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突然对老婆失去兴趣这么夸张?”陆申笑笑,承认了他的推测,“不就是偶尔出轨嘛。”
虽然有点难为情,但蒋晖是什么糗事都可以拿出来讨论的哥们儿。
“出轨?呵呵……谁?我认识吗?”
开口非常非常困难——但如果连对蒋晖都不能说真话,还怎么面对自己?
陆申挠挠头,尽量语气轻松:“说起来是挺要命的,这家伙是我们公司里的……别瞪眼,我什么时候在公司里面发情、猎艳了?意外,这事儿纯属意外。”
不着边际地绕着话,陆申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才不会引来老友的反感。
知道自己出轨的床伴居然是男人,顶多吓蒋晖一跳,顶多笑话一下自己是流氓大色狼,连漂亮男人都不放过。就算从前没有做过这种事儿,老北京关于相公、兔儿爷的传闻也不少,陆申相信只要自己不像女人一样躺在别人身下,就不会有什么大不了,就当作一场无稽的性梦好了——怎样摆脱这份念念不忘,他并没有认真考虑。
蒋晖太了解自己了,一定不会认为自己是怪物的,陆申相信。
可是,生怕被嘲笑成变态的恐惧力量居然如此顽固,心里对自己承认是一回事,话真正说出口,是另外一回事。他踟蹰着。
“这幸运儿到底是谁?你娇滴滴的董事长秘书林小姐?市场部一贯想捕捉你的主管Jessica?还是看起来很小资的总经理助理Anita?”强忍住内心剧烈的无奈感觉,蒋晖举一举手中的酒杯,数着公司里面公认的几位美女,努力坚持微笑。
“设计部刚来几个月的副经理,那个香港人艾德华。那天晚上是意外……”
为什么?
蒋晖不禁踉跄了一下。陆申居然也会跟男人发生性关系?这个残酷的真相实在超过了蒋晖心灵能够承受的极限。多年艰辛追随、苦苦守候却勉强忍耐的苦涩和激情汹涌着冲上心头。眼前一黑,他整个人跌坐在沙发里,呻吟着说不出话来。
蒋晖猝然变得苍白的脸色实在太难看,把陆申真正吓了一跳:“不就是一点风流罪过,值得把你吓成这样?……你不会是怀疑我变态吧?”
看着面前的面孔充满熟悉的关切,和陌生的惶恐,锥心的疼痛被惯性的关切代替,蒋晖尽量强迫自己恢复理智,露出一个看起来一切OK的笑容:“没事。只不过有一点……可惜。”
陆申不是不懊恼自己的荒唐,此刻有点着急,潜意识在努力争取蒋晖的理解——哪怕仅仅是不嘲弄:“可惜?怕艾德华也算出色人才,被我搞了,不能好好在公司里呆下去?”
一起上班一起玩儿这么些年,陆申知道老友的脾气,如果看不顺眼,肯定不会仅仅靠礼貌保持沉默的。所以,他想从蒋晖的反应中,得出自己对这件事情可能应该采取的态度。
“确实有一点担心艾德华的去留——从这段时间的表现看,除了专业强项,现代大企业管理方面他很擅长,正是我们公司现阶段非常需要的人才类型。”蒋晖叹息着,“我倒不是害怕你跟他搞了些什么,这种事从来就有,只是大家都不张扬。我只是想说,如果你真想试试这种味道,为什么不选我呢?就因为他更年轻漂亮新鲜?”
“看来你已经恢复正常了,已经有心情开玩笑。”陆申大笑。
确实很好笑。
蒋晖,怎么可能?两个人做同学、同事、生活中的朋友、商场上的战友二十多年,就像手足一样,已经比亲兄弟还要熟悉。而艾德华……想起那张表面冷漠的欧陆风度优雅面孔和自信倨傲眼神,想起跪在他身前为他口交时流溢着的渴望和欲望,想起那在剧烈征伐下颤抖着的身躯和他无声哭泣的泪水,心头不禁一热。
看见陆申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浮现的温情——甚至情欲,而且视线的焦点并不是自己,心里像被冰冷的刺袭击,蒋晖全身一缩。
不要激动,他冷静地劝自己。熟悉的隐忍和无奈占据了他的思维——自己还是陆申最信赖的朋友、最忠诚的助手,不是吗?再说,终极理想不过是能够一生守候在他身边,不是已经实现了吗?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何必再多说废话?
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冷静,只提问关心的部分:“你……喜欢他?”
“喜欢?喜欢一个男人?开什么玩笑?”陆申先是被这可怕的假设吓了一跳,然后尽快露出镇静的微笑,“你也别把这太当回事儿了,哪儿就说得上这话呢?走着瞧吧……我会有分寸。”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蒋晖向来什么都能侃侃而谈,甚至包括永红在床上的习惯动作。兄弟嘛。
可是这一次,他突然下意识回避对蒋晖说关于艾德华的任何事。是不是这种事情说起来有点尴尬,或者怕他觉得……恶心?
○六 顿悟
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汹涌着吞没了他
陌生而强烈的感觉令他生平头一次觉得心神不定
……………………
周一回到办公室,艾德华着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顶头上司魏建业打个招呼,解释酒会为何不告而别。
同事需要朝夕相对的,绝对不能有无谓的嫌隙。如果被误会是因为当面说穿同志身份然后恼羞成怒,那也太冤枉——之所以这样从香港兜兜转转跑到北京,一大半是因为坚持不躲进衣柜,坚持亮明身份。固然这样给自己添多很多无谓的麻烦,起码除了额外的白眼,不需要贼一样遮遮掩掩,省略了每天像哈姆雷特一样,内心交战着to
be or not to be 。
老好人魏建业看见他,自己反而先涨红脸:“艾德华,周末晚上我老婆失礼,你不要见怪。她不太懂社交。”
“是是。”看得出来,纵使魏建业的教养让他没有流露出轻视,纵使同事这段时间的互相了解,能够让他不至于觉得厌恶,态度到底不像从前那样亲热。
当然不会怪同事观点有误、心胸不够宽广,毕竟大部分人对少数族群总是好奇又害怕。艾德华也没兴趣尝试科普或者说服。除了暗暗叹息又少了一个可能成为朋友的人之外,也只好笑:“美丽的女医生,在患者面前简直是天使化身,不需要礼仪约束。再说,她并没有对我无礼。”见老魏那种尴尬又不愿意多说的样子,艾德华当然明了怎么做才算知趣,尽快把话说完:“那天酒会我不小心喝得有点多,觉得不太舒服早退了,礼貌欠周,不好意思。”然后,希望能尽快走开。
魏建业又叫住他:“别急着走。十分钟后蒋总召开重要高层会议,主题是目前全公司正全力以赴的大项目。你可以一起出席吗?也就是之前我们一起整理市场数据和设计计划的那个项目——我只管了设计部分,预算几乎是你主持的,怕你不在,我一个人说不清楚。”
这个项目非常重要,是北京将要改变土地使用审批手续之前,公司最后一个大型市中心地域社区开发项目。行内人士都能够预测到,这个项目的成败非常关键,不但牵涉到将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公司发展,从某种程度上,还会影响到将来北京市地产的力量分布格局。所以,将要召开的会议非常正式和重要,每个部门负责人都必须参加,还都像设计部一样,事先认真做过准备,精心撰写了幻灯演示计划的PowerPoint文件。
对于上司这样合理的要求,艾德华惟一的回应就是礼貌的微笑:“老魏别客气,这是我的职责本分,随叫随到。”
办公室生涯不外如此:在会议与会议之间,在种种得失的权衡之间频繁say yes以及卖笑,苟且偷生。
坐在魏建业背后的助手位置上,艾德华认真听着各部门从自身工作职责出发对项目的评估、计划以及工作进度时间表,不时记录一些关键的数据或者日期,和设计部的预定架构进行比对,记录下一些互相矛盾的因素,并很及时地把发言时必须修改的重点写在备忘栏,作为对演示文件的加注。精神太过集中,偶尔觉得蒋晖似乎在诧异地打量他,内心深处也不太当一回事,简单地认为,是自己太紧张了,导致的错觉。
人力资源部经理发言的时候,艾德华在这个会上第一次失神了——居然看见陆申走进了会议室!
眼睁睁看着他从容进来,在蒋总身边预先为董事长空着的位置坐下来,并用手势示意正在发言的人不要停顿,继续刚才的报告。
人群有一点点骚动,似乎每一个人都知道怎么回事,表情更加严肃认真了。
虽然不知道陆申在公司的职位身份,但是一看这阵仗,艾德华心里顿时忐忑起来——难道周末夜酒意促成的一夕欢愉,这个强悍而勇于担当的男人是……同事?
这个不能回避的事实,让他偷偷出了一身冷汗。
也许是看出艾德华表情中的困惑茫然,细心的老好人魏建业递了一张纸条过来,上面草草几个字:“刚进来的是陆董事长。平时不管具体业务。每到重大决策会参与。”
自己任职的,居然是一夜情对象的公司?主动追求的男人,居然是……董事长?
艾德华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对于这样拥有惊人财产与地位的地产界大人物,艾德华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寻欢的对象?一时的出轨?惊愕莫名之余,嘴边缓缓漾开一个苦笑。
如果敏感一点,不是不可以猜到的。比如,每次见到陆申的场合都和公司有关;比如,那夜一起散步回公寓的路上,陆申以闲聊姿态问出来的每个问题,都直接关系到公司的高层决策。纯粹是被压抑很久的情欲蒙蔽了理智,才会一厢情愿认为这个男人与现实生活环境无关,可以匆匆一宵,然后彼此相忘。
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确属始料未及,却也是被压抑的欲望所苦,太不小心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轮到魏建业报告部门计划。
侃侃而谈的声音中,艾德华从张皇和震惊中醒过神来,听见蒋晖正用他一贯从容不迫的风度开口质问报告中的疑点:“魏建业的报告作得非常详尽,看得出来是集中了设计部的人力物力,准备在这个项目上打一场硬仗的。不过,为什么这次的预算跟以前类似规模的项目相比,会高出这么多?你能向我解释一下吗?”
预算这一部分正是魏建业比较没有信心的。看见上司求援的眼神,艾德华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努力不让视线滑落到蒋晖右边端坐着的陆申身上,专心而冷静地翻动桌面上笔记本电脑中的演示文档,然后细致地解释每一笔开支的实际需要,以及必不可少的理由。
才说两句,蒋晖已经用一个手势打断他的解释,表情还是从容,但是提问的语气很犀利,甚至有种能够清楚觉察到的不客气:“艾副经理,我当然相信作为建筑设计专业人士,设计部对每一笔预算的安排是合理的。我想问的,是做这个预算的整体思路——为什么这次的预算总金额比以前成功运作过的类似项目高很多?”
“因为这一次我们合盛地产不仅在建筑结构上要保持高质量,项目的每一个环节都应该做到尽善尽美。”艾德华从容回答,“以前项目中为了节省成本,规划和质量种种而造成的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是公司售后服务部与入住业主争端的焦点。这一次设计部希望通过完美的产品,展示我们合盛做一流项目、一流公司的诚意。”
“诚意需要这么贵吗?”蒋晖依然保持风度地微笑着,但眼神已经开始凌厉,“如果不控制成本,公司的利润从哪里来?我们这些人坐在这里开会的立足之地是什么?”
“利润当然是公司的命脉,成本也一定要控制,但是绝对不能用牺牲产品的质量来追求利润。”艾德华坦然坚持。
沉默静坐着的陆申旁听蒋晖以公司CEO身份维护整体开支的努力,其实他一向欣赏蒋晖任何细节一丝不苟的工作风格,但这一次,格外不喜欢他提问时咄咄逼人的气势——尤其他逼问的对象是每一句话都回答得从容舒展、有理有据的艾德华。
陆申想不通,那个灯光下动作诱惑大胆到极点、能激起他空前热情的人,怎么会突然变成当众侃侃而谈的职业菁英。难得的是,他说的一切,又正是自己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反复思索并决心已经的方略。目光凝视着专注的艾德华,目光掠过他脸上始终维持着的微笑,也看出他眼睛深处温和的隐忍以及几乎觉察不到的无奈,陆申突然觉得心一痛——凭着商人的直觉,他相信艾德华的预算有深层的道理,而且同自己这几天都在反复找对策的新政策局面有微妙的因果关系。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汹涌着吞没了他。这种陌生而强烈的感觉,令他生平头一次觉得心神不定。他不喜欢这种不能自控的无力感觉。
但是他觉得不快,并不是因为判断蒋晖和艾德华之间谁对谁错,而是不舍得这张面孔这么疲倦而努力的坚持笑容,不舍得他在众目睽睽下被无理申斥。
陆申作为董事长,有什么理由要求CEO不要对一笔巨额预算追问到底呢?只好强忍耐着说不出口的怜惜,听着蒋晖继续从容地微笑着指责:“设计部的这个计划是在用超额的预算成本,追求超额的质量。”
明知道当着众人这样一句顶一句同大老板争辩绝对是下策,艾德华已经流了一身冷汗。但是,箭在弦上,他没有退路,只能尽量笑得更低调,语气更谦卑:“任何时候,最好的质量都不能说是超额。何况这个预算是设计部做了大量委托专业市场调查、确定项目的目标销售对象之后,根据未来业主的需求做的精确设计。尤其在此刻,质量引来的良好口碑是公司能否持续高速发展、甚至是继续生存下去的关键。”
蒋晖不动声色:“设计部居然已经考虑到了公司的存亡问题?作为公司聘用的CEO,我个人非常感谢设计部的全体同仁。但是,你说这个项目我们必须花大量成本做得比以前好,理由是什么呢?”
那份不怒自威的沉稳,不失风度的质问,以及语气里总揽全局的威慑气势,让全部参会的经理级人马不禁暗暗冒冷汗,人人心里开始暗骂设计部新来的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反应快的则笑着纷纷附和,开始指摘设计部杞人忧天;说得严重的,已经开始影射把预算蛋糕做大了,更加适合拿回扣等等。
巨大的集体压力下,汗流浃背的魏建业几次想开口帮忙说一句话,但始终没有能够发出声音。
“如果蒋总觉得有必要,我非常乐意递交专门的书面报告。”在纷乱的应和与指责声中,艾德华心里微微叹一口气,毕竟他并不愿意当着众人的面,和CEO呶呶争辩。就算真的比老总有道理,失了面子与权威的老总,一定不会让他日子好过的。想清楚得失的关窍后,微笑表情和职业化的得体语气就不难做到了,连态度也恢复了平时的从容自若:“有些考虑——比如公司前途问题——确实不是我一个小小部门副经理的职责。但是作为公司雇员,我认为尽力做好本分,是最基本的义务。如果有考虑错的地方,还请蒋总指教。”
艾德华一再隐忍的柔顺表现令陆申终于看不下去了,又实在没有立场帮他——没想到,这个家伙大胆到居然敢当众同蒋晖吵起来。陆申警觉,自己绝对不能让老拍档蒋晖有任何难堪,忍不住站起来,向蒋晖匆匆交待一句“你们继续开会,我去接一个重要电话”,就不顾而去。
目送从头到尾没有发言、只露出深思表情的陆申离开会议室,再看看泰然自若、说话时还处处留余地的艾德华,蒋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已经流于没理由的情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