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资质驽顿”的三皇子茈攸就彻底被”遗弃”了,他不用再进修园,也不用遵照皇家祖训做那个做这个,他的住所被迁移到皇宫最偏远的角落,那里甚至称不上一座宫殿,只是一栋简单的木造阁楼,没有任何宫女太监伺候。
父亲趁夜给他撬了一道後门,也建了密道,三皇子不再於任何场合现身,皇帝也绝口不提,朝臣慢慢只记得有大殿下、二殿下,而没有三殿下,所有人都遗忘了他,他却自此拥有了千古帝王之家的成员从未拥有过的────自由。
没有任何的束缚,不再有父皇、皇兄,只有父亲和大哥,父亲会挑选一些可靠的人来教导他感兴趣的知识,他可以任意的到处游玩,纵马狂奔也好,餐风露宿也好,到世界各处游历,几日几夜都不见踪影也无所谓。
「他们对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务必要活得比任何人都还要自由痛快。」他悠悠说道。
他是被爱的,被深刻的疼爱著,父亲和大哥拚命地从自己身上刮下所剩不多的东西,积攒成了名为”幸福”的礼物,慷慨无私的赠予了他。
「臣不知道陛下和太子殿下竟然……」长空听了著实无比震惊,这在万载帝王史书内都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茈攸回过身来,对他露出一抹笑意。
「父亲和大哥都非常的努力喔,父亲耗尽心血在发展维持这个国家,希望将来能平平稳稳的交给大哥,大哥也拚命的在学习,希望自己成为一名好国王。」而他们越努力,”三皇子”存在的必要就越来越薄弱,自己就能以茈攸的身分随心所欲的生活。
「殿下……」长空一时语塞,不知自己是何感想,陛下和太子费心保护的儿子与弟弟,他有权力将之挖出,摊在阳光底下吗?
「所以说,尹叔,别再叫我殿下啦,帝国没几人知道我的样貌,你再叫下去,我可是会很困扰的,叫我茈攸,茈攸啦。」似乎又恢复了不正经的嬉笑模样,少年蹦蹦跳跳的跑过来。
「阿?喔,茈、茈攸……」直呼皇族名讳对长空来说似乎还是很有心理障碍,但多念几次应该就会习惯了。
「嗯嗯,我的名字从尹叔口里念出来,真的好好听喔。」少年一副陶醉的模样。
茈攸,自由,父亲赐给他的名字,其实就隐藏著父亲自己的愿望。
「你啊……」长空摇摇头,笑了出来,罢了,罢了,这孩子这样也不错。
「尹叔笑了,那不是代表不生气了?」少年眼睛一亮,追问道。
「不生气了,说来是我自己不对,打从一开始就没搞清楚状况。」长空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没再用”臣”自称,显是认同了昊悍的用心。
「很多人都不知道啊,事实上到现在为止,知道的人除了父亲和大哥,也只有尹叔了。」少年数著指头。
「二殿下不知道吗?」长空诧问。
「嗯,二哥不知道,因为二哥的性格比较严肃,不太能接受这种事情。他只是以为我性格懒散,不受管束,爱到处乱跑而已。」少年笑咪咪的回答。
「嗯……」长空陷入沉思。
「所以啊,尹叔,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对父亲太严厉?」茈攸突然如此说道。
「啊?」被打断。
「可不可以别对父亲太严厉?」他充满冀望的又重复了一遍。
「茈攸……?」长空不懂为什麽他会突然这样要求。
少年垂著脸,缓缓拉著长空的宽袖,无意识的左右晃著。
「因为父亲很孤单啊……虽然大哥将来也是会步上父亲的脚步,但至少现在父亲在可能的范围内,还是给了大哥一些自由,没让他一下子参与太多政务,而且也有二哥陪著……」
「……但是,父亲却没有人陪。」少年抬起头来说道。
「他总是一个人忍受孤独和寂寞,默默的尽自己的责任……」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来,讲话一下子也变得抽抽噎噎。
「听说他之前留恋美色不朝,老实说,如果是真的,我不晓得有多高兴,只要是父亲能喜欢上,那都是好事情,可是才几天就又没下文了,我想,大概是因为尹叔生气的关系,父亲很敬重尹叔的,所以……可不可以请尹叔别对父亲太严厉,当、当然如果太影响朝政的话……」语末已经有些期期艾艾,但他仍很努力的帮昊悍说话。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我怎麽就没想到!」长空突然茅塞顿开,抚掌大悟。
「啊?」少年楞住。
「谢了,茈攸,你果然是天才!」他笑开了脸,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虽然不知道怎麽回事,但尹叔是不是也不生父亲的气了?」应该是这样吧?
「我可没那样说。」还在生气,不过原因不同罢了。
「哎……」垮下脸,尹叔还在生气,父亲肯定不开心。
「好了,别苦一张脸,我跟陛下的事情不用担心。」长空拧著小鬼的脸皮子。
「痛痛……」茈攸脸都歪了,一面闪躲一面哀哀叫,却很开心,因为尹叔已经没把他当皇子看了呢!
「尹叔,我告诉你喔……」他想要跟尹叔分享,希望……
浩瀚之心.19
「尹、尹大人!?」刘顺看见已经称病告假好几日的白相,惊讶的嘴巴都可以塞下一颗鸡蛋了,现在可不是早朝时间,而是夜半子时,陛下也没有召集会议,尹大人怎麽就无预警入宫来了!?
而且……
「尹大人,请您在这儿稍候,让奴才去禀告陛下。」赶忙挡在白相面前,白相却侧身绕过他,迳自前进。
「尹、尹大人!?」刘顺脸都白了。
「本大人领有皇上恩旨,可不通报迳行见驾。」长空闲适的边走边说,突然脚步一顿,转身二指就点了刘顺的穴道,将他定在原地。
「所以就不烦劳刘公公通报了。」微笑。
「尹……!?」刘顺还想喊,下场就是乾脆的一并”失声”。
可恶的陛下,必定隐瞒了什麽事情。
自己一时被怒气冲昏了头,才没有察觉其中的违和之处。
陛下的个性他是了解的,就算是真喜欢上某人,也绝不会为此荒废朝政,陛下是把国家百姓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的君王,为此他甚至舍弃了梦想!怎麽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几十日不朝!?
即便陛下真的喜欢红娘娘,心心念念与她日夜纠缠,箭式大典结束後,他直奔後宫门口求见陛下,现在想来,怎麽样都不该在那儿碰上红娘娘!陛下是去红阁,她应该在红阁伺候陛下才对,怎麽会”恰巧”行经宫门,碰著了自己,还解释陛下累了,所以已经歇息下了!?
答案只有一个────是陛下让她来挡住自己的!
为什麽陛下不想见他?或是说,为什麽陛下”不能”见他?红娘娘只是单纯的後宫佳丽吗?如果是的话,陛下派一名娇弱女人来说离当朝宰相,不是显得太愚蠢吗?
一层层抽丝拨茧下去,隐隐约约显露的真相让长空心惊胆跳。
从以前到现在,帝国大小事,无论多艰难繁巨,陛下必定会找二相商量,他会徵询澄远及自己的意见,综合判断之後,做出最适决定,但昨日知晓茈攸殿下的事情之後,他恍然才发现,不对!
陛下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找二相商量,有一类的事情,他绝口不提!
家务事。
这十几年来,皇家内部似乎一直都风平浪静,也没传出什麽事端,因此所有人都很自然的忽略了,把焦点专注在国政的发展上,但茈攸说的那些事情都发生在过去十年,过去十年,有在朝堂大殿擘画国家远大未来的陛下,是否也有另一面,生活在内廷宫闱之中的陛下?
出事了,内廷必定出事了,而且是相当严重的事情,陛下才会如此。
长空行经御书房半途,惊觉有异。
梁柱边软软的垂倒一名侍卫,颈下一横红,被乾净俐落的切开气管和动脉。
糟糕!
长空急奔,又发现二名侍卫倒在不远处,至御书房,里头兵刃相交的声响几乎让长空心脏停止,踹开门,发现昊悍陛下持剑与一名全身包覆黑衣、只露出眼睛的刺客对侍。
刺客一见有人增援,毫不恋栈,便立刻跳出窗外,迅速脱离现场。
「来……」长空本想命人去追,昊悍却立刻捂住他的嘴巴。
「别嚷嚷。」昊悍压低了声音,一脸严肃说道。
「陛下您受伤了!?」胸口有血迹!
「……没事,只是小伤而已,你看。」昊悍故作镇定,扯开衣领,让长空看见那只是一道微不足道的浅伤口,血也止住了,没大碍的。
「……陛下,臣需要您的解释。」长空深吸了几口气,才能克制自己不破口大骂,刺客的袭击绝不止今晚这次,陛下隐瞒了多少事情,嗯?
昊悍沉默的走回御案後的座位,撩袍坐下。他没想到长空突然会来,还刚好撞见了刺客,这该怎麽办?
「陛下。」态度坚决。
「……今晚的事,爱卿就请当做不知道,什麽事情都没发生,好吗?」昊悍双手环胸,威严地直视白相。
「这是陛下的……命令吗?」长空抿唇,神色凛冽。
「是,是朕的命令,朕还命令你继续告病在家休养,非有朕的允许,不准你复返朝政。」皇帝将染血的剑架在桌脚。
「臣要理由。」
「皇帝不需要对臣下说明理由!你只要遵旨就可以了!」昊悍猛然拍桌,龙颜大怒的瞪视对方。
长空却突然笑了,无所畏惧,因为他理解在那冷酷无礼的横眉竖目之下,隐藏的是什麽样的软烂心肠。
「陛下以为臣是谁,臣是尹长空,绝对效忠陛下,却也绝对不盲从陛下的尹长空!」他一面缓缓说道,一面走至椅旁,突然出手点了皇帝的穴道,昊悍来不及反应,就被一把扛至肩上!
「陛下的演技拙劣至极,掩饰的动作也十分生涩,看来还有待磨练。」长空走至偏殿,口里念著,却轻手轻脚将昊悍放在塌上,随即迅速扯下龙袍,在看见背上那处明显还在渗血的”旧伤”时,眼眸里更是深邃寒冷。
「长空!」怎麽会,朕明明……
「……这里什麽人都没有,白相不在这里,尹长空也不在这里,陛下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自言自语说话虽然奇怪了一些,但也没关系吧?」他取出一旁的医药箱,小心翼翼解开脏污的绷带。
「……」静默。
长空也不说话了,只是在发现伤口周围有曾经严重撕裂的痕迹时,脑里立刻联想到了箭式大典,然後在心里暗暗咒骂了几句而已。
「……母后前年身子骨转差,所以前往南山行宫修养,後宫暂由皇后主持。最近几月,朕时常受到不明的暗杀,虽然要取朕性命的人很多,但是其中几次明显不对劲,刺客都是本地人,刀上抹毒,而且似乎十分清楚朕的行程踪迹……」昊悍阖上眼,对著空气自言自语。
「朕命人去调查,发现那拨人的手法跟暗部十分类似,而且调查结果竟全部指向日儿……」
太子昊日!?
「虽然看似证据凿凿,但朕知道绝对不可能是日儿做的,如此一来……事情就绝非仅系要取朕性命而已……是谁布置了这一切,是谁要朕以为日儿要夺权篡位呢,这样设计的人,有什麽目的,要得什麽好处呢……」说到後来,声音已颤抖了起来。
「……朕很害怕……二十几年前的内乱,兄弟阋墙,祸延百姓的惨剧……会在朕的眼前重现……」他十指紧紧交握,力道大得连指甲都片无血色。
「朕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就算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能允许!」咬牙。
「……朕重新命鸢钜细靡遗的去彻查所有的环节……已有初步的结论……」
「郑琼,琼妃,泉儿的母后,她牵涉其中,数个月来,她趁著母后不在,皇后可欺,透过太监,秘密的跟自己的父亲郑凌有所往来,郑凌是沙巴时代的老臣了,一直都居於流苏城东的郑郡,行事低调,广结善缘,朝中有不少高官重臣是他的门生子弟,这些人恐怕都认为泉儿才有资格做储君……」
「郑凌年岁大了,再不布置妥当就来不及了,刚好橘在暗部大刀阔斧的改组,据说排除了不少人,可能有些漏网之鱼接受郑凌的网罗,拿来对付朕……」
绷带重新紧实的缠上胸腹,穴位不知何时也解开了,昊悍缓缓盘腿坐起,双目直视长空。
「这次的事件,涉及朕的家务,也牵动朝局安定,不管是非多麽分明,只要涉及皇位,就不可能毫无废立之争的落幕,所以────朕不要白相、律相介入,二相绝不能向朕对於皇储的立废、皇子的处置有任何建议!朕必须乾纲独断,迅雷不及掩耳的做出裁决!」
避免馀波盪漾。
浩瀚之心.20
「臣明白了。」长空微微叹息。
在他眼前的确实是不折不扣的明君,他优先考量是将来帝国传位的安定,尽可能的让朝臣不要卷入皇位之争,一旦有不明究里的家伙对於大殿下、二殿下谁适合继位发表了看法,就会被归类於某方,不管怎麽极力阻止,朝局都将分裂,表面和谐,私底下却暗潮汹涌,直至陛下驾崩的那日,内乱必起。
所以事前不能张扬,不能让此事成为议题在群臣之中酝酿,在出手的那一日,就要乾净俐落的了结皇位之争,让臣子连选边站的机会和时间都没有,方可一心一意效忠将来的新君。
但是……
陛下的心情呢?自己的安危呢?
陛下有没有考虑?
对於身为皇帝的陛下,长空无可挑剔,他是明君,是值得效忠的对象,是唯一让自己有不顾一切追随这种念头的王,他在这个事件的判断,堪称深谋远虑,完全正确。
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呢……?
处置心爱的儿子,这种事情是不是太残酷了……?
长空星目半掩,心中五味杂陈,自效忠以来,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麽清楚的意识到,眼前的男人作为君王有多麽伟大,作为一个普通人又有多麽可怜……
茈攸说的对,我的确对他太严厉了……
「爱卿?爱卿?」怎麽突然怔住不说话了?昊悍轻晃长空的手臂。
长空才从思绪奔腾中回神,就看见君王对他投以担忧的表情,当下眼眶一热,心里一酸。这个笨蛋,你哪里还有担心别人的馀裕!
「陛下,你这几日都没好好睡觉吧,现在就好好睡一会儿。」长空不由分说的将他摁在床上,侧睡安置好,然後盖上锦被。
「阿?」昊悍呆住了,怎麽,怎麽突然就……
「今晚的事情无论陛下怎麽掩饰,都掩饰不了了,外头有三名侍卫被杀,这骚动怎麽说如果硬压下来都不太自然了,臣会处理的,就当做一般的暗杀未遂,等快天亮的时候,再通知律相和几位重臣,佯装在内部雷厉风行的惩处失职人员就可以蒙混过去了。」长空脑袋飞快的运转。
「御书房的血迹等一下再清理,要编给理由给刘顺,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臣会依照轻重缓急编派下去让所有官吏忙到没脑袋想别的事情,当然臣事後一定全部过目。」不愧是足智多谋的白相,面不改色就想好一大堆的细节。
「可、可是爱卿……」想要插嘴,想要插嘴。
「陛下─────您只要睡觉就可以了。」长空露出”微笑”,又是没得商量的那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