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言盯着我,氤氲的气氛溢满瞳眸。良久,他将下巴埋进膝盖里,用双手紧紧环绕着自已,整个人像是淹没在蓝色的忧郁中,"他打我,他把我捆起来打我。"他的声音透着空洞,"我说要离开,我不要再继续这样下去,他就打我,像发了疯一样抽得我全身都是伤,我一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是真的好痛。我觉得自己好像死了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去,每天每夜,他连学校也不去了,就把我锁在房子里,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一个人在路上一直走,一直走,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抱着膝盖,眼泪一滴一滴沿着面颊落下,毫无意识,他只是静静哭着,"对不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紧紧拥抱着他,温热的泪水灼伤我的肩。
今天的天气真是好的,好得我全身发冷。
我觉得我的灵魂像是抽离出我的身体,飘浮在空中俯视着我们。当我的灵魂飞得越高,我们就越渺小,小得像蝼蚁一般,毫不起眼。如此微渺却又巨大的伤痛。
牒云开始哼起一首很老的歌: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星星眨呀眨,妈妈的心啊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会冰花。"(曲目:鲁冰花,作词:姚谦)
这天,气温三十一度半,天晴,无雨。
牒云就这么在我那儿住下了。关于诸多现实上的考量,我们选择了忽视。
我向学校告了两天假,在家里全心照料牒云的伤势。白天到顶楼吹了一阵风果然起了副作用,他回房后叉昏睡了一下午,我没想要请医生来替他看病,只迳自到药房里买了伤药和消炎水回来,趁着他睡着的时刻帮他擦澡换药。他醒来后显得有几分腼腆,我想他知道我连他的私密处都上了药。
那晚他的精神好了些,胃口也有了,将我煮的一碗粥吃得精光,还躺在床上陪我看了一小段电视新闻。胡乱聊了会儿天,他有点担心学校方面对他连续旷课的说法,我安慰他这事我会代他处理,他才露出安心的神情.
一整晚没睡好,不到十点,我便开始精神不济。牒云看了出来,体贴地不再说话,将床铺挪出大半位置来,我原本不愿上床睡的,我担心我若睡相不好,会在无意中触碰到他的伤口。
谁知他却说道,"徐离,你可以陪我睡吗?有人在身边,我可以睡得安心些."
我不知道他是真心这样想还是只是为我的疲累找借口,待我上床后,他主动挨过身来,手揪着我的睡衣,像婴儿似地蜷缩在我怀里。
在朦胧的睡梦中,我感到一个轻软的唇印在我的颊上,声音低悄悄地说,"徐离,谢谢你。"
谢谢你的体贴,谢谢你什么都不问。
第七章
我以为事情最糟也不过就是如此。
请了两天假,连着六日连休,泰半的时间我们只是相偕在屋子里,哪儿都没去.他精神好的时候便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要不就是乖乖躺在床上看我批改试卷的背影,他的视线清楚而灼热地烧痛我的背脊。我知道我正游走于危险的边缘,一只脚已然跨到悬崖底下,另一只脚还在地面上挣扎。
周一上午满堂,我犹如眷恋着那股药水味不愿出门,但牒云不停催促我,他说,"到学校去把卷子发土发,再到医院买张医师证明,好让我填假单。"
学校能玩的行政程序他都懂,我没有理由不去,"中午我会带午餐回来,你好好休息。"
他点点头。像个乖顺而安静的孩子.我想我真不该碰他。
牒云失踪的消自心毕竟走漏了,一进校园就感到一阵焦急的恐慌,上至校长下至学生,人人都在问。我闭紧嘴,彷佛得了失语症。
还不到让校方得知牒云现况的时候。
下课时,邵淇在走廊上拦住我,胸前堆抱着一叠完稿纸,"老师,这是这学期校刊的稿子。您看一看,如果没有问题,我就要请印刷厂付梓了。"
校刊?是啊,近来我的生活思绪全被牒云给占满,几乎忘了校刊的事。
按过稿子,无意识的乱翻一通,眼前黑压压的一片铅字体,却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邵淇还立在我面前,他的眼睛也是浮肿的,同我一样,充满了血丝。
"我看完再给你。还有别的事吗?"
"老师,"他状似孤注一掷,"牒云是不是在你那儿?"
困难地看他一眼,知道瞒不过他,我承认了。
"他是不是怎么了?"
"他受伤了,伤得很重。"
他焦急地问,"受伤?为什么?"
"......我不能说,我答应在他康复之前,不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他静默不语,一片沉重的压力压在我们头顶上。
"牒云他老爸星期六到学校来了。"
我心头一震,"他说了什么?"
"不知道,我只在训导处看到他在和校长讲话。喏,这个你帮我还给牒云。"
他将一本素描簿递到我手上,我记得它,那是台风夜那天我在牒云家看到的那本簿子,"怎么会在你手上?"
我翻开本子,从第一页,每一张,每一页,竟然都是我。我的脸。沉思的、上课的、皱眉的、发怒的、冷漠的、初识那夜被雨水淋湿了我的脸。来回抚摸图纸上漆黑的线条,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感情窜进我的指尖。我想起牒云说过的那句话:心里想的才能画得出来。他想我吗?在他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老师,你们要怎么办?"
合上画本,我虚弱地说,"我不知道。"
"牒云他老爸不是好惹的人物."
"我知道。"过了很久一我初次向旁人承认我的软弱,"我很没用对不对?-"
他无言地摇摇头。
我想带牒云离开这里,可是他愿意吗?他能够割舍得下与他相守十多竿的父亲吗?他既憎父又恋父,和我不同,我是彻头彻尾的伊底帕斯。然而我真的喜欢他甚至爱他吗?我能够给他承诺吗?我能够和他相借相守直到白发苍苍吗?我们能像日升月落恒久不渝吗7
事情好像回到原点。爱是什么?喜欢又是什么?两个人相借相守算不算爱?放任另一个个体肆无忌惮地碰触自己心中最后一道防线,算不算一吾欢?有准能够去定义爱情?又有谁能够去评断什么样的举动才算真的喜欢?
关于生命中这些非理性的部分,如何以文字或语言来定义它?
回程的路上我不停想着这些问题。随着电梯上升的速度,我的思虑彷佛跟着被抛离了地心引力,在空气中混沌成一团.我"直信守的那些原则,似乎正面临着极大的,考验,处于一种解构与碎裂的危机之中。
"徐离,你回来啦?"
回到家,牒云听见开门声,从自卧室内探出头,伤痕犹在的脸庞闪着愉悦的笑意,只是那笑容,在看到我之后顿时无踪,继之而起的仓惶惊恐的颜色。
惊觉事情有里一,我连忙回头,突然眼前一黑,脸上重重的挨了一拳。。
我痛得五官都错了位,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只看见一个穿西装的背影冲迸我的房间。
"小静!"
牒云飞快旋身要躲进房内,却敌不过那名男子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卧室房门被狠狠踢开,发出砰然一声巨响。
"小静,跟爸爸回家去。"
"不要!"牒云尖声喊着,猛烈地挣扎要脱开对方箝制的手。
"小静!"
"别碰我!"
"小静,别这样。"
他欺过身去要拉他,牒云抗拒得更厉害,"不要,放开我!-"我挤进他们两人之间,硬拉开牒云御持,"牒云教授静点。"
他地转头恶狠狠地瞪着我,咄咄逼人像尾凶悍的眼镜蛇."你这王八蛋!你敢诱拐我儿子,等着收法院传票吧你!"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个巴掌,五只鲜红的指印登时出现在牒云御持的面颊上。现场"时安静下来,像在黝暗的森林,连一颗松子掉落地上的声音都那么清楚。
牒云的声音发着抖,却是"字一句地从齿缝间进出,"你敢去告他,我就把我们的事情刹出来。"
牒云御持被他的气势震赫住,不自觉退后两步,看着牒云那张彷佛经过修补过的脸,牒云御持脸上的颜色一点一滴的褪去,一如卸了妆的日本艺妓,就要露出骇人的形貌来,他的声音抖得比牒云更厉害,"小静,你的脸--"
他掐住他的下巴.用力之大,痛得牒云眉间那道血红的伤日都扭曲了,他激动得大吼,"你把你的脸怎么了?"
"我把它毁了、扯了、撕烂了!"
"你?"他登时还给牒云一巴掌,打得他整个人摔倒在地上,"你该死!"
彷佛这样还不过瘾,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揪起他的衣领又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牒云蜷缩在角落像只受惊的猫。
"牒云教授,冷静点!你没看见牒云受伤了吗?"
-牒云御持像得了失心疯,两只脚在空中乱蹭,"你该死!你敢伤了你的脸!"
牒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心疼了吧?看这张脸变成这样,你心疼了吧?"Ⅲ丝血沫延着他的嘴角流下,可他却衔着一抹冷冽的笑,抓起床边一只水杯用力砸碎它,决绝的眼眸有令人胆颤的无悔,"不过这诈还不够呢."
一切变成电影里的慢动作,牒云抓赶一枚玻璃碎片,毫不留情地往自己脸颊划去,筋肉一点一滴翻出,鲜红的血液染透我紧闭撇开的眼降。
"不要!"
牒云却狂笑起来,脸上、手上,全是血,他像个沐浴在血泊之中的狂人,"这样就不像妈妈了吧?妈妈的脸上没有这么多恐怖的伤痕吧?啊?"他的眼神迷离,充满血艳却又颠狂之姿,"这样你还会想要抱我吗?牒云御持?爸爸!"
他说什么?
他的叫喊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悲呜,卷起千堆风沙,连天地都撼动了。
眼泪揉和血中,一滴一滴流淌在他的衣襟上,像胸前殷红的朱砂痣二你看清楚!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女人?,"
"玉霏。"牒云御持颤抖地伸出双手,想触碰牒云却像是不知从何下手,"玉霏,不要这样。玉霏。"
牒云狠狠闭上眼,两道眼泪急急落下,深吸一口气,他抓住牒云御持的肩膀猛力摇晃他,"爸!妈妈已经死了,死了好多年了,你醒一醒!"
"玉霏,你回来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的。"
"爸--"
疯了!疯了。
牒云御持、牒云静、我、还有这个世界,全都疯了。
一股强烈的恶心从我日月底翻上来,我跟跟跄跄地逃窜而出。什么叫同类的味道?我们不只是同类,我们根本是栖息困守在同一个监牢里啊,牒云!
同类。
我原以为我逃得出的。十岁那年的夏天。父亲双手扼住我的脖子对我说:从此我们再也不分开。我在一片红淫的血海中挣扎,推开那个躺在我身上呻吟喘息的野兽,我以为我逃得出。可是外头的日光像火,烧灼我全身伤口,腐内像碎屑一般纷纷掉落。我站在无入的真空地带尖声嘶喊,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翻腾。
在那一刻,我死了,死在十岁那年的夏天。
于是我知道,从此我再也无法见到太阳,我罹患了一种名为日光恐惧症的病,彷佛未经筛漏的紫外线照射到身上,将使我溃烂发脓。我只能躲在暗处,以一种悄然静逸的姿能一于黑夜中绽放我真实的形貌,除此之外,我只是、只是一只披着入皮外表的丑恶吸血鬼。
我逃不了。我无法爱。因我只活了十岁。
再回来时已是夜幕低垂的时分。整个房子静悄悄的,像座空寂的死城。
"你回来了?"
黑暗中蓦地传来一声问候,我楞住了,停止手中宽衣的动作。是牒云?
适应了没有光线的空间,视觉变得更加敏锐,依稀可以分辨出房内有个比黑暗更深沉的物体在移动,然后是一道火光亮起,他点燃了一根烟。
来到他的身边,烟灰缸里早已满是烟蒂。
"我拍了你的烟,"
拿走他手中香烟送进嘴里,呛鼻而苦涩。
"你一定被我吓坏了。"
干涸的血液凝结在他面颊上,人怎么能够流这么多血还安然无恙的活着?
"牒云......"我唇舌干裂,发出的声音都像是被割裂过般破碎不堪。
"你没有想到吧?我身上的伤是送样来的。"
冰冷的指尖触上他滚烫的颊,他像化身盐柱的罗得之妻,石化枯裂任由我探索。
"自从妈妈去世后,爸爸就疯了,但是他看起来又不像是疯了的样子。久了,我怀疑疯的其实是我自己。"
我捧住他的脸,慢慢舔舐他的伤日,好成好咸的味道。
"我疯了吗?徐离。"
我轻吻他的眉间、他细长的睫毛、他那张精雕细琢而后被毁坏的脸庞。
"是的。疯了,我们都疯了。"
若不是疯了,我怎能如此义无反顾热切拥抱一个人?若不是疯了,我那颗早已僵化死去的心又怎能如此剧烈的跳动着?若不是疯了,我又怎能在如此漆黑的夜里清晰而明确地将他的形貌身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攫住他的唇,原本只是很轻很柔的一个吻,慢慢地,那个吻变得浓烈而炽热。我们相互拥抱热切抚吻着,窗外的月色透进惨白的光,反射纠缠的身影映在墙上巍峨如巨大的山川,以至我们是如此渺小乃至如此卑微。
时序好似回到最初相识的那个午夜,黑色的夜空飘着细雨,伞下的世界隔绝出一个静溢的空间,周遭的纷扰吵杂顿成无声的画面,只剩下两只重叠的身影,像小津安二郎电影中永远不动的长镜头,斜斜一松、方格、纸窗.
我想起牒云问我的话:那天你为什么要带我回家?
因为......
牒云漂亮的眸子盯着我,清澈而明亮的眼神,里头映着我的倒影。
因为。
湿淋淋的,我的右肩,他的左肩。在河左岸的孤寂沙丘里。牒云走了。
午夜两点三十二分,枕旁还留有他遗留下的微热温度,及诱人的血腥味。
我想起身去找他,可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悄声地说:你不能去。是的|我不能去,我自己心理清楚明白,这一回他离开,对他、对我,都是好的.既然我们无法打破僵局,那就只能被动地选择让时局禁牺我们。
是这样的无可奈何。
回到学校,传来牒云休学的消息,有人说他即将跟父亲到美国去,有人说他只是单纯地想要逃避升学压力,还有人说,他病了,遗传性脑瘤。
我缄口无言,我知他是向命运屈服了。
少了牒云,我的生活变得平淡无奇。像飘荡于河岸上的舟子,随波逐流。我对工作更倦怠了。
朱颜再度来找我,我接受了她。
我想我是寂寞怕了,一个人守着这死亡般的寂静,眼见太阳升起又落下,熟悉的笑语声却不再出现,连通电话亦无。牒云彻彻底底地从我生命中消失,像人鱼公主化成泡沫消失在水面上。
我尽其所能的对朱颜好,温柔到她不敢置信,她说,"你好像变了个人。"
可是从她满足的笑脸我可以知道,她喜欢这个虚伪的我。
对于我们分开这段时日里,我所经历与遭遇过的事,她不曾探究。对于我的转变,她也不曾思索。我不知她是不愿理解,还是刻意地不去询问。
我只是花了更多的时间在顶楼上,那是我和牒云仅剩的私密空间.我们的共同记忆。我买来一盆又一盆花草,试图将这个荒芜世界妆点得美轮美奂,我期望着哪一天可以再带牒云到这里来,让他看看再凄冷的黑夜都会有过去的时候。甘丸岁生日那天,朱颜亲自下厨煮了一桌菜,色香味俱全的义式料理。我盯着面前的食物,没的又想起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