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毕竟做了千年的鬼,一下子变成人,平常倒是无碍,但在这种相互争夺呼吸的时刻,邢春就明显处於下风,呼吸调整不畅,不由得闷哼出声。
知道这是他不适的表示,虞子痕怜惜的同时却又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实在不想就这样放开他……真的,没办法。
稍稍退开,捏住他的下颚,视线在他因窒息而涨得微红的面颊上来回扫视,虞子痕也不知自己是怎麽的,竟笑了出来。
这可真是……相当难得一见。
总是一副天塌不惊的表情、从容微笑着的邢春,原来也有脸红的时候。
不过这红,却也只是由於呼吸不畅,只红在脸上,而他的脸色与眼神,并没有丝毫「脸红」的意思。
邢春甚至还用手指抹了抹唇角外溢的湿迹,又微微一笑,悠然道:「所以,子痕是想说,你不可能会对你的爱弟这样做,是麽?」
事到如今还问这种事,虞子痕不免气恼,但更多的还是无奈,摇摇头:「绝无可能。」
「而你对我这样做,也与你的爱弟丝毫干系没有?」
「没有。」
「那──」邢春颊边的笑意悄然加深,「子痕是为何这样对我呢?」
「我是……」
不期然,虞子痕竟被问住。
就算说,先前是受够了邢春的胡言乱语,是对其的拦阻或是惩罚,然而……对其他人,他想都不曾想过这样的惩罚方式,唯独对邢春……
退一万步,即便这也不算,那方才呢?方才那样做,并无任何惩罚之意,甚至更像是为了证明什麽。而他想证明的,是……
心跳猛然间乱了节奏,他不能相信自己也会有如此方寸大乱的时候。
「子痕。」
简直像是计划好的,这边他还尚未理清头绪,那边厢,邢春又咄咄逼人地追击上来。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那样的行为意味了什麽?你那样对我,是在想什麽呢?」
「我……」
「少城主!」
不知该说是太适时还是太不适时,杜影的声音竟在此时传来。
虞子痕立即松手,从邢春身前退开。邢春也微微侧过身,扬起手,以衣袖挡住了那双嫣红得不寻常的薄唇。
杜影从拐角处跑过来,向虞子痕道:「少城主,老城主有事找你过去商议。」
「好……我这就过去。」
困扰之余又暗暗松了一口气,虞子痕看向邢春,只看到那如常般淡然平静的侧脸。最後留下一记深邃眼神,便转身与杜影一道离去。
直到背影再也看不见了,邢春撸起一缕长发,让其在指间缓缓掠过,又自然垂落。
阵阵微风飘荡而过,一池水波纹荡漾,久久不得平静。
第六章
由於雨露城被围困了那麽多时日,曾陷入缺粮窘境。是以当此局面解除,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增补物需。那一战取得大捷的第二天,虞子痕便派了一队人出城办这事。
没想到物资还未归来,蛮族大军却再度杀到。
原来早在两军僵持不下的时候,敌军已将此消息传到总帅之处。
那总帅便派出了增援军力,势要将雨露城就此拿下。因为雨露城是商业重镇,若能拿下,势必对朝廷造成重大打击。
这数万援军,前些日子便已出发。恰巧就与败阵的残军遇上,於是联合起来,杀回雨露。
局势陡然逆转。
面对这些比之前有增无减的敌军,好不容易才迎来了晴天的雨露城,一下子又陷入愁云惨雾。
如此变节,实在始料未及。
这次率军前来的首领和之前的不同。
在将雨露包围起来之後,他并不发动袭击,而是派了人,每隔两个时辰便到城下喊话,大意就是要招降。
若城中之人肯投降,他保证不伤人性命。而若不然,他的数万大军必将血洗雨露。
对虞子痕而言,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好不容易率众战到这一步,这时候再叫他们投降,那是断无可能。虞钦也不同意投降,兵士亦同样不愿降服外族之军,就是死,他们也不要做叛国之鬼。
然而,他们不得不顾及的,是城里的百姓。
他们愿意拼死一战,即便结果从容就义,但是那些百姓却是无辜的。若要叫这些人都一起牺牲,未免过於残忍。
若是能将百姓秘密送出城去,那自然是最好。只是要如何才能将这麽大批的百姓送出城,这两天来虞子痕一直在与同伴商量。
挖地道,虽隐秘,却费时。翻城墙,虽快捷,却太过冒险。
在他们商量出结果之前,落脚在虞宅别苑的韦东寒托人捎信过来,说有事要与虞家父子当面谈谈,请他们过去一趟。
这时的虞钦,因那突如其来的打击,加上身体原本就未康复,又回到了病榻之上。因而前去赴韦东寒之约的,就只有虞子痕,以及他的几位亲信。
往别苑去的路上,恰逢邢春迎面而来,问及虞子痕如此行色匆匆是做什麽去。
虞子痕如实相告,邢春便说,也要同去。虞子痕考虑一番,应允。
自那天之後,到今天为止,这两人都不曾再有交谈。平常就很难碰得上面,即便偶然碰上,也只是互相点点头。
如此冷漠,其实并非虞子痕所愿,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邢春才是好。
那天,他没有答出那个问题,後来邢春也没有再问。其实他是有一点希望邢春来问的,因为如果邢春问了,他就必须深思不可。
而如果邢春不问,他却是越想越头痛,想到不愿不能再想。
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问题才好……这一定,是他有生以来从未遇过的难题。
另一方面,明明问题是邢春问出来的,之後却就再也不闻不问,显得无甚所谓。
偏偏他的无所谓,虞子痕就是莫名地很有所谓。
明知不对劲却又忍不住,简直是自我折磨。於是他放弃了。
现下的处境,实在不适合再为了别的事而分神。
无论如何,今日巧遇,邢春主动开了口。而虞子痕,反正也不是为了闹别扭而不理会邢春,现如今既然邢春要求了,就应允也无妨。
一行人来到别苑,进屋之後,发现韦东寒早已备好一席酒菜,相邀共进。
本意虽不是赴宴来的,但既然韦东寒已准备了,拒绝总归说不过去。於是一行人各自入了座,先是默默对饮数杯,而後,韦东寒终於展开正题。
「前次你我合力击破大军,本就借了偷袭之便,方达到出其不意之效果。」
韦东寒看着虞子痕,缓缓道,「原本你我麾下兵力,即便加在一起,也不足敌军之半数。而今敌军再次来袭,士气正盛,我们这方又无奇策以对,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的确如此。」
虞子痕颔首,「不过,韦城主,现在就放弃还为时过早。天无绝人之路,奇策亦不是天上掉下来。我们只是尚在寻找,又怎知绝对没有破敌之计?」
「呵,呵呵。」
韦东寒干涩地笑了几声,忽然道,「虞少城主,你可知道,我家中妻儿尚在等着我回去。我没有别的什麽要求,就只希望他们能够安好,仅此而已。」
闻言,虞子痕沈吟片刻,回道:「妻儿我虽没有,但是这城中所有兵士,所有百姓,我也希望他们能够安好。为了保护他们,直到我虞子痕倒下为止,我都会拼尽全力。」
「说得好,说得好。」
韦东寒眼中流露出赞赏之情,嘴角却扭曲几下,低沈道,「虞少城主之大义,韦某自愧不如。我只有我自己的拼命方式。为了能够回到家中,为了不失去至亲,我会不惜任何手段,即便得来一身骂名,我也在所不惜。」
听得这种话语,虞子痕讶然地挑起眉,正要回话,蓦地感到颈上一重,随即便是一阵头晕目眩。他不禁更加错愕,想抬手捧住头颅,却惊觉,方才还好好的四肢陡然间酸软无力,竟连手也抬不起来。
恍然间,明白了什麽。
「韦城主?莫非你……」
「对不住了,各位。」
韦东寒自椅中站起身,环视着在座众人。
他的几位亲信也起身离席,有两人走到了韦东寒身旁,另外几人则走到紧闭着的房门处,竟是防起门外动静。
如今在场的,除了韦东寒那方的人,其它人皆中了毒,脸上尽是惊诧与愠怒交织。
「你!韦东寒,你为何如此!」杜影怒道,声音虽还算洪亮,其实身上已不剩什麽气力。
「你们要怪我恨我,便尽管怪吧。」
韦东寒从身旁的亲信手中取过长剑,抽剑出鞘,并将剑尖指向虞子痕。
「虞少城主,如今之举,我自知有千错万错。然而,你却也不能全部怪我,还得说,当初你不该设计骗我来此,这一因果,也是你自己种下的。」
事已至此,虞子痕心知无论怎样争辩都是徒劳,冷冷问:「你想要什麽?」
韦东寒道:「你的首级。」
「哦?」虞子痕眯起双眼,「你是打算,提着我的首级去向敌军将领投降?」
「什麽!」除了邢春之外的杜影等人同时惊呼。
「我不得不如此。」
韦东寒断然道,「我曾与你们合力击破敌人,这是事实。也正因如此,如今我唯有提上你们的统帅之首级,方可取信敌方统帅,将伤害减到最低。
「其它几位大可放心,我的目标只是虞少城主,你们几位的性命,我不会伤害,只是也不能放了你们。」
「放心?」杜影勃然怒喝,「简直可笑之极!你要对我们的少城主不利,竟还敢大言不惭!韦东寒,你枉为一城之主,你枉为人!」
「呵,或许吧。」
韦东寒并未着恼,反而低笑起来,「我枉为人,我枉为人……哈哈哈,这辈子我偏偏是人,不可更改。那就下辈子,我断不会再为人。做人,太难。」
虞子痕深邃地看着似在自言自语的韦东寒,眉头紧了紧,沈沈道:「韦城主,你是否想过,即便你带去了我的首级,那边亦有可能对你、对静水不留情面?」
韦东寒牵了一下嘴角,并不是笑:「至少,多出一线生机。」说罢目光一凛,脸上自此再无任何感情。
「话便说到这里,虞少城主,得罪了。你且放心,我会干净利落,不让你感觉到痛苦。」
「少城主!」、「住手!」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韦东寒扬起长剑,举至高处,稍稍一顿,终於狠挥下去。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出其不意地,一个人影扑身上前,挡在了虞子痕前方。
那个人,正是就坐在虞子痕身侧的邢春。他以後背接下了那致命的一剑。
背上被撕开一道长长血口,他却也没有喊痛,只是别过头,看了韦东寒一眼,微眯起来的眼眸深邃异常。而後他又转头看向虞子痕。
因这始料未及的变量,虞子痕已完全愣在当场,望着邢春,眼里竟是茫然的。
只是,当他目睹邢春撩起嘴角,露出像是在说「看吧,你果然还是我的责任」的笑容时,他的眼睛里终於有了起伏,目光急剧地震颤起来。
「邢……春……」
话音未尽,却忽然听得砰的一声。
房门,被人从外重重推开。十几二十名虞家侍卫蜂拥而入。
原来虞钦虽未能赴约,却还是派了亲信前来,这亲信靠近别苑,察觉肃杀之气,随即回头带人前来察看。谁能料想这一举动,竟挽救了少城主的性命。
至此,局势已然逆转。
韦东寒那未能成功斩杀虞子痕的一剑,再也没有机会补上。
韦东寒与其亲信被带走,这件事,到此就算是落幕。
趴在目前仍无法动弹的虞子痕身上,邢春眨了一下眼睛。
那麽,接下来要怎麽做好呢?
嗯,就「晕」过去好了……
第七章
邢春这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至今约有四、五天了。
背上的剑伤当天就已被妥善处理过,这几天来并未恶化。他就这样睡着,休养,虽然一直是闭着眼睛,不过,房里什麽时候来了人,做了什麽,他都清楚明白。
尤其是这当中,有一个人,每天都会到房里来,有时一天不止来一趟,却不做什麽,就是静静在床边站着,或者在靠窗的椅中坐着。有时会待上很久,有时却又很快就走了。
他曾在床边久久凝视,曾在窗前低低叹息,所有这一切,邢春心里都清楚。只是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出声招呼,就这麽任由他去。
直到这晚,那人又来了。还带来了古筝,一个人坐在窗前,弹着曲,曲音却不若平常的行云流水,反而有些杂乱无章。
对此,他自己想必也是明白的,因而总是弹着弹着,突然就停了下来。
如此反复了几次,邢春终於轻叹一口气:「子痕,你有心事?」
陡然听见床上传来话音,虞子痕着实一怔。起身大步走到床前,还是有点不敢确信地仔细看去,直到看见邢春确实是睁着眼,还对他轻轻眨了几下。
「邢春……」
以不知是叹息还是放心的语气唤了这个名字,虞子痕又默然良久,才重新开口,「你觉得如何?还好麽?」
「要说身体好不好,这得由大夫说了算。」邢春笑道,「至少精神还不错,一连躺了这麽多天,倒嫌有些太饱了。」
「你……」
虞子痕看着邢春,眼波流转着,几度欲言又止。
见他这模样,邢春便道:「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闻言,虞子痕眼光闪了闪,眉头一皱。
「我……的确有话想问你,从那天就想问你,然而……」他闭上眼睛,像是为了拒绝什麽般,「却又不想问……」
「那就不要问。」邢春忽然道。
虞子痕不由一愕,睁开眼,看见邢春脸上带着前所未见的认真神情,一双弧线优美的眼睛,目光如刃般锐利。
「若你没有足够的觉悟,若你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接受那个答案的分量,那就什麽不要问。」邢春字字千斤地道。
「你……」
虞子痕一时没有了言语,只能望着邢春,许久,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却不知道,他是对邢春莫可奈何,抑或是对自己莫可奈何。
「邢春,邢春……」他喃喃着,用手掌覆住了额头,再次阖上眼。
「我实在不清楚,这是为什麽……我还是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这样的感觉……
「与你相处时,一开始只觉有趣,但有时却又无奈,甚至,偶尔会觉得你太过不知所谓,令人不悦……便想不理你,不看你,这样一来,就不会心乱,却又好像少了什麽似的……不得不,又想起了你……」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你总是笑,笑得漫不经心,我以为你真的对一切都漫不经心,而你……那天,看到你为我挡下了那一剑,我……」
话在这里顿住,虞子痕昂起了头,睁着眼。明明眼前只是屋顶,他却像是在眺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终於,他低下头,跌坐在床边。
「我只宁愿受那一剑的人是我。那样的话,我就不必如此……」他低哑地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然而,邢春还是清楚听见了。一时间,所有表情凝固在脸上,好一会儿才缓缓化开。
「子痕……」
虽然知道虞子痕的话还没有说完,邢春却并不打算索要答案。
因为那答案,已了然於心。
应该说,那答案对於邢春而言,并不重要。他要的,他安排的,只是为了一个结果。
只是这样。原本,就只是这样……
眉头猝然一紧,旋即松开,同时松开的,还有一些在心头萦绕着的什麽东西。
「子痕,你知道麽?」
邢春伸出手,抓住了虞子痕的右手。
由於手被捉住而转头看去的虞子痕,见到的,是一张就如往常般,从容微笑着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