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离道:“真的?”
惜时道:“真的。所以练离,要好好地跟着王,不许跟他淘气。”
练离道:“哦。”
惜时说:“阿离,看过你,我就安心了,等会儿,我就回七王爷那里,很快,我也要回天宫了。”
练离吃一惊,紧紧拉住惜时的衣袖“娘,你别就走。娘……”
惜时摸摸他的头发,“阿离,对于别人的恩典与好意,我们要懂得感激。不能当做理所应当,更不能滥用与挥霍。”
练离不说话了,趴在母亲腿上,眼泪从闭着的眼不间断地流出来,很快沾湿了母亲莹白细致的手掌。
晚上,练离来到薛允诚的书房,把一个洁白的布包放在桌上打开。
包里,是几块晶莹细嫩的凉糕。
练离说:“我娘给我带来的。给你吃。”
说着,拣出一块,喂进薛允诚嘴里。薛允诚一下子蒙住了,下意识地张嘴含住,渐有红晕在脸上透出来,薛允诚长年生活在地府,面色倒是白暂得很,那红一路上下,一路蕴染,染得眼皮与脖颈间都是,只得把点心全部塞嘴里,鼓起老大一个包,低落了眼,用力嚼着,以期掩示。
练离倒没觉出异常,只把那手指放进嘴里去吮着,还问,“很好吃对不对?”
薛允诚唔唔糊乱答应着。
练离从架上拿了书,跳到软蹋上,半躺下来看。
薛允诚轻轻呼出一口气。等那红热慢慢地从身上消散。
两人静了只一会儿,薛允诚忽然觉出有一个微凉的柔韧的身体贴上了自己的脊背,瞬间,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如玩石。
练离的胳膊圈在薛允诚的脖子上,轻声地道:“谢谢你。谢谢。”
薛允诚没听过这小孩如此轻言细语,微微的哀伤,隐隐的依恋,他的心,忽如擂鼓一般,身子却越发地僵直起来。
练离的头发缠落在他颈间,有点痒。然后,有滚烫的液体落下来。
练离埋在他颈间,声音闷而含糊,嘟嘟囔囔的。
练离说:“你,实在是个好人,是我遇到的,最好最好的人。”
春水在水底玩石身边流过的时候,玩石会没有感觉吗?
玩石会不会想挽留那一捧春水?
但是玩石他不会动,他动不了。
有没有一个咒语,有没有一个魔法,叫玩石点了头,叫玩石也化成水?
被白练离叫做好人的薛允诚,这些天可有了烦心的事。
邵天,从七哥那一果回来后,赫然发现,那四个女孩子不知何时跟了来,娴娴婷婷齐齐在他跪前跪倒,薛允诚惊骇之下,几乎失语,过半晌才说;
“谁让你们来的?回去!”
领头儿的女孩子宫说;
“十王爷,请收下我们吧。”
薛允诚又厉声道:
“荒唐!回去?”
那个眉间有些像练离的女孩子,是角,她含著眼泪说:
“十王爷,你—定要收下我们,若是我们这样回去了,七王爷—定会认为我们得罪了您老人家,会责罚我们的。”
说著,那眼泪已是扑簇簌地滚落了下来,其他三个女孩子见了,也一同掩面哭起来,一时间肃穆的地府十殿正殿里,一片殷殷哀婉的哭声。
薛允诚不是没听过女人哭,无数凄楚的女鬼的哭声这千百年来简直就一直地萦绕在他的生活里。
可是这不是女鬼,这是四个活生生的,美丽的,水灵灵的小仙女,
薛允诚只觉头嗡地大了数圈。明知道那个素来怜香惜玉的七哥是不可能责罚女孩子的,却还是不知如何开口说话。她的殿中,一向是没有女侍的,算起来,他有千年没有与女性这种特别而奇异的生物打过交道了。
薛允诚只得干咳一声,希望她们能静下来。没有效果,他又重重地咳一声道:
“你们——”
四个女孩子齐刷刷地抬走头看他,四双明媚的眼睛温和多情的目光柔柔地停留在他脸上。
薛允诚的头痛起来,像有一个小锤子一下一下持续不断地顽劣地敲著,心里重重暗叹一声道:
“你们,先起来。下去待著吧。”
四个女孩子站起来,一个跟着一个地退了出来。
出了殿门,四个女孩子的眼泪马上随风而逝。角活泼地说:
“果然是七王爷的好主意。
这位阎王大人有趣得紧,一哭他就没辙了。”
商道:
“就是就是。我们七王爷,真是聪明。有好相貌不说,还有好头脑,真是完美的男子。”
征道:
“你不要再晕头晕脑地想着七王爷了,现在,侍候好这位新主子是正经。”
宫拍手笑道:
“是这话。这位新主子,虽说脸木了一点儿,倒也是不输七王爷的好相貌呢,而且,我怎么觉得,他比七王爷更有趣呢?”
角答道:
“说到好相貌,这里有地府第一美男子白练离。”
四个女孩子自说自话地给自己安排了住处,铺排起来,一五一十地在地府十殿过起日子来。
很快她们便见到了白练离。
四个女孩子团团围住了练离,慢慢环绕,上上下下打量了个够。
练离的耳朵越来越红越来越热,不由得用手捂住,脑子里翁翁做响,平日的伶牙利齿全没了施展。看得黑无常一张粗黑的脸笑开了花。
女孩子们欣赏够了,退到一边去切切私语。
角说:
“果然好相貌!真是,唉。”
宫说:
“真是真是,跟观音座前的金童有的一比呢。”
商说:
“看看那眉间的一粒胭脂痣,真是锦上添花啊。”
征是比较明智的女孩子,她说:“我劝你们哪,不要发痴了。七王爷送我们来,是侍候十王爷的,白无常长得再好也不关我们的事。”
女孩子一路嘻笑着走远,还时时回头看看练离,看得练离一头的雾水,只顾着捂着赤红火热的耳朵。黑无常调笑道:
“可以放下手了阿离,她们又不会吃掉你的耳朵。”
练离放下手,呼出一口气,道:“君黎哥哥,你怕不怕女孩子?我从前在天宫里,就很怕她们。”
黑君黎沉吟半晌不知如何回答,他的前生,亏欠女子太多,若说怕,也是从愧而来。
黑君黎说,“这个……我也说不好。你,不妨去问问王。”
练离想一想说:
“哦。”
练离尚未来得及与薛允诚探讨这一问题,便有了新的烦恼。
晚上的偏殿书房,照例有两颗夜明珠照得雪亮,人却多了四个。
女孩子衣带飘然,身姿翩翩,来来去去,笑语晏晏。一忽儿给薛允诚端上一杯热茶,一忽儿又送上一块温热的毛巾,一忽儿又呈上一碟子精致的小点心。满屋里只听见她们轻快的脚步声,甜甜蜜蜜的说话声。
开始几天还好,渐渐地,练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泛上来。不是苦不是涩不是委屈不是怨,但又有一点苦有一点涩有一点委屈有一点怨,真正地是五味杂陈,那软榻上竟然坐不住。偷眼看看薛允诚,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几天下来,却也从容起来,练离没来由地生起气来,那气在胸中越聚越旺盛,自己也不知气的是什么。
练离拿了纸笔,写了“禁声”两个大字,径直地贴到了书房的墙上。
薛允诚看看字,又回头看看气鼓鼓的小孩,没有说什么,心里是清楚的,却突然地起了戏谑的心,对女孩子的态度越发地从容起来。
这一晚,女孩子又端来了新做的点心,争着叫薛允诚品尝自己做的那一份儿,角的声音最是清脆。
练离道:
“脚丫儿,禁声!”
角回头道:
“叫我?你……居然……叫我什么?”
练离道:
“你不是叫做角吗?你不是个小丫头吗?那你不是脚丫儿吗?”
女孩子嘻嘻笑做一团,角气呼呼地摔门而去,练离对着她的背影儿做一个鬼脸儿。薛允诚依然不动声色。
隔天,角还在生气,其他的女孩子道:
“不要生气了,别说,你们俩个,长得还真的有些相像,冲这个也别气了。”
角说:
“我哪里会象那个小气鬼。”
练离不知道自己居然被人叫做小气鬼,但是知道角从此爱对他丢白眼。练离有些惭愧起来,但是又压不下心里那一种怪怪的感觉。只知道那些静谧安宁的夜晚被这四个婀娜多姿的身影割得支离了,自己是很有理由生气的,倒底是什么理由,他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过了两天,宫匆匆跑进来对薛允诚说:
“王,咱们这里象是有老鼠。”
薛允诚道:
“哦。知道了。“
薛允诚暗暗打量那个小孩,见他好好地依在塌上,两眼盯着一卷书,从未有过的乖巧。
嘴边带一个微薄的笑意,那么轻,那么薄,那么浅,那么淡,就象是蝴蝶从眼前飞过,落下的一个清浅的暗影。
不一会儿,却见几个女孩子唧唧喳喳涌了进来,商的手上捏着一只火钳,上面串着一只硕大的老鼠,尤在微微挣动,就听见角清脆爽快的声音道:
“王,你看你看,我们厉害吧,一下子就逮住了它呢。”
薛允诚依然是那一百零一种表情,“哦,好得很。”
眼角却不期然地瞥见那小孩儿吓得青白的脸和微微张开的口。
练离决定向女孩子们示好。
垂着眼,略有些羞惭地对角说:
“对不起,角姐姐,我以后再也不胡乱叫你啦。”
那副神情与腔调,换了谁也拒绝不了。
角说:
“姑娘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了。”
练离笑道:
“角姐姐,听说你空篌弹得出色。”
角道: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徒弟。”
练离道:
“敢问角姐姐,你是谁的徒弟?”
角道:
“是天宫第一教习惜时的徒弟。”
练离睁大了眼,“真的?惜时,惜时是我的娘啊。”
女孩子们统统围拢过来,“真的吗?你真的是惜时教习的儿子?”
女孩子看见自己尊敬的老师的孩子,有说不出的亲热,几个孩子从此竟真的交起朋友来。
这一天薛允诚一进书房,便看见练离与女孩子们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练离的嘴角挂着点心的残渣,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角居然站在他身后,替他拢起有些零乱的长发。
薛允诚的眼中只看见那个小孩明媚得让人忍不住伸手掬起来捧在手心的笑容,突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个小孩子,其实是,非常非常,非常容易招女孩子的。
过不了两天,薛允诚便把四个女孩子指派到判官江树人的殿中侍候。
江树人为人看上去古板教条,夫子气实足,实际上却常有意想不到的智慧与作为。薛允诚还是遥遥地对着江树人住的殿堂在心里说了一声抱歉。
练离虽不知薛允诚为什么突然地遣走了女孩子们,但是不战而胜却让他高兴得很。
那一晚,又重是两人的世界。
薛允诚端坐半天听见身后有西西梭梭的声音,回头一望,那小孩用一卷书挡了脸,在塌上滚来滚去。
薛允诚挑开他面上的书本,见他望着房梁吃吃傻笑。
薛允诚道:
“喂。”
练离道:
“喂,你觉不觉得清静了好多?”
薛允诚道:
“嗯。”
练离又说:
“女孩子,有时候,真是呱噪啊。”
薛允诚道:
“哦?哼。”
练离道:
“不过,做的点心真是好吃。”
薛允诚又哼一声。
练离道:
“但是,她们太香了是不是?惹得我老想打喷嚏。你想不想打喷嚏?”
薛允诚在他额头上弹了一指道:
“想。”
练离蹲在地府后花园的湖边,忽一眼看见小鬼去尘,笑着招呼他:
“去尘,去尘!”
去尘抱了大扫把颠颠地跑过来,快乐得眉眼全皱在了一处。
练离说:
“我有好多天都没见着你啦。”
去尘答:
“我……我……也好多天没……没见着你啦。”
练离拉过他,“我教你的那埋树叶的法儿,你用了么?”
去尘笑得更开心,“用了用了,那天王看见了,还打赏我了呢。我告诉他,是你教我的。”
练离叹一声,“哦。他说什么了吗?”
去尘道:
“他没什么,就只哼了一声。”
练离叹气:
“那一定是不满意我了,会不会觉得我妖点子多。会不会不喜欢我啦?”
去尘问:
“你说的是王吗?怎么会,那天我路过怨情司,那里面尽是些美貌女子,可是她们都没有阿离你好看,什么人会不喜欢你。”
练离扑地吹一口气,“那管什么用?”
伸手撩一撩水面,练离诧异道:
“咦,这水,是温的。”
练离把脚也落进那水里,舒服得轻轻打一个颤,伸手便解衣服,“我要下去洗个澡。”
去尘大吃一惊:
“阿……阿离……离,这……这不行吧。这湖,不许人下去的。”
练离道:
“好去尘,你帮我把着风呗,等会儿我也帮你看着。”
说着话,人已是扑通一声下了水。
长长的黑发,浮在水面上,象一匹上好的丝缎。
练离惬意地在水中起伏游弋,一尾鱼似的。湖水温暖沉郁,隐隐有咸湿的气息,轻烟一样沁入心脾。
练离太舒服了,半眯起眼睛,没有看到去尘张慌地向他打着手势,轻声叫着:“阿离阿离,快上来。”
练离正自得意间,忽觉身子一轻,被人临空拎起。惊慌之间,只朦胧看见那人深紫的官服,仿佛是踩着水面飞掠而过。没等看清,已经重重落在湖边的草地上,摔得浑身骨节酸痛非常。
只听得一声威严冰冷的声音喝道:
“穿上衣服,跟我走!”
练离这会看清了薛允诚那格外严厉的脸,神色阴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前些日子和睦相对的情景仿佛一下子退去,这回是真的有些怕,赶紧穿好衣服,一路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临走还没忘了对依旧跪着瑟瑟发抖的去尘无声地喊:快走!
薛允诚回过头,一把揪住练离,一路无语,一路如风,回到自己居住的偏殿中,一使力把练离摔在床上,对小童道:
“找御医来!”
练离看着他大睁如铜铃的眼睛,吓得缩在床角,悄悄地用脚勾过一床纱被,剩着薛允诚回头地当儿,密密匝匝地把自己裹在当中。
不一会儿,地府御医来了,给把了脉,写了方儿,早有小童过来拿了去配。不过片刻功夫,一碗浓黑的味道怪异的汤药已端了上来。
薛允诚扯下练离头脸上的被子,练离往床的深处又缩一缩。
薛允诚道:
“过来!”
练离摇摇头,又缩一缩。
薛允诚再叫:
“过——来!”
薛允诚把药碗重重地顿在矮几上,“我说,过——来——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