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幻世录 三——端华

作者:端华  录入:10-24

逝者如流水,去得异常快,转眼,春鸟已展翅而来,栖身在被冬雪盘据了几个月的土地,它的味道那样独特而淡宜,把植物吸引住了。那些植物本身是麻木的,但对锺爱的气候却有着敏锐的感觉,争相着抽芽吐青,喜春的花朵儿一夜间全都烂漫开来。

宝琴倒了一杯茶,把杯子放在案上,“尝尝这早春茶。”我把笔搁下,二话不说就乖乖地端起来,往杯瞥了一下,只见一二片零碎的嫩叶芽和花瓣沈在水底,茶色淡得无法辨出,贴近鼻尖闻一闻,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植物清香。我抬头望了她一眼,收到她一句毫无耐心的催促,“喝啊!没有毒!”

我一口喝下,顿觉十分润喉,“很好喝吧?”宝琴取回空杯,一副得意的神情。“这是什麽泡的茶?”我好奇道,宝琴本就没打算要隐瞒,有人出言询问即直白地答来,“嫩竹叶啊!还有忍冬花。”她倒了第二杯,塞到我掌中,“听人说,男子多喝这个会越发俊美。”

千不该万不该她多嘴补上了这一句,恰好我听得正仔细,憋不住,当下把刚入口的液体喷了出来,如此猛烈的反应吓住了宝琴,“是不是宝琴说错了什麽?”她愣愣地看着我。

我抹抹嘴,冲她摆手,“拿下去,拿下去,以後别在这个时候端这茶给我!”

宝琴第一次显现出纳闷的神色,把茶壶收起来,说道:“这茶好好的,哪儿招惹了公子?刚才您又觉得好喝。”

“这茶确实好喝,可惜不对时候。”

说白了,脸色养得太好,衣服穿得太美,反而会容易招来恶果。君王寝宫里的那男子的春宴邀请,好几次都在半途中被我找借口打消,如此下去,绝对不是个良策。吃不到的好肉,总会有垂涎者强抢的一天,倒不如装扮成腐肉,至少,能拖延一些时间。

宝琴这女子,心底也是明白的,但见我天天披着一身憔悴,满脸病容,很是担忧。

那一日,我与他去钓鱼,他在那个时候一时忍不住而肆意揩油,我急中生智,假装不小心落入水中。他惊慌失措,命人救我上来,次日见我一脸病容,忙唤来御医诊脉。御医一诊,说我染上了风邪。其实他哪里知道,我在换下干衣以後,连服了几杯冷茶,硬是把那风邪逼了出来。

“你去沏杯冷茶过来,不要被人看见了。”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後,我捂住口鼻,指了指门外。宝琴主动过来扶住我双肩,两道细细的柳叶黛眉之间现出颦蹙,“公子,您还是喝热茶吧?要不,喝温茶也好啊!您都已经病了几天了,再坚持下去会伤身。”

“可病一好,我又变成板子上的鲜美肉了。”

“公子,”她转向我正面,“你跟新王都是男子,让他碰一碰,有什麽大碍呢?”她是女子,自然会认为女子从了个不爱的男子是大到不得了的事,而男子是没有什麽贞操可言的,因为自古男子风流多。

“你不懂,如果你是男的,你就懂了。”我端正坐好,不知道该如何把心底的感受用言语表达,於是只好轻描淡写。宝琴听是听了,也听得很仔细,可依然听出一头雾水,不明言中意。

我相继打了几个喷嚏後,被宝琴扶回塌上卧着,卧了须臾,宦官亲自把煎好的药汤端来,搁在案上,宝琴取来,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液体散热,回到床边,舀起一口预备送入我口中。我用帕巾捂住口鼻,抬起手阻止住她。“喝一口!咱们再想别的办法拖住新王,保住您清白的身子。”宝琴平静地哄了一哄。

“还有什麽办法,都已经骗了他的感情,只怕夜长梦多,”我不受这点蛊惑,坚持抗拒,“除非……”顿了顿,我捂紧帕巾又打起了喷嚏,“早点儿把手握兵权的大臣拉拢过来。”

可要怎麽拉拢?着实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我无法单独一个人出宫,想出宫也必须向何笑明言,而纵然他批准了,也会派几个宫廷高手一步也不离身地跟着我,那样的话,去暗访大臣的事便不是私密的事了,一旦这事儿传到何笑耳边,以他的性情,一定会有所猜忌,那麽这些日子我所演的戏就有穿帮的危险。

宝琴自己也在心急这事,听我一说,眼珠子转了一转,灵机提了一策,“春种才刚开始,新王肯定会招见群臣,到那时候咱们亲自暗请,还怕他们不来麽!”

这主意倒是不错,既不用再为如何出宫暗访而头疼,也省了我辛苦奔波。只是这样的谋划,必须谨慎行事,在何笑的人毫无察觉之下方才有胜算。

“你这丫头,何时齿舌变得如此犀利了?”我淡淡一笑道。

“您就甭管了,只要相信我的本事就是了,来!把药吃了。”宝琴再度舀起一口,送往我这儿。我向她竖起一根手指,要求道:“就一口。”反倒使她板起脸,“一口怎成?两口!免得浪费。”我笑着接过她手中的瓷勺,一口气把那乌黑的药汤灌入腹肠。

於是好戏以最初拟定的那样,开场了。

一大早的,天边仅仅是露出白日的光环,熟睡中的我就被宝琴强迫拽起,饭茶都没得吃就径直奔往宣殿,一到那儿,气都没喘顺,就闻来一股异常不对劲的气息,我跟宝琴悄悄地躲在殿门外窃|听。

“圣上英明果断,臣等按照批折的提案办事,甚有效,圣上英明啊!”一官员又是拱手又是躬身,声音哄亮得能从王椅那头传到殿门外,我和宝琴一听,面面相觑了。

王椅上的何笑却是一愣,微微差异道:“什麽提案?”

“冬雪刚过,旱灾就来,没有水,砂里的庄稼难以成活,所以臣递呈了折子,等到折子一下来,便有片片朱墨在後,臣便按此临时凿挖地下源,通勾渠,建贮雪库和畜水库,来年冬将雪放入雪库里让其自行融化滤过以便救旱之需,并调用士兵上千人每日接水以待灌溉。”那官员一段陈词後竟不嫌累,说的当儿也时不时有旁听的其他官员点头称好。

我听罢,牙缝顿时痒痒,恨不得上前就往他肥大的屁股一脚踹下去。那段话,由前至尾,一字一句间,除了开头外,顺下来的话语全与我那晚批上的话雷同,抄袭抄到老子头顶上去了!我忿忿於怀,无奈这时代的人见识太少,再有理也说不清。

王椅上的人蹦着脸,不发一话,良久,他才命人把批折当夜守在宣阁的宦官领头唤来,异样的气氛使得众臣纷纷窃语,议论开来。一眨眼功夫,那名林姓宦官就被带到,低着头跪在地面上颤个不停。

“林公公,你是当夜守在宣阁的人,应该很清楚,当夜寡人是否是真的把折子审完了才因疲劳而不知不觉昏睡过去,被你们送回寝宫,还是有人趁寡人睡着之际闯入宣阁擅自批了剩下的奏折?!”他盯着那宦官的後脑勺,严声责问。霎时,殿上皆因这句而哗然一片。

“这……这……”宦官的两只胳膊颤抖起来,答不上话,怕一答了即是死罪,只拼命地磕头,磕得前额绽出块块青紫,求饶不止:“圣上饶命啊!饶了奴才吧!”

何笑却是嗔目盯着他,破口:“说!”

深知那男子是何种人,我蹦紧身子,眼见林宦官就要冤枉遭罪,顾不得再躲藏窃|听,大义凛然地奔出,迈步进殿,现身在群臣众目睽睽之下,“你别吓他,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是我批了那些折子。”

“你?!”何笑惊诧地打量着我,眯起眼,“偌大的後宫你不呆,你竟然跑去宣阁!”

“对!我欺君犯上,擅自审批圣上奏折,这是不得了的大罪!”我止步,定在林宦官的前面,以严正的态度自我审判,尔後盯着那至尊位置上的男子,‘好意’地询问道:“以君之见,该如何处置,是该把我衣裳剥了,鞭打几十,再投入冷宫,还是将枷锁套我身上,然後流放在外几十年?”

啪地一声脆响,何笑的三分怒火油然而生,“混帐!”

那一刻,气氛紧张得令旁人窒息,我却在那儿悠哉悠哉,巴不得他马上下令废後。就在我期盼着他金口玉言能开出与我想法一致的命令之时,某一位大臣实在看不下去又或是怜悯我,竟无声走出,启奏道:“圣上,请听臣一言,刚刚陈大人所说的提案确实听来不错,王後想必是见圣上日理万机操劳过度,才有此策,如此贤明的王後,不应该定罪。”

虽不知他言里所说是否发自肺腑,但凭他勇於第一上前出言替我求情,我便觉得他是个可利用之材。

何笑愣了数秒,方才回过神,当着群臣的面意想不到地朗笑起来:“寡人什麽时候说要定他罪?寡人是怕你们给他定罪。”话罢,殿上群臣不约而同地,集体扑!跪地,垂头齐声道:“臣不敢!”好似一群乖巧的鸭雁,令我心底忍俊不禁。

“王後……”与刚才的语气有所不同,这会儿他的态度明显变得柔和,并向我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来……”

我二话不说,立刻应邀了,阔步上前,坐於他身侧,感觉回到了从前在雯国时的样子,那些傲慢不羁遂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脸上,使人精神百倍,以如此姿态就那样旁听众臣的各地春耕汇报。在朝会尾声,我才得知替我求情的那一位大臣,不巧正是握着兵权的那一员,陆姓。

朝会一结束,臣员皆散,我盯着那位大臣的背影,慢慢跟在其後,盘算着一出殿,紧跟着不被人注意就与宝琴前後夹击将他拦截住。想得如此美好,岂知天意有违,事事难料,我刚跟着那背影没多久,背後不和时宜地传来一声,“先别急着走,我送你回去。”

看着到手的鱼渐渐远去,我朝天白了一眼,无奈定住,等着何笑走上前来,送我出宣殿。一跨出门槛,宝琴就迎上来,用眼神询问我结果,我趁何笑不注意,一开始就向她蹙眉,递送意喻不好结果的暗号。她心领神会,发起愁来,正巧映入何笑眼里,他蹦着脸,语气毫无温度,出言向她,“在寡人面前苦着一张脸,悼丧呢!”

“不是不是,”宝琴赶忙否定,为了不招惹何笑,随口编出一个理由,笑道:“是因为今早王後连东西都没有吃,奴婢有些担心。”

何笑闻言,拉住我的手,一脸的关怀柔水,问我:“你没有吃东西麽?怪不得脸色这麽不好,明明知道自己是有病之躯,还这麽任性,这不是存心叫我心疼麽……”

顿时,空空的腹部里一阵抽动,倒叫我有反呕胃水的冲欲。

“圣上莫怪了,这就去吃,这就去吃。”

当日午後,我心烦意乱,手背在身後,独自在屋内踱来踱去,还时不时埋怨起那男子,“气死了,真是气死了!什麽好事情都败在他手里,被他牵着走,好不容易挑中一个陆大人,连谈的机会都没有!”

“公子息怒,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哼──”我转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想休息一阵,但心里依旧毛躁不平。

“公子啊,气这个败招还不如想想下一局该怎麽办。”宝琴笑盈盈道。

“你倒是很冷静。”

“宝琴一向是如此,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不如另觅法子。”她缓步至前,为我倒茶,倒的是温茶,又道:“对了,过几日宫外城隍会有祭祀大会,人定会很多,做障眼法最好不过,您可要想办法让新王准您出宫,咱们呀,就能顺水推舟了。”

“嗯,也只好如此了。”我望了一眼杯子里的液体,暗暗祈祷着:希望能行得通罢!

神罗丰祈祭,为桃夏每年春日的一大祭会,那一日,会有着奇异衣饰的队伍从东边长兴坊一路招摇过大街,以曲曲折折的路线,直至西边的西明子坊,并带上祭品和祭器。祭品和祭器均有同等的四份,分别送往在城隍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祭庙(青龙庙、白虎庙、朱雀庙、玄武庙),而民间祭司则在当夜於宫都大内的祭神坛上跳六祈舞(祈风、祈雨、化雷、化虫、土沃、镇邪)招神庇佑。

既然是大祭,又是首祭,街上肯定人潮高涨,拥挤异常,若一两个人在里面走散,不找到暮色降临是绝对找不到的。那男子纵然是不会为了找我而将古老的大祭故意破坏,如此,我便有大把时间暗访那陆姓大臣,返回来时只须编个借口便可。

隔日,宝琴回来时带了则消息,原来她不知从何处何人口中探得陆大臣之贤妻居然是雯国兴州城人,乃是‘悠州兵变’的幸存者。那日那女子一家举家到悠州投靠亲戚,不料次日就发生兵变,她家亲人连同那家亲戚一起葬身火海,只有她侥幸被人救出,舍身救她的人即是她如今官至太尉的相公。……真是个前脚倒霉後脚走运的女人。

“这麽说,就算陆大臣不愿意,他的夫人看在与我同是一乡人的份上也应该会力劝?”

“那就要看公子怎样能使她听话了。”宝琴平静道。

“跟她聊聊家乡的事?”我弯下腰,胸口紧贴着双膝,把手伸进暖水里搓洗自己的双脚。

“女儿家多为感情用事,像她那样年纪的女子也该不在话下。”

“那样的话最好,我可不想再拖延时间呆在这里。”

宝琴想了想,“那您上次遇到他的时候为何不跟他一起走?这桃夏的兵权真的就比这难得的机会重要……?”

“嗯,而且你别忘了,没有我做证明,单凭你们的片面之词和那块王玺根本不能让钰嘉继任桃夏王!”我接过她递过来的干毛巾,先擦擦手,再抬起湿脚擦了擦,脚再一抬高,搁往塌上。宝琴立即把那块半干半湿的毛巾挂好,端起水盆,把脏水往屋外一泼,合紧门。

“新王估计和那几天一样,怕风邪传染,今晚也许也不来了。”

“不来最好!”我躺下去,盖好薄被,欣然道。

宝琴叹了叹,“其实您昨日早晨那一跑,汗一出来把病都退了,结果您晚上又硬是用冷水沐浴,又把风邪给招回来了!”

“你不知道?洗冷水浴对男子来说是很有益处的。”我嘿嘿一笑。

“可也要挑对时间,您可是病患!”她万般无奈地摇了摇头,替我放下帐子,转身带上门,回去她自个儿的闺房就寝。

日子平静了几日,不过万物万事皆有规律,俗语说,新来旧去,喜逢忧过,静极雷现,热闹的祭会之日转眼已然近在眼前,此日一大早我就奔往君王寝宫,本想开门见山向那男子要求出宫,谁料那人并不在此处,询问宦官,也没有底,都只道不知其所踪,我也只能悻悻而归。

一回後宫就在院落里呆着,因闲无事可做便自己做了只毽子,一边玩儿一边教宝琴如何踢这玩艺儿,一时吸引来了许多好奇的侍女,三三五五地,结成一群群,躲在雕栏漆柱旁探头围观,却又都不敢上前加入。

玩耍至将近午时,某一位宦官才匆匆而来,奉那男子的口谕唤我到御花园湖中亭,我携着宝琴赶紧赴御花园,一到那儿,从何笑口中得知是那位尽责的宦官见着他时将早上我上君王寝宫的事告知了。在得知我的出宫要求後,男子面无表情,思虑了许久,但终究绕不过我的假情,颔首允之。

和预料的那样,在我以快速扒完饭菜之後,他亲点了几个高手护驾我出了宫都大内,这时的街巷,望眼一片人海汪洋,好不热闹!数不胜数的人首拥挤在一起,皆争相第一眼看到缓缓过往的祭会表演。

我携宝琴一起跟随着人群的涌向往里扑,一面扑一面暗自把剧本内容分配好,只要我一挤进人海里来个消失魔术,她就得假装焦急地向尾随在後的高手护卫通报此事,让他们在大海里捞针,而我的人则移到无人的小巷等待宝琴出现,她一出现,我便与她直奔陆府,神不知而鬼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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