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面带少年面具的青衣伶人跟次而上,面具上所绘人物样貌与先前那名伶人面貌十分相似,只是轮廓略有些不同,这两名伶人所扮显是兄妹。
少年与少女相拥,腰上长带连接起来,丝弦之乐越发淫靡起来,为已有肌肤之亲的意思。
少女动作忽然抗拒,显示要离开少年之意,可是动作间又多有反复缠绵,这便是别有用心,刻意诱惑。
少年对少女仍痴心不悔,少女欲拒还迎,似有什么隐情。
少年忽然举起手来,在空中相击,此时弦乐忽然暴戾起来,急促而狂躁,便又有两名扮作侍从的伶人架着一名面带慈母面具的伶人上来,面具上所绘妇人样貌与少年相似,只是额间眼角添了皱纹,显是少年生母。
少女见到妇人,似十分畏惧,对少年抗拒更甚。
少年再次击掌,一名侍从拿出刀来将妇人的右手看去砍右手,少年弯身将断手捡起来,放在精美的木匣中交给少女。
珍珠看在这里,便已然明白,那少女隐晦所指为南默,少年则是南汶曌烨,他额上青筋跳动,拇指猛力一弹,腰刀出鞘,立时便要冲上去砍太守一刀。南默便轻声开口道:“稍安勿躁。”他面色平淡,十分祥和,双目注视戏台上正在继续的木歌戏,又笑了笑,眉眼中俱是温柔:“看下去。”
珍珠咬牙将腰刀收回,切齿道:“公子……”
南默不为所动,台上少女已经将木匣收于怀中,似乎十分喜悦,便在这个时候,弦乐忽然由快而慢,隐然夹杂金石之声。
此时又上来数名不同面貌的少年,少女一手执木匣,一手将少年们的腰间长带一一收在手中,与自己的长带相结,丝弦乐曲复又淫靡艳情起来,少女与少年们嬉戏追逐。
被冷落的少年忽然醒悟过来,抢过一旁侍从手中的刀,将少女穿胸而过,少女的手松开,木匣跌落于地,断手从木匣中滚落出来。其余少年举刀将与少女相结的衣带割裂,四散而下。
便在这个时候,终于结束了。
南默两根手指拈起一旁青泥茶杯,饮下一杯半冷的茶水,目光仍落在戏台上,那尚未收拾下去的一只假断手,用木头雕刻而成,泼洒上鸡血远远看去,倒似乎是真的。他再将茶杯轻轻放回茶池之上,侧首过来,扫视周围投过来的目光,最终落在太守的面上,他平稳一笑,又侧首过来问身旁珍珠道:“这戏好看么?”
珍珠道:“自然是好看的。”
南默笑出声音来,轻摇首道:“要我说,好看,却不十分好看。”
“公子,这话怎讲。”
南默从座椅中直身起来,轻薄袖袍被夏季热风吹起来些,有几分飘逸之感,他勾起嘴角,是一个十分谦和的笑容,他侧首看着珍珠的脸,笑道:“这故事太短了,有许多事情没有讲,还有些事情讲错了,比如红衣女子与青衣男子之间并非两情相悦,而是红衣女子刻意勾引,再比如……”他又笑了一下,“那只手可不是少女不小心掉落的,是少女故意的,之后便差人将那手随意拿去喂了生畜,太守大人……”他侧首回来,向太守身前走了两步,温和笑道:“你这故事同我见过的有些出入,不如请那几名伶人重新演过,在座之人也好将这戏看完,否则徒留悬念疑团,实在是不过瘾,你说,是不是。”
太守瞠目结舌,着实呆滞了一刻,他虽是个善于逢迎拍马之人,可是轮到辩驳,便绝不是南默的对手,已然不知道接什么样的话下来。
南默微微一笑,目光仍是十分柔慈,转身对台下尚未撤台的几名伶人道:“那么便照我说的,再演一遍,太守大人不会在意钱财,若是演的好,我也有奖赏。”
他虽态度温和毫无强迫之意,甚至颇有请求意味,台上几名临的近的伶人看着他的表情,不觉被吸引了过去,觉得这名贵族公子实在是长的漂亮妩媚,谦和有度,竟不待太守命令,丝弦之声便又响起。
伶人又重新将那剧目重新演了一遍,其中南默所提两点都已经改过。
确实不愧是太守重金请来的伶人,只是临时改了两点,竟也能演的如同排练过多次一样,十分熟练,没有一点破绽。
台上伶人铃声不绝,入耳绵延,听在台下诸位官员耳中自然是另一番滋味,大多战战兢兢,若是窦绫公子拊掌喝彩,还要应和起来,天气炎热,台下却是一片凉风吹过,头上汗水是冷而非热。
好容易捱到落幕,南默又笑道:“演的这样好,有些意犹未尽,再演一次罢。”
如此,便一共演了三次。
窦绫公子面上如沐春风,其他官员,却是汗湿衣衫,颇有些胆颤。
平日无论如何羞辱都绝不会开口的窦绫公子,今日虽仍是笑的卑微,却与平常不同了。窦绫公子为昌延王时,曾传闻是个十分放荡乖戾之人,两年前见到本人,只是觉得这人除去带了私通之罪,便是一个十足懦夫,无论被人如何冷嘲热讽,总是卑微的沉默,从不反抗,同传闻之中大相径庭。宫门之中,本身以讹传讹之事就有许多,便也觉得是传言谬误,偶有知道窦绫公子帝都事情之人的,也觉得怕是因为获罪落拓,将胆子吓破了,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亦同样是对他抱有轻蔑之心的。
不想,传闻并不全然是假的。
待得席宴散去时,人人心中大都有忐忑异样,只有个别官员以为窦绫公子已是罪臣,再如何也不能翻起什么波浪来。
珍珠扶了南默登上马车,坐在车夫旁边,问道:“公子,你何必将那故事改得错上加错。”
南默低沉笑语从车帘后传来,“我不过是说出他们想要说又不敢说的东西,这叫顺遂民意。”
珍珠叹息道:“公子,你的性子果真是没有改。”
南默笑语更深,“我只是老了,不能同从前一样,时时刻刻与人计较。”他又是一笑,不再做声。
珍珠虽看不见他面上如何表情,却也能猜到他又是笑的十分温和,他心中一动,对车内说道:“公子,你再这样笑下去,那些人恐怕要更恨你。”
话音落了,又觉出不妥了,恐怕公子是从来不怕人怨恨的。
第三十二章:泯然一笑(1)
昌延的夏季,与别地不同,并非干热,还要携着极大的潮气,覆在人的皮肤上,欲人窒息一般。即使衣衫凉薄,亦不能使人感觉舒适。
珍珠此时便想起淬月的好处来,惋惜了几次,南默取笑他道:“一个装过手的盒子,我可用不下去”,顿了顿,恍然大悟似的道:“也是,你喜欢带血味的东西。”
珍珠被他说的半句话都无法还击,只得忍,忍的一身内伤。
夏季,南默便喜欢珍珠陪在身侧,蛇性属阴,珍珠肌肤冰凉,又修行千年,站在身侧便十分凉爽,南默调侃道:“所幸太守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恐怕便要绑你去避暑行宫,恐怕比那些水榭瀑布的管用多了。”
珍珠两条眉毛几乎直竖,对南默取笑十分在意,道:“公子莫要取笑我,倒是该多想想,陛下来了,公子要如何。”
南默面上笑意不减,随口道:“陛下来了,我自然要尽臣子本分,只是这些事情,恐怕别人已经做的周全,我只要看着便可以,这有什么难?”
珍珠不知他心中到底如何想的,南默总是这样的人,嘴里没有真话。
你以为他在意,他不在意。你以为他不在意,他却又是在意的。
便这样一日一日的熬着,百无聊赖,离皇帝驾临的日子越来越近,太守那里应接不暇,尚还分不出身来找他麻烦。
虽是无聊,南默过的仍然悠闲。他将鹦鹉从帝都带来昌延郡,养的十分仔细。这鹦鹉,也是十分灵性,相当懂得见风使舵,极尽谗言谄媚只能。南默在帝都时,曾也有人献过一对雀鹰幼鸟。南默养了一段日子,待得两只雏鸟能飞时,不知什么原因,雄鹰竟一去不返,只留雌鹰。南默养这些东西,本就图个开心,鹰这样的东西,总是要人伺候,眼神也多桀骜不驯,雌鹰养了段时日,南默便失去兴趣,将那雌鹰放了,继续逗弄鹦鹉玩。
要说,窦绫公子身边确实没什么东西是长久的,除了那只能说会道的鹦鹉。
鹦鹉的喜好倒是从来没变,依旧是一颗杏仁就能收买。
南默坐在一面,看着两名仆从十分小心伺候那只鸟。
谭之洲当初送这只鸟给他的时候,实际上是调笑之意,这东西,留在身边时间久了,聊是他这样薄性情之人,也丢不掉。
如同有些东西,绝丢不掉,即使他在你生命中并不长,无论爱恨,你都绝无法忘记。
珍珠在他耳边道:“公子,你心里还是有那个人的,是不是?”
南默泯然一笑,十分自然,目光落在那鹦鹉华丽丰满的羽毛上,道:“我心里自然有他,只是已经陌路,我便在这里活,也是十分好的。”
珍珠见他脸色平淡无波,便有些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未能出口。
南默这样的人,无需任何人的安慰言辞,或许他可被你的辞令感动,但他不会被你的辞令所俘获。
便是如此的,他能保有过往凌厉,只是内心完全荒芜起来,寸草不生。
若说从前吴赞那两剑刺的他痛不欲生,那么谭之洲给予的私通之罪,使他木然。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却总是再三跌倒于同一个地方,毫无差错。
凡事皆有因果循环,他这样的人,早早种下了一切恶果,本就该受到报应,怨恨别人本就毫无根由,若是懂得即时吸取眼前之人,又何来之后种种变故,早早吴赞便能在他身边了,恐怕谭之洲这人也不会出现。
过往之事,南默不愿再想,只是觉得太过疲惫,有许多事情,只是无需太多曲折,又有许多事情,实在不该太过计较。他却总要是人兢兢战战,如履薄冰才能开心。
人不能靠那么一点情思而活,那样是绝活不下去的。
他如今过的非常闲适,认罪后,没过几日便被遣昌延郡,虽是待罪之身,若是有什么想带的,无论如何麻烦,只要想了便能带走,路途也并不遥远艰辛,马车外虽肮脏沉破,内里却干爽舒适,宽敞明亮——知情之人,便知窦绫公子虽贬,却并非落拓。
只是,知情人甚少。
那人,想是虽然恨他欺骗,又意欲挟持皇子,却仍是不忍割舍,说来,谭之洲这人,比之吴赞确实不知好多少倍,他却太晚明白真情事理,已是来不及了。
并且他对那人,怨恨亦颇深,并非一朝一夕,或几日缠绵钟情便能抹杀的。
如今,窦绫公子鲜少出府,门庭冷淡,又疏于与人交往,只是初来时曾引人侧目,如今倒真是泛泛之流,王孙贵族的没落果然是是分容易的事情,瞬息之间,或生或死,悲欢难料。
南默忽然笑了一下,道:“算算日子,陛下该是明日到吧。”
珍珠“嗯”了一声,“只是文书并没有送过来。”
南默嗤笑:“恐怕是忘了。”
珍珠道:“明日陛下到了,公子没有文书如何能去行宫?”
南默道:“我也并不想去。”
皇帝亲临,哪里容得臣子藐视圣颜,怎可能不去,文书行碟的发放也要十分谨慎,绝不能有漏发一说,南默料到太守是故意不差人将文书和行碟送来——他还没有胆子将这两样东西扣下来,只是待南默差人来要难为他那么一下。
南默却是不着急。
他将手中攥着的杏仁,放在鹦鹉身前,鹦鹉已经垂涎多时,忙不迭的一一啄食,十分欢喜。南默轻声道:“珍珠,我听说今日晚上有放花灯,你陪我去看看?”
昌延郡本没有夏日放花灯这样的习俗,夏日炎热,晚上更是湿粘,什么样的风花雪夜,少女情怀,才子佳人,在这种气候下,都烟消云散,没有什么趣味。
只是皇帝要来昌延郡,便要兴些东西来,将人们的喜庆吊起来,改改懒洋洋的场面。
珍珠啊了一声,笑道:“公子,倒是对这些感兴趣了。”
那年,将黛色带回来,也是在花灯节上,只是那时他还能有三分潇洒,还想着早晚有一日,还要同吴赞在一起。
窦绫公子在些微暮色中,展开笑来,低垂的眼睑,温和妩媚,他笑道:“我要寻一个人来陪我。”
珍珠心中一动,脱口出来,道:“公子,我便可以。”
南默眸光不转,盯在鹦鹉华美的羽毛上,笑道:“你不可以,你活的太长,我要不起。”
昌延郡的花灯节果然不如帝都,只是挂着花灯,不比帝都的内敛羞涩,昌延郡民风热烈开放,示爱便是直面表白,没有个中曲折,将花灯放入河中只是因为有趣,将一纸情思也放入灯中的,却是无人。
小商贩的门面前,挂着漂亮花灯,多是莲花,各有优劣,有是手工精细的,便如真物一般。
南默同珍珠在一家茶肆落座,选了楼上的雅座,楼下有人说书,两片灵巧嘴皮,将草莽江湖说的风云变幻,周遭厅中连声喝彩,那说书人便更得意了,嘴里故事便更加高潮迭起,暗涌生波。
南默看了一会儿,指着楼下那人,对珍珠笑道,“你看这样的人,那么多人看着他,人生一世,恐怕求的便是这么个表面光鲜。”
窦绫公子如今容易触景生情,见到些什么场景,便要抒发几句,伤怀悲秋,怀春少女一般,其实不过是故意的,做给珍珠看,他知珍珠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那么他偏要做些这人见不得的事情来,这便是他,不惜给人愉快,谁若是爱上他,便是自虐。
珍珠看看楼下口沫横飞那人,心中一动,忽然低声问道:“公子,若他要你回到他身边,你可还愿意。”
南默道:“即使愿意,恐怕也是不能了。”笑了笑。
这一句,寂寥生香,断了万千想念。
这一笑,泯灭过往,没了悲欢喜乐。
珍珠又是张了张嘴,道:“或许陛下有苦衷。”他犹豫片刻,终于和盘托出,道:“公子,有一件事是我隐瞒了你,你被遣来昌延郡那日,陛下曾派柳执给我传了密诏,他要我告诉你,他知你清白。只是……只是我有私心,便没有告诉你。”
南默却丝毫不为所动,未听见珍珠说的那句“他知你清白”一般,道:“自然是有苦衷,我亦有苦衷,不然也不会将罪认下。”说罢,眉眼一挑,在珍珠身上看了看,作一种调戏腔调:“我为你顶了这样大的罪名,不如从下一世起,你对我以身相许如何?”
珍珠苦笑道道:“公子,我认识你这一世便够了,等你死了,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找你,我被公子你害的体无完肤,以后我还是回锦溪修炼的好。”
两个人笑作一团,将那件事当作笑话,相互埋怨起来。
在小茶楼里坐了片刻,南默便喊累,他是在自己的府邸里呆得太久,出来是看看外面,可是走到什么地方,都提不起兴趣来,没有什么事物可多看一眼。
饶是身旁走过些美貌少女,眉眼传情,他亦毫无反应,却不知曾经为何能有那么多少年心性,勾的别人失魂落魄便觉得十分得意,如今,确实太多涩味,果然是荒芜一片,看破了红尘吧……
道上有些孩子零零落落跑,欢声笑语宛若银铃清脆,鲁莽些,便擦过他的衣角,带起一阵风去,手中的风车和灯笼,摇摇晃晃,看在南默眼中如若魂魄,一片恍惚。
珍珠扶南默上了马车,南默勾起唇角笑道:“许久没出来,昌延郡同帝都还是有几分像的。”
珍珠在车夫一旁坐着,道:“公子,真不知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明天陛下到了,你还有如今这么自在么?”
南默道:“他来了,还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