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鞠水可以说是一个很天真浪漫的人,如果他没死的话,现在可能是某个着名的吟游诗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有可能是不事生产的社会米虫,因为他不是一个能够平衡精神层面与物质层面的人。如果以故事来比喻的话,他就是那只被鹈鹄衔上天空,一张开口就会摔下来的乌龟。想要遨游天际就不能顾全大局,否则就会粉身碎骨。
鞠水就蜷缩在那儿想着这些动物的事,对于现状一点帮助也没有。顶多可以说他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不过多少可以排解他对于在世上完全消失这件事的怅惘。
「喂!出来!」
鞠水正在非洲大草原当斑马的时候,忽然听到敲打玻璃的声音,他眯开双眸看见路戒兰气急败坏的脸,而且拼命破坏他家,那扇生锈的车门竟然在他粗暴的对待下摇摇欲坠。
他很想跟他说可以开的车门在另一侧,不用这么费力,可是他没有力气这么做。而且他转念一想,这该不会是因为他对消失的恐惧而产生的幻觉,幻想恶魔突然改邪归正,好心地要把花儿还他。不过鞠水立刻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第一、他全身都虚弱到不能动,四肢末梢都快变透明了,根本不是花儿回来身边的迹象。第二、在这最后的时光还看见这个死对头也太倒楣了吧?所以鞠水又缓缓闭上眼,索性不理。
路戒兰确信这个小王八蛋有睁开眼看他,而且有好一会儿,没想到他竟然又把眼睛闭上了,这到底是在搞什么?但看他一副病厌厌的模样,路戒兰最终还是咽下抱怨。
他浮出水面用力吸一口气,再次回到水底,直接捡一颗河床的石头用力敲碎玻璃。强大的震动惊醒了鞠水,所幸玻璃在水中没有喷射开来,要不现在鞠水美丽的肌肤早就成为肉垫了。鞠水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男人强壮的臂膀拖出车外。
可是他实在没力气反抗了,只好软软地任人搂在怀里,他把头偎在路戒兰的颈项,感受人类三十七度的体温,无奈地想:真是连死都不能安生。
一出水面,鞠水虽然昏昏沉沉的,但还是教火辣的太阳和空气呛得挣扎起来。
路戒兰将他护在胸膛下,阻挡大部分的阳光,然后将湿漉漉的长发拨开露出光洁的额际,咬破手指并将血印在鞠水额上。
突然的刺痛教鞠水浑身打颤,他揪住路戒兰的手臂,咬牙低声哀鸣,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仿佛身体里的内脏重新组合一样,而且没有打麻醉。
「好痛……」
路戒兰没有预料到这个动作虽然可以让鞠水在人类世界中呼吸,却同时会带来强烈的痛楚。就像美人鱼上岸,虽然可以走路,但却必须忍受走在针上的痛苦一样。嵇模棱也忽略太多细节没说了吧!他拍拍鞠水的背脊,试图将他痛到哽咽的气息顺过来。「快呼吸,等一下就不痛了,快呼吸。」
鞠水听话地吸了口气,久违的空气让他又咳又呛,他挣脱路戒兰的掌控,回到他所熟悉的水里。可是原本对他来说是空气的水这时却成为真正的水,水入侵他的鼻腔,成了可怕的武器。
路戒兰赶紧将他捞起来,对他糟糕透顶的状况有点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做会让他比较好过。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怀里的鬼儿安稳地睡一觉,至少能畅快呼吸的地方,他会毫不迟疑地带他去。
「我要回去……」鞠水本来不想哭的,但是因为真的太痛苦了,又一直找不到呼吸的方法,忍不住哽咽起来。
路戒兰抹去他强忍住却还是流下来的泪水。「你的那朵花没救了,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走,听清楚了吗?」
鞠水亲耳听到这个恶耗,受到的冲击比预期的还大,虽然他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但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失态。
路戒兰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可怜虫抱起来,避开阳光冲回车上,但细碎的阳光还是有一部分直射到鞠水白皙的上臂跟小腿上,立刻渗出青绿色的血丝。
鞠水蜷缩在后座,用两只颤抖的手臂把自己藏起来,试图躲避无孔不入的阳光。路戒兰脸色也不好看,眼看那可怕的青绿色血丝像虫一样蔓延开来,他赶紧拿车用毛毯将鞠水扎扎实实地包起来。连一根头发也没露出。
「再等一下,再忍耐一下。」
「我……」
路戒兰刚要从后座绕到前座,便听到像蚕宝宝的长条物里发出一串咕哝。「你说什么?」他侧耳倾听。
「我讨厌你……」
路戒兰只是回到原位,仿佛听到小孩子无理取闹的家长一样充耳不闻,径自回到前座开车去了。
「呜……我讨厌你……妈的……痛死了……呜……」鞠水痛到连脏话都飙出来了。
路戒兰为这荒谬的情境扭曲了面孔,他知道那是他无意识的恶意,可是总让路戒兰想到他少年时代驾驶座上的父亲与母亲,母亲用恶狠狠的、女性特有的音调对父亲说:我讨厌你,你怎么不去死了算了?那时的路戒兰总是用一种空泛的表情坐在后座看着窗外,像一个聋子,但他知道他自己不是聋子。车窗外闪烁着黄寒灯火,路上走着一具具笑的、哭的、快速的、缓慢的、没脑袋的、有脑袋的皮囊像在看戏,声光效果俱佳,就是剧情差劲,他讽刺地想:这该不会是好莱坞电影吧?这些人演来演去,到底要表达什么呢?
电影就是有这种好处,镜头和生活永远是相对的,女主角哭了男主角就要安慰;男主角变心了女主角就要哭泣;女主角哭了男主角就准备被编剧惩罚……制式化地将人类的感情对号入座,到最后也搞不清楚是电影像人生,还是人生像电影。
鞠水安静了下来,他裹在毯子里就像躺在妈妈的子宫里,子宫把他磨得又痛又热,他贴在皮革座椅上听着引擎轰轰的低鸣,慢慢被催眠了痛楚,眼前灰茫茫一片,听觉却异常地锐利了起来。遥远的那一端尖锐的救护车声追逐着,却远远敌不过路戒兰的高级引擎。他都不知道是鬼的命重要,还是人的命重要了。其实鞠水是不讨厌这个男人的,他谁都不讨厌,无论谁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讨厌,连死也觉得没什么。这不是懦弱,而是鞠水十分清楚事实的真相,他不会说凭什么他要承受这些,而是说他凭什么不承受这些。事实上,鞠水是以悲观的概念过乐观的生活,他不会逞强,也不会逃避,他让人生来过他,而不是过人生。
就这样吧!下个路口直转或转弯,消失或重生,他都不管了……
「你还活着吗?」
鞠水不回答,他想他应该很早就死了。
他无声叹口气,拦腰将他抱出车外,嵇模棱难得出现在阳光下,他一只手撑着黑伞,一只手拉紧敞开的领口,将伞打在路戒兰头上。「快进去。」
「这是干什么?」路戒兰瞪着那把黑伞,以为娶了一个新娘进门了。
「这可以避开门神,你别杵在那儿,快进去吧!」嵇模棱轻推了他一把。
「去哪儿?」他家百转千回的,路戒兰每次来都摸不着门路。
「水鬼当然是去有水的地方了,跟我来。」
嵇模棱领着他走过千万条回廊,唰地打开红杉原木挑高的大门。「把他放进去。」
路戒兰说实在的有点瞠目结舌,水蒸气袅绕着原木与石材建造的浴室。堪称游泳池的浴池遍布白色的莲花几乎看不见水面,在空旷的浴室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你从哪儿搞来这么多东西?」
嵇模棱神色自若,帮他把鞠水身上的毯子扒掉。「有钱能使鬼推磨。」
「死资产阶级。」他还在失业状态呢!
嵇模棱和鞠水漂亮的眼睛对上了。「辛苦了,你叫什么?」路戒兰这个人粗手粗脚的,只有人服侍他,没有他服侍人的道理。
好有气质的男人……「我叫鞠水……」
「你叫鞠水?鞠水轩蛋卷的鞠水?」路戒兰认真地皱眉。
「你别乱比喻别人的名字!」鞠水红了耳朵,那是他国小常被人笑的绰号。
「你们别吵,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做呢!」嵇模棱用眼神暗示路戒兰把鬼交给他。
「干嘛?」
「难道等你把他直接丢到水里?」
「有什么不对?」
嵇模棱叹口气。「还是我来吧!」
他从路戒兰手上抱过鞠水轻盈的身体,一起走入水里。「等一下可能有点难受,不过你就把这帐算在那男人身上吧!」
「本来就是要算在他头上的。」鞠水瞪眼。
「嘿!你们两个倒是同仇敌忾起来了。」
「路戒兰,你过来。」
「干什么?」
「你握住鞠水的手,快点。」
「我不要。」
「我才不要呢!」这男人嫌弃什么?他才嫌弃他呢!
「别闹小孩子脾气,时间拖愈久等一下愈痛苦,别说我没警告你们。」
路戒兰冷着脸,一把掳过鞠水软凉的手,紧紧握住。
鞠水撇过脸。
嵇模棱松开眉头。「我开始了。」
鞠水和路戒兰紧紧盯着嵇模棱的动作,他修长的手指捉住鞠水瘦弱的肩头,缓缓往水里按。眼看水面已经超过下巴,鞠水的表情渐渐不安起来,路戒兰感受到鞠水手指传给他的力量,安慰地紧握住他的手。
「嘿!你确定没忘结个手印,解个封印什么的?」他想起水对鞠水是会造成伤害的。
「别说话。」嵇模棱突然将鞠水一把按入水底,脸色未变,只是坚定地将手指压在肩膀上,他的臂膀看起来没什么肌肉,可是任凭鞠水如何大力挣扎都挣脱不了。
满池子的白莲花以鞠水为中心点,一朵一朵迅速盛开凋谢,在差不多半分钟的时间已经完成它们的周期,路戒兰狼狈地勉强抓住鞠水,一边分神向嵇模棱喊道:「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儿?」
鞠水的指甲已经深深插入路戒兰的掌心,漂出粉红色的血迹,像是在跟他求救似的。他差点捉不住挣扎中的鞠水,看着他痛苦的表情,他也跟着恐慌起来。「够了!让他起来!我说让他起来!」
「捉好!」嵇模棱将手臂向下压,不让鞠水有接近空气的机会。
「他会死的!嵇模棱!你够了!」他捉住鞠水的手向上拉,试图与嵇模棱的力量相抗衡。
「他早就死了,不是吗?」他阴郁的眼睛看进路戒兰因为恐惧而愤怒的眼里。
路戒兰停止与他的对抗,瞪着嵇模棱温文的脸庞与正在进行的恐怖举动,在温暖的池水里落了满身疙瘩。他听话地控制住鞠水挣扎的爪子,却不忍心看鞠水哀求的眼睛,向上别开脸。「你真冷血。」
「不是我冷血,几千年来都是这么做的,这是让他重回水中的唯一途径。我和他是属于客户关系,所以我的心不会痛,而你呢?你跟他是什么关系?」鞠水已经慢慢停止挣扎,像一条累极了的鱼放松了身上紧绷的肌肉,也放掉路戒兰的掌握。
路戒兰倏地看向嵇模棱,慵懒阴郁的侧脸像没有说过什么似的,但他确定嵇模棱方才点出了什么,而且可能对他是一大打击。
「什么关系?仇人关系?」他也放掉鞠水还在他掌上松开的手指,任他沉入池底。
嵇模棱静静盯着他五秒。「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男人。」
「要不还能是什么关系?」恩人关系?笑死人了。
嵇模棱瞥了他一眼,环看四周满池子死亡的花儿,在花尸中找寻幸存下来的白莲花苞,他走过去把花儿捞起来。「把鞠水带上来吧!还有件事没做,这是最重要的步骤。」
「有完没完?他都这样子了还不能饶了他?」
「是谁造成的呢?」
路戒兰噤声,尴尬一笑,过一会儿鞠水已经躺在他臂弯里了。
路戒兰轻轻拍着他的脸颊。「醒醒。」
他悠悠睁开眼,看见路戒兰那张放大的脸吓了一大跳,下意识举起手拍下去。
「臭小子!你干嘛?」路戒兰一脸铁青抓下他软软的爪子。
他瞪大眼睛,嘴唇蠕动了几下,才轻轻地说:「你吓到我了。」
路戒兰被他的轻声细语弄得浑身不对劲,他硬生生转向嵇模棱。「你不是要干什么吗?赶紧把他弄一弄、修一修。」
嵇模棱假装没听见,把花苞递到鞠水面前。「鞠水,把这朵花吃下去再睡。」
苍白的嘴唇应了声,然后在他俩面前又闭上眼睛,
嵇模棱哭笑不得。「看来他真的累了。」
「一定得现在吃吗?」
「是,这是唯一可以接受阴气的花儿,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回复到现状,它会跟其他花儿一样急速死亡。」
「喂!醒来!」路戒兰丝毫不怜香惜玉用力把他摇醒。
鞠水百般不愿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戒兰似乎在说些什么的嘴,眼泪突然啪嗒啪嗒地滚下来。
路戒兰懵了。「又怎么了?」
「我要睡觉!你干嘛不让我睡觉?」他既委屈又烦躁地用力擦去眼泪。
完全哑口无言。
嵇模棱毫无怜悯之心地忽略路戒兰,向鞠水露出安抚的微笑。「吃下去就可以睡了,我们都不吵你。」
鞠水一边哭一边接过花儿,囫囵吞枣地把它吃了下去,然后在路戒兰的怀里找个位置,以令人傻眼的速度进入梦乡。
路戒兰揽住鞠水瘦弱的腰杆,面无表情地看向嵇模棱。「我是该随便把他丢下去还是慎重地把他丢下去?」
「我看你就一直抱着他睡好了。」他给了一个揶揄的建议。
「我宁愿抱着一根木头。」
口是心非。嵇模棱摇摇头,过一会儿突然笑了。「你放手吧!让他好好睡,他不会有事的。」
路戒兰浑身不舒服。「你到底要干嘛?笑得我发毛,你要是真笑,我就得恭喜你走出忧郁症的牢笼了。」
「你说什么呢?我笑你不开心吗?再次纠正你,是沮丧,不是忧郁。」
「你干嘛在这种小地方吹毛求疵?龟毛。」
「小地方才是接近真理的所在。」
「麻烦你讲一些活在大地方的人听得懂的话,譬如在下我。」
嵇模棱耸耸肩,穿好滑下去的睡袍,像个贵族似地摆摆手。「跟我来。」
「又是什么事儿?喀尔玛贝勒爷?」路戒兰向上挑眉,试图破坏嵇模棱与生俱来的优雅。
「真放肆。」他似笑非笑。「劝你别挑战我,我已经三天没阖眼了,如果你不想我搅和你这档破事,悉听尊便。」
「OK!」他两手一摊,乖乖跟在嵇模棱身后。
他带着路戒兰到另一个小房间,雕花木桌上摊着一副由金箔装饰的卦,梁上悬着禁锢文鸟的精致鸟笼,空气中飘散着黑檀木焚香的气味,路戒兰再次为这栋奇异奢靡的房子无言。「无底的财富是忧郁症患者最强大的后盾。」
「钱不是最重要的。」
「你挖苦我吧?」穷人绝对不会说这句话。
「算是吧!」嵇模棱将文鸟捉出,放出窗外。
「你就这样将它放了?它不会回来的。」
「它本来就不属于我,我凭什么要求它待在我身边?它想回来就会自己回来的。」嵇模棱意味深长地看着路戒兰泛着血迹的手心,像在预言着什么。
「你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刚才我所说的只是赠品,如果你能参透,将来的日子会过得比较轻松。」
「那么正品呢?」
「前些日子为你卜了一卦……」
「怎么?楣运当头是吧?」
嵇模棱挑了下眉。「这到底是好运还是坏运,不是你说了算的。」
「那要看谁说了算?我自己的命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路戒兰大不敬地嗤了声。
「通常像你嘴巴这么硬的人在电影里往往是第一个先牺牲的,寓意是在让民众明白不信邪的后果。」
「我不信没有立论的东西,只要有科学证据,凡事好说。」
「这就不好说了,不过你就姑且听之吧!因为这是攸关你性命的事。」
「我可不可以拒绝?」
嵇模棱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回去吧,连那只鬼一起带走。」
「有话好说,我听、我好想听。」开玩笑!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而且那只鬼可能真的会被气死。
「今年正好走到你的流年,是一大劫,你会遇见三个人将会左右你的命运:第一个人从水中来,想必就是指鞠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