，你说，一个混血的暗夜族，怎样在族人中生活下去呢？”
琉看着我的脸，大概想知道我是不是认真的。
“都说过是不可能的，因为混血的力量会弱一些。如果一定需要什么方法的话，就只有变强，只要你比其他人更强就可以不受他们支配。”
“……琉，我的名字用暗夜文怎么写？”
琉拿过钢笔，摊开我的手掌，在我的左手掌中写下几个字母。
“那么‘霏’呢？”
写在我的右手掌心。
我对着烛光看。
一模一样，几乎可以重合的文字。
我笑得倒在地板上；琉以为我不舒服，想把我扶起来，但是我的肚子痛得要命，怎么也起不来。
“你没事吧，雨然？”
我勉强止住笑：“你说过霏字和雨字相差一个尾音……”
“‘然’字正好补全这个音。”
我又倒下去；这次连眼泪也涌了出来。

我问过毓，那个专属契约还有什么含义，除了“永远属于给你留下契约的人”。
他浅笑。
“那还是分享生命的契约。‘永远的专属’也意味着‘不可以比对方先死’；也就是说，双方使用的是同一个生命。”

我一直笑，直到流泪到脱水。
琉没有再试图把我拉起来。
“雨然，”他对我说，“如果你难过的话，就要哭出来，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我的笑声终于停止。
眼泪还是没有停。
“那么想哭的话，就哭啊！”
琉紧紧抱住我。
我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个支点；我在他的肩上大哭。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讨厌血的我可以活得下去……可是，你让我怎么面对那个人？妈妈，你太残忍了，太残忍……”
琉没有开口；他只是抱紧我。

“琉，你认为人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吗，通过努力什么的？”
终于可以止住泪水的时候，我问他。
“不是的。”他笑着。
“不可以，是吗……”我知道这才是真实的。
“比如说，我现在想吻你，你会讨厌吗？”
什么？他刚才说了什么？我呆呆地看着琉。他也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他的脸在我的面前放大。
我甚至觉得有风从自己的唇上拂过。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的手自己推开了他的身体。
“看，就是这样。”琉的声音有些苦涩，“不是所想的都能得到回应。”
我无言。
“干什么这么严肃啊，我开玩笑。雨然心情太低落，所以我想让你开心一下。”
“对不起……”我勉强笑笑，“因为说不定会有人因此而杀了我的。”
“那么，”琉伸出手，想扶我起来，“你为什么不回到那个人身边呢？”
我起身，看到窗外稀稀落落的雪花。

“我不会回去。”

终章

我作了一个梦。
我梦到一个男孩，在一个下雨的天气里遇到了自己从未谋面的哥哥。
那绝对不是感动的相遇；因为男孩看到的只有鲜血，死亡和暴虐。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以从哥哥身上得到什么，至少他不想得那些东西。
他开始想自由；只要可以自由就好。
有几次他已经很接近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错失了，因为别人，也因为自己。
没有后悔，因为更大的失望接踵而来。
终于有一天，那个男孩，不再想要任何东西。
那一天在下雪，所有的梦想和眼泪都已经冻结。

我就从那样的梦中惊醒。

源说过我的身体也许撑不过这个冬天；但是下雪的季节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仍然活着。
神父也没有回来。
我知道他没有回来就是不想见我；因为每次想要见我的时候他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
“琉，我想知道一首预言诗的含义，你可以帮帮我吗？”晚上，在小鬼们都睡着了的晚上，琉坐在地上看书的时候，我走到他的身边。
“当然，我早就说啦，交给我就好。”
妈妈给的信；我一直带在身上。取出那张已经被磨得不甚清晰的纸，交给琉。他拉我在壁炉前坐了下来。
“这个诗有点文法不通……不过还是可以大概读懂……”
琉开始帮我翻译，他说得很慢很慢：
“我作了一个梦。我梦到一个男孩。”
他抬起眼睛看看我。我没有说话，于是他继续：“在一个下雨的天气里遇到了……自己从未谋面的哥哥。
那绝对不是感动的相遇；因为男孩看到的只有鲜血，死亡和暴虐。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以从哥哥身上得到什么，至少他不想得那些东西。
他开始想自由；只要可以自由就好。
有几次他已经很接近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错失了，因为别人，也因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