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扬要收购的是家KTV,於是见面的地点也选在了那里。车开到半路,阿铭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利落地把车停在半路,用蓝牙接听电话。
他讲话的声音很低,沈默并没注意听,只顾著轻声对陈扬说:“扬哥,这里不准停车。”
陈扬对他笑笑,不以为意。
果然阿铭刚挂了电话,就有交警过来敲了敲车窗,阿铭摇下车窗,说了声对不起,递了一个类似证件的本子给他。
交警接过本子翻了翻,露出有些迷惘的神色,过了三四秒他把本子还给阿铭,用探究的眼神看了看坐在後座的沈默和陈扬。
陈扬露出淡淡的微笑,语气温和而庄重,“这次是特殊情况,抱歉。你辛苦了。”
交警愣愣地点了点头,下不为例之类的话还未说出口,阿铭一踩油门,把他远远地抛在後面。
沈默问,“扬哥?”
陈扬叫了声阿铭,“给他看看。”
阿铭腾出一只手,把那个蓝皮的小本子递给沈默,沈默打开看了看,上面贴著阿铭的照片,职务一栏写著国家安全局委员。
公章是真的,证件也是真的,陈扬耐心地跟他解释:“国安局结构比较散,每个大单位都会设一个委员,阿铭户籍还在上海,所以把他挂在上海的一个机关了。有这个证件出门还是方便一点。”
沈默哦了一声,把证件还给阿铭,眼神复杂地望著这位隶属国安局的黑道成员。他只看得到阿铭的侧脸,但仅凭侧脸他就看出有些异样──阿铭原本木然的表情突然变得紧绷凝重了。
车绕了几个弯,在附近的一个胡同里停下,阿铭转过身看著陈扬,“扬哥,刚才大鹏打电话来,有一点事。”
沈默刚想自觉地下车,陈扬开口道,“不用避著他。”
阿铭的目光扫过沈默,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两秒,让他觉得十分尴尬和局促。他对陈扬帮派里的事情毫无兴趣,从认识陈扬起,他就极力避开这趟混水,但今天不知为什麽,陈扬却突然想让他也溅上一身泥了。
“扬哥,码头出了点事情,大鹏查货的时候发现那批车里不干净。”
沈默隐约知道那“不干净”是指夹带了违禁品,而那违禁品又多半是毒品一类。他偷瞄陈扬的脸色,後者仍然沈稳,但神色略显凝重。
“多少?”
“一公斤。”
“到海关了麽?”
“还没进港,大鹏扔到海里去了。”
“好。”陈扬似乎很赞许手下的果断,“是谁干的?”
“还不知道。”
陈扬思索了几秒,“阿铭,你先去处理一下,不要手软。”
两个人简短的对话听得沈默心惊肉跳,阿铭点了点头就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沈默目送他消失在胡同口,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在陈扬叫他的时候,他还露出一个镇定自若的笑。
“沈默,你有驾照吧?”
“。。。有。”
沈默的确有驾照,但他会开的车仅限於无级变。他扫了一眼奥迪的换挡杆,十分心虚。
陈扬见状,一语不发地下车,走到驾驶座坐好,对仍坐在原地的沈默说,“坐前面来。”
沈默依言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陈扬发动了车子,又冷不防甩给他一句,“安全带。”
於是沈默低头扣好安全带,车子低响几声,平稳地向前行驶。陈扬的车技很好,开车时动作十分娴熟,不同於阿铭的精准机械,陈扬就连开车都显得十分干练潇洒。他属於做什麽事都很专注的人,这会他目不转睛地看著前方,薄削的嘴唇微微抿紧,那种神色让沈默突然觉得他很性感。
“沈默。”
“恩?”
“手。”
沈默茫然地伸出左手,陈扬抬起右手将他的手按到手排挡上,两只手自然地交叠在了一起。
“换挡不难的,你试一下。”陈扬的手握紧,沈默随著他的动作也抓紧了手柄,陈扬的手掌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温暖而有力。
“中间是空挡,左上是一挡,左边是二挡,左下是三挡。右上是四挡,右是五挡,右下是倒挡。”
沈默琢磨了一下:“是个横著的王字形?”
“对的,你试试看。”
陈扬用左手稳稳地把住方向盘,双眼仍然直视著前方,控制住车速让沈默一挡挡的换过来。两个人的手紧贴著,随著手柄颠簸滑动,沈默五挡换完,准确无误。
“聪明。”陈扬侧过头,对沈默赞许地一笑,弯曲的眼睛下一片温柔的睫毛阴影。沈默手一滑切错了挡位,车闷响一声熄火了。
沈默瞬间感觉到自己脸一阵发烫,陈扬重新打著火,继续讲解换挡的技巧。
在讲解转速和离合器的同时,他的右手一直放在沈默的左手上,不时随著换挡的动作而温柔地握紧。
29.
马斐中要转手的KTV地段相当不错,装潢也很豪华,陈扬把车停到旁边的停车场,领著沈默上楼,来到走廊尽头的包厢。
包厢里很吵,但不是音乐的声音,宽敞的豪华包里坐了十几个人,正喝酒聊天闹得厉害。沈默被满屋的烟雾刺得眼睛痛,眯著眼睛扫了扫过屋子里的人,愕然发现还有其他几个艺人在场。
其中一个他刚巧认识,是从前合作过的女模特,最近风头正劲。两个人对视一眼,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神色,她便转过头继续和身边的中年男人聊天。
马斐中一见陈扬便站起来,动作夸张地拥抱他一下,“扬哥,好久不见了,今天我们兄弟好好聚聚。”
陈扬淡淡地应对,两人寒暄了一阵,马斐中才看见陈扬身後的沈默,“呦,这不是沈默麽?久仰久仰啊。”
立刻有几个人望向沈默,眼神里什麽成分都有,原本坐在马斐中身边的是个万年不温不火的女演员,她盯著沈默的样子简直有些怨毒。
沈默和马斐中握了手,马斐中招呼他和陈扬坐下,然後就揽过那个女演员,毫不避讳地揉著她的腰。很多人似乎都认识陈扬,恭敬地和他说话喝酒,几个女艺人也全然没了矜持,大呼小叫地划拳劝酒,十分热闹。
惟有沈默一反常态地沈默,他脸上挂著标准的广告微笑,有人搭话时才说上几句,温和得体,但略微有些心不在焉。陈扬很快注意到他的反常,在说话的间隙里询问地望他一眼,沈默对他摇摇头,表情平静,眼神却很焦躁。
什麽事也没有,这就是一次普通的应酬,没有任何异样,一切都很正常。但沈默从进这个房间开始,就敏锐地感觉到氛围中有种古怪的东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很快让他焦躁起来。
沈默盯著马斐中,他正在和陈扬口沫横飞地交谈,两人谈论著这家KTV的设备和环境。陈扬端正地坐著,拿酒杯的姿势非常优雅好看,相比之下马斐中就显得有些猥琐,他不停在椅子上变换坐姿,一会摆弄著自己的领带夹,一会又去推动装冰块的玻璃盘。。。。四周的人渐渐显得面目可憎起来,穿西装的男人们把擦过汗的餐纸丢得满地都是,混杂在烟灰和垃圾中间,白得像坟墓上飘著的灵幡。
那种不安开始叫嚣,这豪华房间的暗处似乎潜伏著一条蛇,随时会无声无息地用毒液至人於死地。
陈扬突然回头叫他:“沈默。”
“恩。”
“去帮我买包烟。”
陈扬的外套口袋里还有一盒没拆封的大卫杜夫,他无非是看出了沈默的焦躁,借买烟让他出去透透气。沈默会意,感激地站起来,同时鬼使神差地悄悄把车钥匙抓进了手心里。
他也不知道为什麽要这样做,然而他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告诉他非这麽做不可。
出门右拐有一个洗手间,沈默刚才喝了几杯酒,顺路进去解手。洗手间打扫的十分干净,地上很干爽,没有一般厕所令人反感的黏湿。沈默随意走到一个隔间里,冲水的时候却感觉到有些异样。
水流很小,拉线式的水箱发出闷闷的响声,似乎有什麽撞击了箱壁一下。沈默又拉了一次冲水的拉线,确认自己刚才确实遇到了一股阻力。
应当是水箱出了故障。沈默想离开,但是心脏突然狂乱地跳起来,那种闪电般的直觉再次一闪而过。他顾不上恶心,将纸篓倒扣过来,灵魂附体般地踩著纸篓将水箱盖子移开了一些。
他踮起脚,从缝隙里把手伸进去,仔细地摸索著,很快就摸到了某种固体。是挺大的一块,一碰发出沙沙的响声,外表柔软内里坚硬。
沈默费力地把它拿出来,放在眼前端详著。那是一个不规则的重物,被防水塑料布厚厚地包裹了许多层。塑料布是半透明的,尽管包了很多层,沈默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把枪。
有那麽三四分锺,沈默把背贴在隔间的墙上,一动不动地端著那把枪,脑袋里却像有一群马蜂在疯狂地振翅。私人有枪支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麽要把枪放在厕所的水箱里。解释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方便使用。怎麽用?用来对付谁?今天KTV停止营业,除了工作人员就只有马斐中陈扬一干人。总不会有人傻到要在马斐中的店里杀店主,那麽最有可能的就是──
沈默突然明白,刚才在房间里,自己不可名状的焦躁究竟是怎麽回事。
紧张感。
整个房间都弥漫著一股紧张的氛围,除了那几个艺人之外,马斐中和他的朋友都是高度紧绷的,虽然他们极力掩饰,但下意识的动作总是很难掩盖──在凉爽房间里渗出的汗、欲盖弥彰的活跃、多得不正常的小动作。。。。。。
而陈扬并不知道。
沈默猛地跳起来,把枪重新扔回水箱里去,溅起的水花落了他一脸,他踩著纸篓把水箱的盖子重新盖好,然後仔细地整理了一下,把纸篓扶正,又把散落一地的秽物清理干净。他深吸了一口气,拣起落在地上钥匙,面带微笑地推开了门。
厕所里依然空无一人,沈默在洗手台上匆匆地洗了把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不能报警,陈扬自己身上就背著一堆命案,报警的话对他太冒险了。但马斐中随时都会有所动作,要赶快离开这里才行。
但是。。。怎麽走?
马斐中绝不会轻易让他们离开的。刚才那几个艺人提过,再呆一会就都要去工作,马斐中不会愿意当著他们的面动手,可是自己绝不可能硬把他们留下。可如果提醒陈扬,让陈扬提前离开的话,马斐中也许在他们离开的路上就会动手──整个KTV里都没有客人,实在是太方便了。
关键是要有人,要有很多人,而且越快越好。沈默无意识地用手机敲著水龙头,突然有了主意。
行动迅速、人数众多、具有威慑力的人群,他只想到一个。
沈默飞速地调出通话记录,重拨了李梦昕的电话,嬉闹地彩铃无忧无虑地开唱,沈默有一瞬间以为那电话永远都接不通了。似乎是过了很久,李梦昕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来:“我好困啊,你干吗。。。”
“昕昕,事情很紧急,你听我说,我现在很危险。想办法帮我引一群记者到好乐迪来,越快越好,晚了我就变鬼了。”
李梦昕懵住了。
“昕昕,我不是开玩笑,现在很危险。”
“哦。。。哦。”李梦昕语无伦次地说著,“用什麽借口引?”
“什麽都行!赶快!”
“说你和我约会行不行?”
“行行行!快点就行!”
“那我挂了。。。你小心啊。”李梦昕显然已经恢复了清醒,语调变得十分冷静。
沈默挂了电话,俯在洗手池上,五官因为紧张都绞在了一起。过了几秒锺,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光亮的镜子里映出了很多人都熟悉的、广告专用的笑容。
沈默微笑著,若无其事地向外走去,手心里冷汗涔涔。
30.
走廊里没有什麽人,沈默一路走到车库去,在一排车子里找到陈扬的奥迪。车停在较里面的位置,沈默走到车旁,静静地等待了几秒,确定四周无人,打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
车发动时的声音并不大,但此时寂静的车库里带著回音,沈默觉得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他慢慢地把换挡杆推到一挡,提起手刹,混乱地踩了几下离合器,然後控制著车向门口开去。
最外面的一个停车位刚好空著,几十米的路程沈默开的歪歪斜斜。他试了七八次,终於把车停进了车位。他犹豫了几秒,终於只是把挡位调到零挡,就这麽把车钥匙留在车上下了车。
他在KTV旁边的超市买了包七星,深吸一口气走进了KTV的大门。上楼的一路上他都没看到任何人,整个二楼空空荡荡,连服务生也不见一个,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不自觉的僵硬了起来。
包厢的门里传来吵嚷声,似乎还是他离开之前的热闹景象,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闭著眼睛安慰自己:就当是在演戏了。
沈默推开门,一股烟味和吵嚷裹在一起扑面而来,陈扬还坐在老地方和马斐中聊天,沈默走过去,把那盒七星递给他。
陈扬接过烟,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也可能只是沈默的错觉,毕竟一切都只发生在半秒之内。马斐中探身过来问,“怎麽去了这麽久啊?”
“这边超市挺难找的,旁边那家有没七星卖,我走了半天才找到家烟店,扬哥最近只抽这个。”沈默转头看了眼陈扬,希望他从自己的眼神里看出点急切的暗示来,可陈扬并没有在看他,只是十分平静地拆开了烟盒,抽出一枝烟点燃。
沈默一边心不在焉地聊天,一边打量著四周──那几个艺人已经走了,房间里就只剩下马斐中和几个他不知道底细的男人。谈话还在继续,酒杯晃动,陈扬和马斐中碰杯,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
沈默再也坐不住,他谎称要去洗手间,站起身走出了门。
离他给李梦昕打电话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分锺,按照通常的经验,第一批记者这会差不多已经赶到了。沈默走了几步,敏锐地听到门声轻响,又是直觉的作用,他敏捷地闪进隔壁的空包厢,从半透明的玻璃窗里向外张望。
一个穿肥大驼色外套的男人走出马斐中的包厢,向洗手间的方向快步走去,他边走边把右手伸进外套里,再拿出来的时候,手上赫然是一把乌黑的枪。沈默腿一软蹲了下来,摒住呼吸静听著男人的脚步声经过,他站起来,看著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间里,立刻拉开门,没命地向楼下跑去。
楼下空荡荡的,仍然没有人,沈默内心的恐惧熊熊燃烧起来,他整个人给笼罩在冰冷的火焰里。那个男人正在找他,他发现厕所里没有人就会马上下楼来──怎麽办,怎麽叫陈扬下来赶快走?
沈默听见自己的牙齿发出咯咯地颤栗声,他感觉到额角的那根血管正突突地跳动著,他焦急地打量著周围,想找一件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喀嚓声,然後这种声音密集起来,连成一片,仿佛一群孩子在轻轻拍掌。
几个记者从KTV的超市、吧台里走出来,兴奋地按著快门,与次同时门口又涌近来十几个记者,很快将沈默团团围住。
“你是和李梦昕在约会麽?”
“沈默,李梦昕在哪里?”
“请问你们有没有同居?”
沈默木然地任他们问,随他们拍下自己惨白的脸,几个大胆的记者已经向楼上走去,然而才上了几级台阶,一阵声响就让他们停住了脚步。
枪声。先是一枪,隔了几秒又是一枪,然後枪声密集起来,即使在楼下也听得到关门声和凌乱沈重的脚步声。记者们愣了几秒,集体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声,女人们叫声锐利得仿佛哨子,所有人都慌乱极了,然而,没有一个人离开这里,所有的相机却都本能地对准了上方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