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荫冷冷地道:"怕不是你能呆的地方吧,放心,我不会留客的,你请自便。"
翟小侯却赖着不肯走,这时善后的数名官兵已经回来,带来了翟小侯被抢剩下的一些东西,还有当时被丢下的两名长随,陶荫受不了一群人挤在自己小院里吵吵嚷嚷,摔门出去了。
明月在天,清辉遍地,陶荫坐在屋顶上,情绪低落。
什么叫鸠占鹊巢?翟小侯给他亲身示范了一下--那家伙吃饱喝足正占着他的床睡觉,还埋怨他不肯做陪!
什么叫自寻烦恼?他自己亲身验证了一回,现在他是惹祸上身,有家归不得,有气没处发!
陶荫用力掐着从屋顶揭下的一块瓦片,一点一点捏得粉碎,恨不得也这样把翟小侯捏死!叫他再用那种眼光看他,叫他再恶心巴拉地叫他"小陶,亲亲小陶",天知道他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都快吐了。
偏偏他还没办法!翟小侯死皮赖活,怎么赶都赶不走,吴大人那里是打定主意不管了,卓捕头留下几个人守卫,自己早溜了,只有他倒霉!
都怪那个鲁畅!陶荫恨恨地想:好好的定南王外孙,干什么不好偏去当强盗,这不是自甘堕落嘛!还有一层心思他没好意思细想:抢谁不好偏去抢翟小侯,结果给他惹了这么大麻烦!这小子现在赖上他了,扬言要陶荫全面负责,不给他找回失物他就不走。
烦死了!
突然传来的轻响惊醒了他,抬眼一看,对面屋顶上站着一人,大盗!依然是那套夸张的行头:黑衣,大帽,宝蓝色的丝绸披风随风飘扬,只是面具换了,换成一个黑脸的阎王。
陶荫猛地跳起,大盗向他一招手,转身就跑,陶荫立即追去,他轻功不弱,这次卯足了劲儿猛追,快得就像离弦的箭,没想到大盗的轻功比他还好,两人几乎绕城转了一个圈子,陶荫还是没追上!
太可恶了!陶荫见大盗好整以暇地在前面跑,见他跟不上了还停一停,简直就是故意气他!是可忍孰不可忍!陶荫找个机会甩手打出袖箭,左一支右一支,算准他躲闪的方位,又发出了第三支。
大盗果然闪过了前两支,被第三支射个正着,轻哼一声,向下掉落。
陶荫大喜,跟着跳下去,漆黑的院落里看不清楚,他警惕地抽剑防身,却觉脸上一凉,似被人抹了什么东西,他一剑刺空,大盗已腾身跃起,接着向前跑。
陶荫继续追,心中的怒火却突然消失,刚才他贪功冒进,若大盗在暗处向他下手,他只怕不易躲闪,看来大盗是手下留情了,为什么呢?陶荫疑惑。
两人不即不离地又追逐了一会儿,大盗在一处宽大的屋顶停下,回过身来。
陶荫也停下,手里还紧紧抓着剑,却没有扑上去,静观其变。
大盗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清亮的月光下看得分明,剑眉星目,可不正是鲁畅。
陶荫早有心理准备,但见他这样明目彰胆地向自己示威,还是怒火上撞,气冲冲地道:"果然是你!"
鲁畅傲然道:"是我,怎样?!"
13转折
"你为什么要假扮大盗?"
"我本来就是大盗。"
"胡说!大盗横行此地几十年,你才多大!"
"大盗也有世袭的。"
"世袭?!"陶荫险些晕倒,这也有世袭的?"你是说......"
"我爷爷和我爹都是大盗,现在我是。"
"你......不可能!"陶荫突然想到鲁畅的身份,怒道:"你不是定南王爷的外孙吗?定南王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强盗?"
鲁畅一笑:"我娘喜欢,你管得着吗?"
......是管不着,连定南王都没管了,他陶荫算哪棵葱,能管得着?
陶荫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理解,又问:"你明明可以做个王孙贵族,为什么偏要当强盗。"
鲁畅奇道:"我本来就是强盗,为什么要假扮王孙贵族?"
陶荫无语,两个人的想法根本天差地别,说不通。然而该坚持的还要坚持,他又道:"不管怎么说,你抢劫就是不对!"
"坏人就该抢,反正他们的钱也都是抢来的。"鲁畅理直气壮地道:"他们是偷偷摸摸地抢,我是光明正大地抢,我比他们磊落多了!"
陶荫很想反驳他,但一想到正占了自己屋子逼得自己无家可归的翟小侯,心里就忍不住赞同--那种人,就该抢!
"以暴易暴,总是不对的,他们做了坏事,你可以通过正当的途径去解决,不然还要官府做什么?"陶荫觉得鲁畅本性不坏,不过是从小被人教歪了,是非不分。
鲁畅不以为然地道:"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
"嘿!你还真当你是替天行道了?"陶荫大为不满,他自幼受到正统教养,最讲究办事方方正正,哪能接受鲁畅这种歪理邪说,虽然他也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不平之事,官府中也确实有互相维护之嫌,但正因如此,才需要大家严守律法,如果每个人、每个官都奉公守法,那这天下不就太平了?
鲁畅却道:"反正抢来的东西,我只留一点,其它的都散给穷苦百姓了,什么替天行道,我倒没想过,只是觉得钱财不应该留在那些人手里,他们又不缺吃不缺穿,放着也是白放着。"
"可有钱人也不是都是坏人啊!"
"所以我很少打劫啊。"
"那你怎么知道路过的是好人坏人?"
"我当然知道。"
"怎么知道的?"
"不能告诉你。"
陶荫瞪眼,鲁畅也瞪眼,两人一言不和,再次大打出手。他们在屋顶上蹿来蹿去,刀剑相击,弄出好大动静,屋里亮起灯光,有人开门走到院中观看,陶荫百忙中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吴大人。
吴大人看清陶荫,也吃了一惊,问道:"小陶,你在干什么?"
"我在辑拿大盗!"陶荫快攻数剑,鲁畅后退一步,紧接着挥刀当头猛砍,陶荫又被逼退两步。
"哼,你说谁是大盗?你有证据吗?"
"你!你自己明明承认了!"
鲁畅逼近他身边,压低声音道:"我跟你承认了没错,但跟别人不会承认啊!"说罢还调皮地眨了眨眼。
"你这个混蛋!"
"你这个笨蛋!"
两人刀来剑往,唇枪舌箭,打得不亦乐乎,吴大人喊道:"停手,快都下来!"
"不行!"陶鲁二人异口同声地喊,正义与邪恶势不两立,输赢胜败还没分出,怎么能停?
然而县衙这老旧的屋顶却撑不住了,鲁畅一个大力劈削,陶荫挥剑硬挡,右脚使力大了,哗啦一声踩碎了屋瓦,整个人穿透屋顶掉了下去。耳边只听得吴大人的惊呼和鲁畅的大笑,等他蹿出门来再跃上屋顶,鲁畅早去得远了,嚣张的笑声远远传来,星光下飞遁的身影从容潇洒,咯......崩!陶荫又听到自己咬碎牙齿的声音。
整整一天陶荫都板着脸在修屋顶,进度很慢,倒不是东西不全,而是他自己消极怠工--翟小侯就在下面等着哩,一想到要跟他面对面,还不如看着手里的椽子瓦片呢!
"小陶啊,快下来歇歇嘛,修房子找工匠就好了,你干嘛非要亲自动手啊?"翟小侯第一百零一次碎碎念,可怜他在亭子里扇着扇子还热得直冒汗,陶荫顶着烈日在房顶上干活,不是更辛苦?翟小侯都心疼了,他的小陶,是应该穿得漂漂亮亮坐在荫凉的花厅里弹琴休闲的呀,怎么能灰头土脸的干这些粗活儿?当然,如果他肯洗得干干净净躺在他床上,那就更棒了,翟小侯心猿意马地乱想,忍不住嘿嘿淫笑几声。
陶荫莫名地打了个寒战,抬眼看看下面的翟小侯,翟小侯急忙冲他招手,他厌憎地皱起眉,转过身,继续摆瓦片,秋老虎厉害,他已经晒得眼前直冒金星了,但就是不想下去,除了对翟小侯的厌恶,还因为他对自己的惩罚。
是的,他想惩罚自己。昨晚鲁畅前来挑衅,明明知道他就是大盗,却无法将他捉拿归案,陶荫对自己很失望,这失望来自两方面,一是没有证据,二是技不如人。
"咯"的一声,陶荫捏碎了一块瓦片,心中刺痛,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武功相当有信心,在这里却第一次受到打击,那个鲁畅,比他还小一点,武功居然比他还高,昨天他用袖箭射他,鲁畅假装中箭,实际上一点损伤没有,还趁机在他脸上抹了一片黑色的颜料,害他洗了好半天,差点把脸皮搓破才洗干净了。
而且那家伙无比嚣张,居然故意引他来县衙的房顶上比武,打完了拔腿就走,直视城墙与捕快们如无物,就差在脑门写上"大盗"两个字招摇过市了!
可恶!鲁畅真可恶!
更可恶的是自己,居然对这样的人束手无策!陶荫又捏碎了两块瓦。
"小陶啊,你是在修房还是拆房啊?像你这样修法,到天黑也修不完哪。"翟小侯在下面哀叫,陶荫狠狠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想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烦我!"
"人家千里迢迢来看你,你都不理我,真让人伤心哪。"翟小侯泣。
陶荫忍了又忍才没把瓦片照准他的头丢过去--什么叫睁着眼说瞎话呀?哼,他怎么老遇着这种人?不由得又想起鲁畅,想起他把脸凑到自己眼前,说:"我跟你承认了没错,但跟别人不会承认啊!"这家伙,存心想气死人不赔命!想想他眨眼睛的调皮样子,陶荫简直......简直气不起来了,明明还是个孩子啊,可惜从小被教成了强盗,自己既然认得了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不过么,要帮他认清是非,改过自新......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陶荫叹了口气,有些惆怅。翟小侯惊讶地瞧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伤感,不过小陶这个样子还真是......我见犹怜哪,他的坏心眼儿又在活动了。
第二天差役送来一纸调令,吴大人一看,怔住了。
"调我去府台衙门?"陶荫惊讶不已,吴大人把调令给他,又道:"府台大人手谕,命你今天就护送翟小侯爷出发。"
"我不去!"陶荫赌气地道,一年之内他已被调了三次职,从京城一直贬到这偏远的泽县,现在突然又要把他调走,究竟什么意思!更何况这调令很明显是被翟小侯弄来的,让他护送那家伙去省府,谁知道他又会耍什么花招!陶荫很生气。
吴大人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自顾烧水沏茶,给陶荫斟了一杯。
陶荫也知道自己这样赌气不是办法,可他真的不想走,清凉山强盗的事才露出踪迹,他还想好好跟鲁畅谈判,劝他投案自首,或者改过自新,怎能这样一走了之?再说,一想到翟小侯,陶荫就头痛,那家伙简直是狗皮膏药,沾上就甩不脱,而且他的龌龊用心......陶荫心里一阵恶寒。
吴大人静静看他一会儿,道:"小陶,你我相交虽浅,但我对你的性情相当喜欢,所以有些话想跟你说。"
陶荫抬起头来,认真倾听,吴大人望着他清澈温和的眼睛和一丝不苟的神情,不禁又叹了口气。
14谈心
陶荫正想问他为什么看着自己叹气,吴大人道:"我是崇德元年的状元,在这泽县当县令已有八年。"
陶荫大吃一惊,崇德元年的状元,居然在这荒僻小县当了八年县令,这......
"十几年寒窗苦读,一朝跃过龙门,怎不令人欣喜若狂?那年我才二十二岁,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一心想要在皇帝面前好好卖弄,出将入相,名留青史。"吴大人慢慢搅着壶中的茶,口气冷淡而略带嘲讽,似乎在讲别人的事。
陶荫疑惑地望着他,心想那你怎么被贬到这里做了小小县令,还一做这么多年?
"学问我自认是好的,相貌你也看到了,虽然现在老了点,当时还算玉树临风,家世也不错,算得书香世家,从各方面看我都是当时举子中的侥侥者,别人都称赞我,我自己更是得意。"
那不是很好吗?陶荫眨眨眼睛。
"除了金榜题名,还有一件事也很凑巧,如果对别人来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了。"
"什么?"陶荫顺口问道。
"当朝首辅谢大人想招我为婿。"
"啊,恭喜恭喜。"
"呵呵,连你也恭喜我。"吴大人无奈地摇了摇头,面带微笑。
"我听说过谢大人啊,他很有名望,我父亲曾是他的学生。"陶荫道。
"嗯,没错,我也曾投入他的门下,当时我以为,他是值得我尊敬的前辈贤者。"按惯例,举子们中举之后都会自认是当届主考官的门生,吴大人当然也不例外。
陶荫心里忽然有点不好的预感,静待下文。果然吴大人接下去说:"我当时受宠若惊,却婉言谢绝了。"
"咦,为什么?"
"因为我家中已经娶了妻子,怎可委屈谢小姐做二房?而且我妻子跟我青梅竹马,感情很好,我也不想再娶他人。"
"哦。"陶荫点头,对这一点他是很赞同的。
"当时很多人劝我,叫我休了家中妻子,娶谢大人的女儿,因为读书人最得意的两件事:金榜题名日,洞房花烛时,一起都叫我赶上了,那是多大的福气!"
陶荫不以为然,若是因为富贵就丢弃结发妻子,那还有何人品可言?
吴大人看他神色,欣慰地道:"我就知道小陶你会理解我,从某些角度来说,咱们脾气有些像,都有点不通世务的天真。"
陶荫皱了皱眉--什么叫不通世务的天真?
吴大人一笑,接着道:"谢大人还当我面嫩,私下里又亲自跟我谈过一次,说可以让我娶他女儿为正妻,我前妻做二房,他不介意。"
陶荫闻言,对谢大人的尊敬悄悄降了一格。
"后来我才知道是谢小姐喜欢上了我,扬言非我不嫁,谢大人不得已才这样妥协,对他来说,已是给了我极大的面子。不过我还是坚持‘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再次婉言谢绝了,小陶,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读书人的酸腐,不识好歹?"
"当然不是。"陶荫立即答道:"处世先做人,德高而望重,如果您为此把夫人休了,那我才要看不起您。"想了想他又急忙补充:"您不是那样的人。"
"呵呵,没错,我不是那样的人,所以做不出那样的事,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被派到这小小的泽县来当县令,并且八年都没有升迁过。"
陶荫震惊:"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吴大人冷淡地道:"自为官以来,我从未有过任何缺失,虽然此地极小,又极偏远,完全不符合对新官考核的条件,但我治理之时也是兢兢业业,三年之内,这里百废俱兴,民生安定,做为一个新晋的官员,我的做为是合格的。"
陶荫点头,泽县虽小,但百姓安居乐业,知礼守法,处处显见吴大人治理有方。
"但三年过去了,没有按惯例调我回京,四年、五年、六年过去了,到现在已经八年,我一直没有得到升迁,而且很明显今后也不会有,曾经的宏图抱负渐渐付之东流,这几年我越来越沉溺诗酒,有时思及,实在惭愧。"
陶荫无话可说,心中翻江倒海般混乱,谢大人是当朝重臣,政绩显赫,声望如日中天,自己从前对他很是景仰,然而吴大人的经历又告诉他,即使这样的人,也有......也有碍于私心的时候......他一时无法接受。
"会不会......"陶荫欲言又止:"也许......"他很想找个正当的理由解释这一切,但不管怎么说,都无法证明谢大人不是借职权之便,硬生生扼杀了吴大人的官途,而这一切,居然只因为人家不肯娶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