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笑着,将一只手背到身後,也是一步接一步地,沿着廊道慢慢离开水榭。
明王幻世录83
宝琴照着我的话,一大早就带上吃的,乘着我的辇去了秋芳殿,说不准何时才会回来。我在那空荡荡地後宫里每日百无聊赖,到御花园里散步也早就腻了,一时间唯一想到的去处便是御书房和藏史书的秋留阁。
我依然记得,李璇是个史痴,且最爱‘嗜嚼’野史和传记,偌大的桃夏宫都御书房里定然会有他没有阅过的东西,比如一代国君的手札之类。推开御书房的门,里面灰暗无光,走进里边,高大的架子立在墙边,架上摆满书籍,连一点缝隙也没有留下。
我站在架子前仔细过目,慢慢搜寻,指尖点在一本册子上便不动了。那本书引起了我的好奇,不加思索,我把它取了下来,刚展开不久,一个黑影陡然映在其上,着实吓了我一跳,立即合起书转身,面前那人的面孔使我下意识地往後退步,直到背贴架子,无路可退。
“你怕什麽,我又不会吃了你。”男子含笑着,低头瞧了瞧我手里的书,“手札?原来你喜欢看别人的手札?”我瞪了他一眼,说道:“用不着你管!”说罢,连忙捧着书快步走出他的视线。
“站住!”他在我身後吼了一声,“你这是什麽口气,这像是对夫君说的话吗!”我哼了一声,“你才不是!”越发加快步子奔出御书房,边跑边暗自谩骂:哼!什麽夫君,分明是在半路打劫别人知己的土匪!
不知跑了有多远,我双脚已疲倦得跑不动,望向前方,发现那儿是个湖,湖岸上有平滑的石头可供坐,我喘了口气,缓步过去,往那块石头坐了下去,然後徐徐将册子展开。入目是一笔秀字,让人不禁联想它的主人是一位清丽温雅的女子。
‘三月初五,柳岸小亭,孤独自赏景,团扇不慎落下,欲坠碧湖,一公子身手不凡,替孤把扇夺回,有心一问,乃姓何,名风……’
我微微一愣,才猛然领悟。原来,这册子竟是楼琳柔的日记本!如获至宝般,我内心一阵欢喜,埋头继续阅下去。
‘三月二十二,孤在石桥等候多时,不见,欲失望而行,转身,那人竟已在跟前,笑容粲然如孤心,遂携手返京。’
紫氏是紫七香的妹妹,虽然坚贞懂礼,琴棋女红皆通,但姿色平平。遇到楼琳柔以後,何风对她的美貌和地位的诱惑无法抵抗,因而狠心抛妻弃子,与这位风流一世的桃夏国君双宿双飞。
‘三年,腊月初六,突然龙体不适,召来御医枕脉,竟是有喜……’
‘五月,小满,已不能见人,惟有歇朝。’
‘十月,已寒,将临盆,不见他来侍服,甚惑,命人寻,觅回,才知心有悔改,竟欲归返家乡,孤大怒,使人将其处以腰斩,令之不能归返,猝然,身剧疼,已到时辰,久许,诞一男儿,因不忍投井,遂交於沈氏嬷嬷,逐出後宫,只当幻梦一场。’
楼琳柔怀有身孕,不便会满朝臣员,因而不得不暂停早朝,在寝宫安胎。她腹中孩儿的生父,每日陪伴服侍,一时让楼琳柔忘了自己的身份。光阴似箭,转眼便到了十月,孩子快出世之日,那男子竟连续几日没有像往常一样来陪伴她,天生敏锐的楼琳柔立刻派宦官去寻觅,找了许久才把人找到。
她坐在院中一把交椅上,向着跪在地上的男子大声责问,男子显然是很无奈也无退路,只好承认思念发妻及八岁的儿子的事实,一直很自若的楼琳柔顿时怒气冲天,失去理智,脱口即命人将男子拖到刑台,处以腰斩。那一头的何风刚刚气绝,院子这一头的桃夏国君便开始腹痛,孩子感受到那浪涛般的怒气和极度的失望,翻滚着欲挣脱束缚,出世至人间。
楼琳柔顺产以後,生了一个十分讨侍女欢喜的男婴,而楼琳柔仅是瞧了一眼襁褓中的幼儿,连抱都没抱就唤来扫院的侍女沈氏,她将自己的亲生骨肉草草地交给了还是处子之身的沈氏,然後让她抱着这个婴孩到远离後宫的一座冷宫──秋芳殿,命她从此与这孩子不能再现世……
看着看着,我不禁对那小少年起了万分怜悯。不知自己怎麽出世,不知父母都是何人,更不知自己为何会自小至大都在此处而寸步不能离!感觉就像是被困於笼中的小动物。
如果,让他知道一切真相的话,後果会变成什麽样?会不会变成这个时空里的‘秦王嬴政’?千方百计地夺位,接着以暴戾治理桃夏国而後发兵连攻他国?
我蹙着眉,心忖着,一层比一层想得更深,担忧也随之一寸深一寸。
埋头继续看下去,看到什麽时候,我也不清楚。等到双目疲累,不得不用闭目,用两指指腹揉捏两眼间的穴道时,陡然听到背後传来叮咚一声,似有东西落入水中,我以为是碎石稳不住滚下的,便没有在意。但过了一会儿,紧接着那很平常的叮咚声,一阵波涛浪涌卷起,攀跃到高处,水花飞溅到我脚下,我这才意识到背後此刻发生了异常状况。
怔了怔,心一紧,我屏着呼吸缓缓回过头,却看见一个素袍的年轻男子双脚站在水花之上,感觉他的重量轻如鸿毛,竟能使水花稳稳地支持着他。“门主。”熟悉的姿态,熟悉的脸庞,熟悉的声音,我放心的望去,却露出一脸惊然,忍不住脱口:“龚合?!你怎麽……”
“我听了那位的传话,回到了组织,所以能通过幻世镜来到这里解救门主。”龚合一字一句,缓慢答道。我注视着他那无邪正直的眸底,微微含笑,转身,“龚合你还是回去吧!”背後的人万分也没有想到回复竟是如此,显得大惊失色,“为什麽?!您不是被迫困在这里吗?为什麽甘愿留下任别人摆布?”
龚合不知道中间发生的事情,他会如此疑惑也是理所当然,我早已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因而没有动容,平静道:“我跟别人有约,而且有件大事必须留下来才能有一半的胜算,这次算我任性一点,拜托你不要破坏我的计划。”说着,回眸,坚定的目光令他无法动弹。
哽咽着,找不出其他理由去反驳,龚合只好垂下双肩,妥协般,再一次开口,“门主既然这麽说,我就当作是命令收下了,不过,我该怎麽跟那位交代?”
“告诉他!策马出身,仗有多苦,他都能挺得过来,更何况这一出苦肉计,人家范蠡都能忍受住美色把第一美人西施献给吴王,他为什麽就不能忍?!让他卧薪尝胆,当一回越王勾践,时时刻刻都记得忍辱负重这四个字,惟有这样才能镇定得住。”
也不知道说了一大片,他到底能不能记完,只觉得心里有千言万语的嘱咐,生怕那个人因为一时的愤怒而不顾大局,调头冲杀进来,致使好不容易策划好的计谋功亏一篑。
“是的,我……一定会告诉他的。”他弯腰拱手,又不放心地瞧了一眼我的後背,“我先行回去了,免得在这里呆太久会被人发现。”他下意识地向周围张望,很是小心。“回去吧!对了,你把这册子交给他,或许他会感兴趣。”我转身,将手中的册子递给龚合。
龚合接过册子,放入袖中,“门主请多保重!”咻地一声,只是一瞬间,人影即刻消失了,支撑着他的水花也在那时软了下去,落回湖里,水面又恢复成原来的平静模样。
我朝天空叹了一叹,徐徐向东廊迈步,打算回去瞧瞧宝琴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余下的时间可以用下棋来打发。刚走到一株长得还算很繁盛的腊梅旁,远远地,我就看见一个绿色的身影正尾随着一位老宦官往御书房的方向移动。
那人高高瘦瘦的,举步泰然又大方,身姿如月华那般摇曳,令人禁不住联想出一个风度翩翩的华贵公子,惟有脸上遮盖得密不透风的面具让人自心底产生不快,神秘感使人绞尽脑汁冥想着它後面是何等的真实容颜,是白眉长须的老者?还是风靡天下的美公子,又或者是无法现世的妖模鬼样?
未待联想篇篇,我已被那人的身影惊得毫无思考的余地。虽然换了一套装束,披在肩上的银白色长发随意捆扎,但我脑内依然很快就将他识出──暮丰社的掌门人,黄延!
黄延怎麽会突然亲自来访?!而且连一个手下也没有带!他要去见的那个人,一定是此刻正在御书房里的那个曾经当他是义父的男子!难道他今日来的目的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龚合才刚离去,这号人物就来了,今日真是太有意思了!
带着心里的疑惑,我改变主意,调转方向,悄悄紧跟在绿衣男子的身後,重新回到御书房。我躲在拐弯处,待宦官领他进去後出来、离去,才悄悄地靠近门边的漆柱窥探窥听。
先是册子被什麽人合起并放到桌案上,接着是一声绕有轻浮口调的问话,“你来做什麽!是觉得自己当时发火发得不对,回来想巴结我?”
话末,一阵狂笑扬起,带着永不能泯灭的凌人气势,“你以为我会稀罕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麽!如果不是看在长平与桃夏有过盟约,我会亲自来见你这个没出息的混小子麽!”
“哈哈哈!”何笑也是一阵狂笑,“你不是一直看不起桃夏,只会利用它的麽?既然如此,你何必又亲自跑这一趟?还不是因为担心随便派个人过来会吃闭门羹!”
这一语,黄延静了下来,也不再见有凌人的架子,“天儿,你也算是我养大的,为父不想与你再多分歧,你生父生母已不在,如今的亲人便只有我,多年的养育之恩,及我对你的苦心栽培,你是知道的。”
字字恳恳切切,何笑听罢却不为所动容,狂笑之後是冷笑,“哼,说得倒好听!苦心栽培,你要是真当我是你心里的一株美苗,还会把当初允诺过我的东西让给一个会耍刀的女人麽!还让我听她的调谴!这次来,你只不过是想借用这个情面让我听你的话,好让桃夏跟长平名副其实地成为一国!”他向面前的那个人瞪了瞪眼。此刻的黄延大概是为了稳住大局,忍气吞声,没有发火,袖子里的拳头却握得紧紧的。
搞什麽,这一大一小见了面居然就为了吵架!我向天翻了个白眼。刚心忖完,声音又再次响了起来。
“反正啊,以前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你走吧!”何笑无情地将他撵走,伸手随意拿起一本书,埋头,不知道是否真的在看。“天儿……”这时的黄延竟做出了让步,“以前的事情,不管如何,我可以一笔勾销,只希望我们父子间的感情不要受到任何影响。”
“以前,那现在呢?你有没有关心过我後宫里住的是什麽人?如果连这个都不计较的话,我就勉强给你个人情,重新唤你一声义父。”
“後宫?”
“是了,前些天我刚成亲,新娘子你也认识,不用多说你也该知道是谁了,如果……”
话未完,只听见一声咆哮袭卷而来,扑向男子,黄延终於忍无可忍地发起了天公惊雷,脱口:“闭嘴!不知廉耻!暮丰社的规定你难道忘了吗!居然把敌人纳入了自己的闺房!”
“规定,那原本就是你定下来的!爱是不受拘束的,我就是喜欢他,那又有什麽错!”
啪!一声脆响,黄延未移动一步,掌力就已经落到何笑的侧脸上,火辣辣地一片,他没有捂住,而是转回正面,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黄延。
黄延很镇定地把手背到身後,“你好好反省反省,老夫我下次再来!”然後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口移动。
我发觉他要出来了,於是立即撤离,找个地方躲避,屏息看着他从我藏身的地方经过,盯着他的背影,好象一股魔力吸引般,忽然忍不住,出来紧紧跟在他背後,边跟边藏。
隔着三十米的距离,跟了一阵,他走着走着,忽然就在前方站着不动了。“不必躲了,就凭你那点本事,还想蛮过我的眼睛吗?”
一愣,我晓得已没有再藏匿的必要,便大大方方地现身,从暗处走出,盯着他的後背不敢放松警惕,须臾,笔挺的身影转过来,被面具覆盖的五官,只有双目没有遮蔽,隔着数米的距离,我发现他也在盯着我,那种意气风发趾高气扬的气息时不时地由他身上向四处蔓延。
咻!我只感觉到一阵风迎面吹来,猛地,一只手已掐住我的颈项,使我难以呼吸。我握住他的腕部挣扎,却发现他的腕部肤表极为细腻柔滑且纤瘦,根本不像是个上了年纪的前辈。
“我真怀疑贺卯的眼光,竟然挑了你这麽个无能少年。”他冷冷道,伴着挑衅。我瞪着他,指甲陷进他的肉里,可他却似无痛觉,手依旧掐着我的颈项不放,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之际,他的视线落到我左手上,另一只手抓起我左腕,瞧了瞧,诧异起,“真是奇怪了,老毒鬼的奇毒到至今应该过手腕了,可怎麽一点痕迹也不见?”带着疑惑,他把我的胳膊高高举起,袖子随之向下滑落,赤|裸的臂肌紧跟着乍现,而前臂上那一条新生的肤表则引人注目,黄延一看,当下有所领悟,“原来有人替你解了毒!怪不得他试着召唤那些‘宝贝’却毫无反应,如此绝妙的毒居然也能解!”
“公子!”很不凑巧地,一阵跫音伴随着轻唤从长廊一头传来,待靠近,宝琴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捂住双颊,啊地一声大叫,好好的容颜刹那煞白,她不是因为看到了一只手掐在我颈项上而叫的,而是因为看到了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鬼怪面具!
“宝……宝琴……快……阻止他……”我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掩饰不了一副痛苦的表情。这会儿,那女子的反应倒比平时还要快,想也不想就举起手中的漆篮朝黄延使劲打去。
黄延也没有想到,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居然胆敢向自己动手,用的还是最常见不过的竹编篮子,手急忙收了回去,咻地一下,在原地消失,又出现在栏沿上,没有人看清楚他是什麽时候跃上去的。宝琴扑了个空,继续朝他猛打。
获救的我一边咳着一边看她如大街上赶恶棍的市井悍妇模样,不知如何劝阻,以她这番折腾是根本敌不过黄延,只会浪费自己气力。宝琴打得正是兴头,熟不知黄延已然被激怒,自古英雄不打女人,但英雄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他快手握住打过来的篮子,然後无情地将宝琴的脆弱之躯踢了出去。
“宝琴!”看着她的身躯飞出,直撞向墙壁,我急了,随意摘下看起来能用的枝条就向黄延出击,脆弱的枝条不比棍棒结实,栽到他手里,只一掰,即刻折断,而我早就有了预料,在他握住枝条折断的刹那,陡然一转,五指抓着他的面具,用力扯出。
虽不知他戴着面具是出於什麽原因,但无庸至疑,那一定是他的弱点!
失去了面具,就如同伤口失去了保护膜,黄延立刻用两只手捂住整张脸,迅速地背过身,又是咻地一下,人跑到了长廊之外,只见他从袖中摸出了另外一张面具戴上,正面一转回,又是原来的模样。
“臭小子,你以为使出这麽阴险的一招就能打败我吗!”怒冲冠顶,黄延咆哮着,呼地一声疾步过来,我看不清他的动作,呆了未还神,他的拳头却已中了我的身,等我醒神时,只觉得腹部被撞了一下,之後痛痒的感觉皆无。
而先出手的黄延反而弹出了数米之外,背部与地面发生摩擦,打过我身体要害的手正莫名其妙地冒出鲜血。我望过去,对上他那惊异的表情。“青……青鸾宝剑?!”
霎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个如同守护神兽般的声音,飘摇而无形无位,听似藏在风中却又像是隐形在人前,轰轰隆隆状,“叛徒!不得对门主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