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是什麽特别的日子,不过只要逢月初一,不管政务如何繁忙,昊悍都一定会拨冗前往皇后姜氏的处所,与她共渡一晚。
「皇后,朕等回儿还要办事,不能多喝,就一杯足矣。」昊悍歉疚说道,并有礼的接过皇后手中的银杯,一仰而尽。
「陛下辛苦了。」对於夫君的忙碌,姜氏没有任何的不满,她知道在这喏大的後宫里,自己已是得天独厚,而身为皇后,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争宠夺爱。
「对不起,皇后,朕总是让你很寂寞。」轻轻执起她的手,昊悍是真的感觉非常歉疚,他不是一位好丈夫。
「有陛下这句话,臣妾就什麽都值了。」姜氏摇摇头,露出幸福的表情。
昊悍又暄寒关切几句,过了午夜,看姜氏躺下睡著了,才又步出皇后寝宫,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宫内到处都是漆黑一片,连一些往来必经的廊道宫门也是如此,全因财政拮据,昊悍想方设法、绞尽脑汁的蹲节支出,才连那一点点灯油钱都节省了下来。
「陛下,不如去琼妃那里转转吧?」小太监见昊悍的脚步停下,机伶的趋前提案。
朕去那里做什麽?
昊悍瞥了一眼小太监,是个生面孔,心里已有几分底,却也不说破,这个後宫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不管如何禁绝争斗,人人心底依旧各有盘算,每个人都戴著虚伪的面具,称职地扮演各自的角色。
朕也是。
「朕要再去看看昨日的批折。」说罢,绕回御书房,推开门扉,里头也是暗暗的,侍从赶忙把灯给点亮了,那满架子、还有堆散在地上的文册,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不知为何竟给他一种冰冷寂寥的感觉……
「刘顺,如果有澄远送来的折子,要第一时间呈给朕。」不知澄远在邗城作业的如何?饥民灾民难民都安顿好了吗?最近玄武国的动静十分不寻常,他接获不少未署名的黑函密报,指控澄远在玄武曾如何如何,也跟玄武的左相有所过节。
玄武朝的左相霍承恩以奸滑闻名,他担心澄远会有危险,日前已暗遣月枭前去保护,但仍时常觉得心神不宁。
「遵旨。」侍从刘顺垮著脸,见陛下又坐在案前,开始埋首政事。他就不懂,除了政务,陛下难道就没有一点风花雪月、闲情意致之心吗?连每月与皇后的一夜,最近也都待不全了。
朕不能休息,有好多事情需要朕处理,沙巴与白国之前争斗了这麽久,两国境内都有不少地方仍满目疮痍、百废待举,尤其春耕马上要到了,朝廷到现在还筹不及足够的稻种,加上战後男丁不足,若是农地不能顺利复耕,明年恐怕又是一场饥荒……
「陛下!」天亮之际,朝议之前,刘顺急匆匆的将一纸奏折呈给了昊悍。
御昂非!
啪一声,直挺的奏折在他手中化成了一团废纸,昊悍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他要紧紧咬著牙根,双拳握的死紧,才能让自己不拔刀将眼前的事物都斩毁殆尽!
「张出皇榜!诏告天下人!谁再敢动帝国沙相一根汗毛,就是与帝国作对!朕要他後悔莫及!」
狠狠将奏折砸在谏官脸上!昊悍简直不敢置信,就在这样危难的时候,在堂堂帝国沙相遭外人袭击的当口,御史台的谏官提出的”诤言”,竟然就是把帝国沙相拔官夺职,五花大绑的交给玄武朝廷的左相!?
那是与他们一朝为臣的同僚,是对建立如今帝国有赫赫之功的澄远阿!
朕先前是瞎了什麽眼,才拔擢出这样的谏官!竟还有脸面跟朕说要以死谏君!!
「此举形同跟玄武开战呐,老臣恳请圣上三思。」老相国壮著胆子出来一言。
「战就战!朕堂堂一国帝尊,连座下爱臣都保不了周全,还凭什麽为天下主!」
这胸膛深处的悔恨,朕嚐得实在酸涩!
早知如此,朕绝对不会一意的要去搭救玄武的难民。
就算内心时时刻刻被恶梦给煎熬著,就算朕可能一辈子唾弃自己的见死不救,朕也不要用御昂非的一双腿来成全朕那颗愚蠢的仁心!
他对澄远很重要,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的,那名有著蔚蓝青眸的男人,是澄远的心灵支柱,无论有何理由,朕都没有权力让对朕有大恩的澄远伤心……
怒气冲冲的退朝,昊悍难得没直接回御书房,而是到了御花园东南隅的天泉楼上,命人拿了好几罈烈酒,一杯接一杯,酒劲入喉,一路烧灼下肚。
他好久没有这样大喝了,上次喝好像是得澄远的时候,那时他的高兴阿,而今天,他只想再好好醉一回,最好醉得分不清地北天南,醉得忘记自己是谁……
眼角瞄见一袭白影,是长空,他登楼上来,默默在身旁跪下。
跪什麽呢,跪朕这个无能的王吗?
连保护一名臣子和他的家人都做不到的王,还说是这个帝国的九五之尊呢,呵呵。
「跪什麽,起来!」
不要跪了,不要再跪朕了,朕承受不起!
「未经通报,擅自见驾,其罪一,办事不力,害及同僚,其罪二,昏庸无能,失信主上,其罪三,臣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白相禀道。
昊悍一听,还真有点想放声大笑,但却一丁点儿都笑不出来。
长空,不管什麽时候,你都是这麽能干,千言万语,总是能把朕的过错归咎给自己!
「臣有罪,臣不能拟旨发布诏令,此时实在不宜征战。」充满理智的声音,温和有力的劝谏。
昊悍暗暗地收紧五指,手劲几乎快把酒杯捏碎!朕怎麽会不知道此刻不宜征战,朕前晚还在想著春耕播种的事情,还想著之前的烟硝战事让农地荒废不少,朕怎麽会不知道如今一旦轻启战端,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会有多少人因战争伴随而来的饥荒死去!
朕……
「君无戏言。」沈重吐出四字。
但忠臣不给君王任何藉口。
「陛下金口一开,一言九鼎,自不能反悔,圣旨无法下达,全因长空冒渎天威,请陛下重惩。」尹长空跪在地上,重重一磕头。
……
终究还是要抉择的,是吗?
在朕的百姓和朕的臣子之间,要朕选择是吗?
澄远难道会要朕开战吗?他不会。
御昂非会怪朕吗?他也不会。
所以呢?朕就这样坦荡光明、大义凛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以大局为重,苍生为念的那一边吗?
朕该这麽做,是吗!?
「……白相尹长空,抗命不遵,杖责一百,罚俸三年。」缓缓闭眼,不再去看。
为王,真是一件痛苦的工作……
长空,朕的白相,你会了解朕是用什麽心情下宣战的旨意吗?你会了解朕又是在什麽样的心情下收回成命吗!?
你会了解朕惩处你抗旨不遵的话,是多麽艰难才说出口的吗?
你会了解朕此刻内心的煎熬,万般的挣扎,还有这些心情都无处可诉的痛苦吗?
呵……你不了解……
直到现在,朕才终於明白……
为王……
最大的试炼是……
对谁也无法说出口的……
孤独。
浩瀚之心.4
玄武垣轩二十一年,白沙太始十三年,黑皇驾崩。
黑皇正值天命之年,本应长寿,但至登基以来纵情声色,酒池肉林,色蜡黄,气虚体弱,外强中乾之态早已显现,却仍执迷不悟,笃信不老之术,大肆分封方士为官,炼制仙药,汞铅剧毒饮入腹喉,终致回天乏术,春末病逝,享年五十二。
当晚玄武宫即陷入残绝杀戮,诸子相伐,硝烟四起,东宫诛兄弟,三王弑太子,一淌浑水,全无幸免,最终,由八皇子黑擎争胜,成为玄武国开国第二十八任皇帝。
这章回情节似曾相识……
看著手上最新的密折,昊悍苦笑。
十年转眼成烟,帝王之尊却永远象徵著至高无上的权力,古今多少英雄豪杰,流尽鲜血,前仆後继,就为了金銮殿上的那席宝座,黑家的黑擎,你终於也沾满血腥的来到这个位子上了,不用多久,你就会晓得身为帝王的痛苦了,就像现在的朕一样。
「出使的事情就全权委托给沙相,在沙相回来之前,边境各关卡务必严加戒备。」
十日一次的旬议,与会者除二相外,尚包括六部尚书及京畿戍卫将军,取代了帝国初立时以长空、澄远及昊悍为中心的三人会议,目的是更广纳贤言、昭服群臣。前日澄远奉命出使玄武,去恭贺新皇登基,并不在场,因此长空亦兼议兵部之事。
昊悍微偏著头,观察众人,六部尚书都是这十年来精挑细选、培养出的俊才,京畿戍卫将军更是澄远一手磨练出来的忠心悍将,不过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还是长空最显眼,发言最有份量,任谁也无法忽视。
「今日到此为止,散去了吧,各位爱卿辛苦了。」见天色已晚,不忍又累他们熬夜议事,昊悍主动告停。
才刚说完,当下就有几人暗暗喘了口气,猛擦额际的汗水,让昊悍不觉有些莞尔,这些年,澄远和长空把众臣逼的紧,磨的勤,他们都怕了二相,各个兢兢业业,不敢有半丝懈怠。
有时被催的急了,压的重了,反倒跑来找朕诉苦,呵,这些臣子哪里明白,澄远和长空不过是遵朕的旨意罢了,他们逼催的,都是朕心头上的要事,他俩雷厉风行的颁布执行,是将所有的不满、反对声浪都揽在了自个儿身上,成了朕的盾,朕的替罪羊。
「尹卿留步。」众人鱼贯而出,昊悍开口唤道。
「陛下有何吩咐?」躬身静待指示,维持视线朝下四十五度之姿,真是无可挑剔的君臣之仪。
「轻松点,咱不谈公事,随朕走走吧。」今日昊悍不知怎麽了,特别想找人说说话,兴许能解那徘徊胸口不去的郁闷。
摒退左右,就只二人,信步走在御花园的羊肠小径。
「北斗高挂,晓星残月,今晚夜色不错呢。」只是为什麽朕看见这麽美丽绮丽的夜色,心中却毫无雀跃之情呢?
「陛下国务繁忙,少有閒暇时刻,臣无能有愧。」长空说的一点也不假,朕是少有閒暇时刻,但……若真有閒暇时刻了,让朕做什麽呢?
朕……还真不晓得要做什麽阿。
「别老说自己无能,朕不爱听,再有一回,朕要罚你。」佯装严厉的斥责长空,但只是说笑的,对於忠心耿耿的臣子,朕怎麽舍得处罚呢。
走著走著两人来著了池畔边千秋亭,石桌上孤伶伶的留著一把不知是哪位嫔妃遗忘的瑶琴。
昊悍想到前些日在後宫的宴会上,有几名在一旁伴奏的新进秀女琴弹得实在不错,当时让他留下点印象,可惜之後再召她们来弹琴时,那音色就不怎麽样了,沾染了富贵荣华,琴声也愈发低俗了起来。
「朕素闻爱卿精通操琴之道,可愿为朕奏一曲?」询问。
只是一时兴起,想给自己解解闷。
这一二年来,在公事稍歇的空档,尤其月明夜寂的时候,常常突然会没来由的觉得难受,胸口郁闷难当,也说不出来有何忧愁之处,只是……就是觉得累……
「粗劣琴术,承蒙陛下不嫌,自当为君献丑。」白相说罢,撩袍落座,十指就定,须臾,温雅婉转之韵飘盪肆起,忽高忽低,时缓时急,顿挫分明。其音嬝嬝,灵和轻妙,宛若云载晴空、水托流萍。
昊悍一震,讶於长空竟能弹奏如此绝妙之音。倚栏闭目,静心聆听,胸中不郁之气似乎也随泄而出,顿觉膀臂一轻,整个人松懒许多
片刻,乍时琴音一转,如万军赴敌,千骑奔腾,金戈铁马之声叫人热气上涌、血脉贲张,雄浑壮气几乎由胸膛里炸裂开来,恨不得立即纵跳大喊、挥剑斩仇!
昊悍瞠目,这样豪气干云的铮铮之音,霎时唤醒他深埋在心底的想望,曾经他以为自己已经连根斩绝抛弃了,不再奢望的,却没想到它竟然还活著,活在意识之海中最晦暗的角落,悄悄的如此不引人注意,长久以来,连自己都忘却了它的存在。
他的梦想……
阔辽大漠,无边无际的草原,驾驭剽悍雄驹,纵横奔驰,挽弓射鹰,豪迈四游。白日随意驰骋,八方探险,入夜则任宿於浩瀚穹空之下,吃肉,喝酒,与友高谈阔论,肆恣洒脱……
泪,止不住了。
自即位以来,心心念念万千百姓,把自己能给的,不能给的,全都掏了出去,这副身子,这个灵魂,都快空了,乾涸了,只剩下眼睛还能体察百姓的愁苦,剩下耳朵还能听闻百姓的哀求,剩下一张嘴巴、一双手还能指挥命令著这麽庞大的帝国官僚。
朕是个好皇帝吧,应该没有辜负百姓的托付,背离群臣的期待吧。
只是朕……偶而……偶而……就算是只有一点点的时间也好……
也想要拥有自己阿……
没有重责大任,没有仪仗朝臣,不是白沙帝国的九五之尊,就只是昊悍而已,性喜四处处飘泊的昊悍……
「朕失态了。」那妄想也不过放任瞬间而已,即刻收回情绪,他仍是大殿之上那个英明果断的帝王,永远将百姓置於自己之前的昊悍。
「陛下,恕臣逾礼。」长空微躬,掏出锦帕,仰首轻轻替王擦去未尽泪痕。
昊悍望著眼前的肱股重臣,思绪有些涣散,朕是怎麽了,竟给臣子看见这麽软弱的一面……君王应无泪啊……
「尹卿以朝廷法度为由,劝谏朕不应当堂直唤臣下姓名,可实话说,朕还是叫长空习惯。」看他专注的神情,昊悍忍不住由衷说道。
多想还是直唤他的名字,就像普通朋友那样,虽然明知只是自欺欺人,君君臣臣的,哪有什麽友朋之谊可言。
「帝国是陛下的帝国,百姓是陛下的百姓,臣是陛下的臣子,大殿之外,臣之名亦属於陛下。」长空竟然说出这等话来了,是想安慰朕吗,朕刚刚的脸有很苦吗?呵。
「说说罢了,双亲所赐之名,怎麽能送给朕,尹卿如此,岂不成了不孝之人。」不晓得话题怎麽就绕到这份头上了。
「臣原无父无母,无姓无名,前白国旧臣尹姓人家膝下无子,买臣当儿,冠姓氏尹,让臣在百书之中,自指字名,那时臣才几岁,大字不识,随手捡了一本禅书,瞎眼指了一句,因此得名长空。」
閒步往御花园深处走去,边走边听长空说他名字的事,不知是否刚刚那场琴音那场泣之故,昊悍觉得此刻人有些慵懒,直想不顾一切的往後一躺,呼呼睡去,不过……
王是不能有此失态之举的。
「哦,你指著哪句?」回头,问他。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他微笑回视自己,说道。
长空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此刻的他,话语轻轻,眼眉柔和,跟母亲在哄幼儿的表情倒有同工之处。
「……不可以一朝风月,昧却万古长空;不可以万古长空,不明一朝风月。且道如何是一朝风月?人皆畏炎热,我爱夏日长;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昊悍细细咀嚼这禅宗意境,某种想法突然一闪而过,又瞥见长空一脸淡雅笑意,豁然开朗!
哈哈哈哈哈!!!朕方才还思索怎麽话题突然就转到名字上头了呢,原来长空你是拐弯抹角的藉自己名字来取悦朕啊!!!
「臣之鄙名能搏君一笑,也不枉当时胡乱一指了。」长空拱手作揖,一副故意正经八百的模样,逗得昊悍更乐。
……呐,长空,你这麽大方,把名字都送给朕娱乐了。
有一天……有一天……朕是不是也可以把名字送给你,届时,请你的眼中暂时不要把朕看成王,而是注视著朕本身,朕这个人,然後好好的唤一次朕的名字───昊悍。
昊悍……
浩瀚之心.5
今日的陛下有些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