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离睡得太好,允诚不忍心叫醒他,两人在人间又耽搁了半天,
谁知道,就这半天,还真遇到点儿麻烦。
练离醒来的时候,天光已暗。
允诚拉拉练离的头发,练离半睁着眼,“晤?”
允诚说。“什么时候啦?还睡不醒?”
练离抬起头,伸手摸摸允诚的脸,笑一下,又继续闭上眼睡。
允诚弹弹他的额,“我自己走罗?”
练离瞬间弹起来,拍了允诚的腰,“不要。”
练离忽然睁大眼睛,看着允诚的身后,问道:
“你是何方小鬼?”
允诚微微一笑,这小孩,终于发现了。他慢慢转过脸去。
他对面的树上,跳下一个身影,披了满头乱发,摇摇晃晃走过来,突然从乱发中露出半张惨白面孔,吐一吐鲜红的舌头,黑暗中甚是吓人,可如何吓得了地府的小无常?
练离嗤地一笑,伸手一抓,便揪住了那小鬼的脖领,在他脸上抹,那可怖的的乱发便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很年青的面孔,短短的头发东一簇四一簇地翘著,圆圆的脸孔,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小小的嘴,若不是青白的脸色,倒是副可爱的模样。
练离点了点自己的鼻子道:
“想吓唬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小鬼道:
“我管你是谁,这里是你鬼爷爷的地盘,快快滚开。”
练离拍拍他的脑门儿,“我倒是想走开,不如,你跟我—起走吧,
小鬼道:
“你……你……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练离摇头晃脑道:
“我吗?我是地府十殿的白无常,白——大——人!”
小鬼的脸更白了,磕磕巴巴地说,“我……我要信你……才是……傻瓜呢。”
练离想,果然是一个小鬼头,一下就怕了。练高叉着腰,得意地说,“你不信我总得信他吧?”
他指指允诚。
那小鬼扭扭细细的脖子,“他?我为什么要信他?他有什么了不起?”
允诚微笑,招手叫那小鬼,“你过来。”
小鬼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
允诚伸出手去,手指过处,忽然缓缓展开苍黄的画面,像一场无声的电影,画面中,是绿草丛生的郊外。稍远处的高大皂荚树显出,正是多年前的嘉年华旧址。远处,有辆自行车缓缓驶来,车上,是一个少年,普通的格子衬衫白T性,牛仔裤。脸上满满的全是年青透明的快乐,脸色是健康的牙白,稚气可爱。
练离张大了嘴,那少年正是眼前苍白的小鬼。
那小鬼蹬蹬后退两步,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画面中的少年骑至近前。忽然自行车似乎被什么绊住了,他停下来,蹲下去查看。
三人正看著,那小鬼忽然浑身发起抖来,筛糠一般,练离都听到他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不由地就上前揽住了他的肩。
画面中,在树后突然窜出两个年龄与当年的小鬼差不多,身材却高大健壮得多的男孩,他们冲上前去,死死摁住当年的小鬼,从他的口袋里枪去一个小小的皮夹,翻看之后,似乎是大失所望。正在这时,另个男孩看见了小鬼,当年的少年,被扯开的衣领间露出的亮晃晃的东西,是一条链子,闪著光。少年下意识地想要把它藏进衣服中去,顾然那是他的心爱之物。那两个高大男孩扑过去,一个把少年的胳膊拧到身后,另一个一把扯下了那链子,少年突然烈地挣扎起来,挣动到两个健壮的男孩几乎无法制住他,她口中好像在喊著什么,可
过去的画面是没有声音的,只能看他挣扎如绝望的鸟儿,然后,练离与允诚看见一个男孩,掏出一把闪著寒光的水果刀,直直地朝少年胸前扎去。
“不要看,不要再看了,不要看了。”
小鬼尖叫起来。允诚指落处,画面隐去。小鬼眼中大股大股的眼泪汹涌而出,蹲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练离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能哭的人,哦,对了,练离想,是爱哭的鬼。可是,真可怜。
练高半跪下去,摸摸那鬼的头,道:
“别哭了好吗?再哭下去,明天就要下大雨了。大家都不能上这儿来玩儿了。你叫什么,告诉我好吗?”
小鬼好半天才抬起头,练离看他的衣襟已湿了一片,不停地打着嗝儿,边结结巴巴地答,“我……呃……叫……卡——呃……卡卡,舒卡卡。”
小鬼卡卡终于想起来先前的—件重要的事儿,你……您到底是谁?”
他转向允诚。
允诚和缓道:
“卡卡,你别害怕,我是地府的阎王,你得跟我走。卡卡一听,撇撇嘴,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却再不敢出声儿,只是嗝打得更急了。
练离急了,“卡卡,卡卡,别哭,别哭。求你啦。”
允诚也伸手拍拍卡卡的脑袋,“别哭。”
他说。
卡卡耳边有一缕头发翘了起来,支愣著,还真是可爱得不行。
允诚接著问,“卡卡,你不能去地府,不能投胎,是因为你不能离开对吗?”
卡卡点头,“我哪儿也去不了。我被困在这儿了,半步也走不出去。”
练离道,“那是因为你是枉死的,你身上的冤气太重。王在这里,这下你可以跟我们走啦,你跟我们回地府好不好?你放心哦,地府一点也不可怕,我有一个黑哥哥,他可好了。
还有小鬼去尘也很有趣,还有……”
允诚打断练离的滔滔不绝,看著卡卡,“卡卡,你不能离去,必须有别的缘故吧。”
练离愣愣地听著。
卡卡看看允诚,张张嘴想说什么,又低下头去,再抬起头看著允诚。允诚想,这是个聪明孩子。
允诚道:
“我帮你完了你的心愿。”
捏了一个诀,在卡卡额间点了一下,允诚道:
“带路。”
练离小声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允诚捏捏他的脖子,“跟著走。”
练离又跳到卡卡身边,小声问,“卡卡你说。”
不知为什么,小鬼卡卡忽地忸怩起来,吱吱唔唔的。练离亲热地用肩碰碰他,“坏小鬼,不是哭就是装哑巴。”
三个人很快来到一家小小的院落。在一幢幢方盒子似的高大建筑之间居然还藏着这么个典型的南方老宅子,真是难得。在门前,卡卡忽然踌躇不前。
练离问,“哦,你是要来找人吗?为什么不进去?”
卡卡低头结巴道:
“我……我不知道——他……他还在……在不在这里住著。”
“你不去看看怎么会知道。”
练离说。
卡卡只把一头乱发扒得更乱,“好……好多年啦。我……死了有十二年啦。”
允诚从身后拍了拍卡卡,带著两个孩子,穿墙而人。
两间屋于,其中一间亮著灯。
卡卡终于跨步上前,把脸贴上了窗户玻璃。
练离也忙忙地凑上前去看。
不起眼的屋子,里面倒是垦得异常地舒适,各色家电也一应俱全。大床前一张小小的儿童床,罩著蓝色的细纱。雪白的床围,漂亮极了。
一个年青的女子,坐在小小沙发上,织著毛衣,看著电视。从里闲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年青男人。练离注意到卡卡开始发抖。
那男子俯身看看孩子,跟那女子交谈两句,拎著他大纸袋走了出来。他就从卡卡的身边经过,练离看到卡卡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他。可是他的手从那男子腋下穿过,就在那一瞬,卡卡的面色又变成一片死灰。
那男子在小院里蹲下来,一样一样地从手中的袋子里往外掏东西,一叠子纸钱,一堆纸折的元宝,一盘子小点心,几个水果,一股脑儿放在地上,又搬过墙角的瓦盆,点燃纸钱。
火光亮起,映著男子平实健康的面容。他的神情十分温和,他轻轻地叫:
“卡卡。”
卡卡痴痴地看著他,半步也动不了。练离暗想,原来今天是卡卡的死祭。
男子说,“卡卡,过来拿钱。还有你喜欢的青团跟红富士苹果。这个小馋猫,怎么一次也没来吃过?不是最馋的吗?”
纸灰从瓦盆里飞出来,蝴蝶似地轻盈地飞升开去。
男子接著说:
“活着的话。该二十八了,大小伙儿了。”
盆里的纸钱很快燃尽了,火光渐渐地暗下去。男子站起来,拍拍手,又从友袋里拿出个亮晶晶的东西,看上去是件首饰。他把东西放在窗台上,说,“卡卡,给你重买的。哪年你都没来拿。今年会不会来拿?”
男子又站了一会儿,回身走向屋子,到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来,笑着低声说,“记得来拿,私房钱买的哦。”
练离叹一口气,突然伸手贴上卡卡的背,一道光穿过卡卡的身体,卡卡伸出手去,这次,他投到了那男子,他的手在那男子的脸上贴了一贴。男子并不能知觉。
又站了一会儿,男子回屋去了。
卡卡转过脸来,对练离笑了,然后眼泪又流了出来,又急又快,一点声音也没有。
练离拥住他的肩膀,低声说:
“真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能哭的鬼。再哭下去,阎王要罚你—辈子做条小鱼了。”
允诚在一旁看著这一切,忽然叫道:
“卡卡。”
卡卡走过来,允诚手指隔空轻镜,窗台上那条链子碾过来,稳稳地落在卡卡手上。一卡卡把那链子环在手中,允诚道:
“走了。”
薛允诚带著练离与小鬼卡卡,寻了一处僻静的树木茂盛的地方,地上有大片湿滑的苔藓。练离小心翼翼地走著,边说,“这就回去了吗?真的回去了吗?”
小孩的脸上,有些黯然,小小声地在允诚耳边说,“卡卡真可怜,这一辈子这么活得短,喜欢的人又跟别人结婚了。”
允城道:
“卡卡其实还活着。”
练离轻喊:
“啊?”
允城道:
“在那人心里活着呢。”
练离不再作声。
胡思乱想间,薛允诚捏了个诀,一手拉起练离,一平拉著卡卡。
四面树木隐去,黑暗越发深重起来,看不见任何景物,却只觉自己在不断地下坠,突然下坠的势头停住了,人往前飘过去。渐渐地,眼前出现了光亮,那就是地府入口的帆幕,眼前豁然开朗处,已是地府的景致了。
到殿前,黑君黎迎了上来,“王,小阿离。你们总算回采了。”
薛允城道:“辛苦你了君黎。”
练离叫了一声黑哥哥,有一点害羞。黑君黎上下打量他一下,“哦,小阿离,你去人间就是这么副样子的啊。短头发倒也精神得很。”
练离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未变回原形,忙忙地变化了,说,“君黎哥哥,这是我们从人间带回来的小鬼卡卡,你现在要出公差吗?”
黑君黎点点头说是。练离说,“我也一起去。”
薛允诚道,“你去吧。”
练离答:
“哦。”
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里依依的,好生不舍,有一点心慌,特别地不想离开。却又不敢说出来。
又赶上去说,“其实,我有些话要对你说的。”
薛允诚细细地看了看他,“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你好好地去,等你回来再说。”
练离说,“哦,好。”
那一次,练离却没有能,好好地回来。
那一天,练离与黑无常去捉拿的,真的是一个很邪恶的鬼魂。此人生前是云南的一个大毒枭,是被当场击毙的,身上中了不少枪,看上去的确有些吓人。
隔着老远,练离他们便能感到他冲天的怨气。他的面容与一般的恶鬼一般青白,一双眼睛特别的阴沉,仿佛没有白色,只剩下一味的幽黑,格外的诡异。遇到这种鬼魂,黑君黎总会有意地走在前面,将练离挡在身后。
象往常一样,他拿了锁子上前去要锁住他,那恶鬼似乎也并不想挣扎,顺从地伸过一只手来。就在这个时候,练离看见他深黑的眼里有一线寒光闪出,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擎了一样乌沉沉的东西,冲着黑君黎的胁下而来。练离喊:
“小心!”身子已经冲上前来,用后背将黑君黎撞开去,那乌沉的东西便直直地插入了练离的前胸。
黑君黎只听见他短促地叫了一声,身体象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悠悠地飞了出去。
黑君黎反应过来,知道不好,举起哭丧棒,对着那恶鬼的天灵盖用力地打了下去。那恶鬼的魂魄瞬间如同风中败絮,四下里飘散开,怨气如浓烟一般久久地积在头顶一方。
黑君黎快速跑到练离身边,伸手拉下他的帽子与面上那可笑又有些可怖的面具。练离的脸露了出来。
他还有一点意识,眼半睁着,脸上却已是退尽了颜色。好一会儿眼光聚拢来,看向黑君黎,然后,慢慢地慢慢的,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眼睛也闭上了。黑君黎看着他胸前,那乌沉的东西,原来是一柄匕首,连那紫檀色的木柄也已没入了练离的胸。黑君黎只觉浑身抖个不住,他把他抱起来,看着那鲜活的生命有形似地一点点从练离的脸上退去,他说,练离练离,你千万不能魂飞魄散。练离练离练离――
薛允诚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然后,看着地府的御医把那匕首从练离胸前一寸寸地拔出。练离发出一声痛极的叫声,很短,之后便也没有了声息。
并没有血流出来,那只是一个可怖的黑洞。允诚把手掌附上去,再移开时那黑洞已经愈合了。练离微微睁开了眼,好象并没有认出他来,却有细细的血线沿着他的口角流了下来,顺着他雪白的脖子流到领窝里,那血把他淡成一抹水色的嘴唇染成一片妖娆。他的眼睫颤一下,又闭上了。
那边御医过来,轻声地在薛允诚的耳边说,“王,情况有点不好。那匕首……”
薛允诚看向一旁小几上托盘里的东西,没有一般兵刃的寒光,它的颜色暗哑奇特。
薛允诚说,“那不是平常的东西。”
御医点点头,“它仿佛就是传说中的煞器,是人间通灵的恶人将普通的兵器浸在厉鬼腐烂的肉身里制成的,专门用于对付地府的仙家,枉图逃入阴阳界,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没想到会让白大人碰上。”
薛允诚也不说话,伸手把练离抱起来,让他软软地依在自己胸前,双手抵住了他的后背。他知道自己有千年的修行,他想把自己的修行渡给练离。
御医吓得扑通就跪下了,允诚和声地说,“你起来,不必这样。我是绝不会让他散了魂魄的。”
御医打着磕巴说,“不不,不是这样,王,你的修行太深,白大人如今元神受损,一旦冒然地渡给他,受不住这样的修行,他会立刻魂飞魄散的。”
允诚慢慢地扶着练离的后背让他重新躺下去,象捧着一个至宝。他说,“实话说,他会怎样?”
御医说,“首上的戾气会慢慢地浸入他的心肺,游走于他的全身,他受不住时便会化为原形,然后……很难说……能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