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过那么多的歌,还演过不少的电视剧和电影,当初赞美他的时候,媒体绝对不缺乏词汇。但如今说起他来,人们倒只记得这么匮乏的几个词。
飞机降落的时候,他在保安手里,看到被男人丢弃的,他签了名的登机牌。
沈阳还是老样子,他三年前来过,没想到竟然还能认得路。北方不像上海或深圳,不至于你离开半个月,它就会多出一区,拆毁一条街,多出两条地铁,蹿起一排高楼。。。住在那种城市里,就像住在流沙上,没有什么是稳固的,一切都在新生中崩塌。
沈默打车到了五爱市场,在附近找了个提款机。陈扬给他的信用卡,每月透支五千的那种,卡里还剩三万五,沈默留下两千,剩下的都取了出来。
路不远,他想了想还是打了个车,他戴着墨镜,但并不能保证不会被人认出来。司机一口东北话的招呼他:“上哪去?”
沈默想试着讲讲东北话,吐出来的却是地道的京片子,“西滨河路,往青年公园那边拐一下。”
车缓缓启动,司机都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引他聊着天,他恩啊的应对着,司机的一句话却让他吓了一跳。
“我说小伙儿你挺帅的啊,特像那个。。。。谁来着?”
“黄晓明?”沈默赶紧误导他。
“比黄晓明好看。挺早的那个了。。。谁来着?”
“钟汉良?”
“比他好看!”
“我说兄弟,”沈默放下心来,“你就涮我吧。”
“沈默!”司机一拍大腿,声调吓了沈默一跳。
“谁啊?”
“你长的特像沈默!我老婆特喜欢他。。。。。唉,还没找你钱呢!”
沈默落荒而逃,接下来的举动就开始遮遮掩掩,病态的小心翼翼。附近有个水果店,他打了个果篮,在挑火龙果的时候他感慨的想,自己倒有半年没吃过什么奢侈的水果了。
果篮花了一百四,全是高档水果,到底是沈阳的物价便宜。他提着篮子拐到那栋居民楼,二楼的铁门没锁,看来有人在家。
他把果篮放下,整了整衣服,抬手敲了敲门。防盗门很厚,他敲了半天才想起来,应该按门铃。
叮咚叮咚的音乐响了好一会,门里才想起迟缓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沙哑但精神十足的声音:“谁啊?”
沈默的喉咙有些发堵,太阳穴的一根筋突突跳的厉害,声音又抖又哑:“妈。。。是我,沈默。”
那边很久没有声响,然后是沉重的咣当一声,似乎是防盗门落栓的声音。女人的声音焦躁里透着愤怒:“找错门了!”
“妈,我知道是你。”沈默抬起手想捶门,想了想又放下,“妈,你开门吧。”
“你认错人了!”
“妈!你听我说,我就是来看看你们——”
“你找错门了!”声音里透着不耐烦和些许的恐惧,然后是脚步远去的声音。屋子里的电视机猛然被调到最大的声响,肥皂剧的台词响彻整个楼道。
沈默真的抡起拳头去捶门了,然而无论他怎么捶,回应他的都只有琼瑶的煽情对白。
他慢慢的弯下腰,手上红了一片,他终于没力气再捶。他把果篮小心的放在门口,把取出来的钱塞在果篮里,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依旧放回自己身上。
他一步三摇的走下楼去,女主角的台词还是响彻云霄。白目的女人扭捏的念着,“你真的好残忍好残忍”,他扑哧一声笑出来,眼眶有些发热。
手机快没费了,他买了张充值卡,没舍得多买,买了50的。彩铃嘻嘻哈哈的响了半天,那天终于接起来,是不耐烦的语气:“你找我?”
“姐。”
“不是跟你说了,上班时间别打电话么,有什么事快说。”沈默听见那边飞快敲击键盘的声音,知道沈澜是真的很忙。
“姐,我在沈阳了。”
“你去沈阳干嘛?”
“爸妈还是不见我,你把他们银行帐户告诉我,我给他们打点钱。”
“他们有钱,不用你给,”沈澜的键盘敲得越来越急,“你有钱先把房租交了,要不就把钱还我,你还欠我钱呢。”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给爸妈一点心意。”
“你省省就是孝顺他们了。你那点事闹得他们在哈尔滨待不下去,是不是还想闹到沈阳去。”
“我不是——”
电话那头想起男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催促,沈澜的电话猛然挂断,沈默举着磨得掉漆的手机,发了很久的呆。
4.
怕再被人认出来,沈默一狠心买了软座的票,售票员抬头扫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学生证呢?”
正是各大学陆续开学的日子里,沈默的穿著和气质都简洁干净,说是大学生绝不会有人怀疑。沈默冲售票员摇摇头,看售票员一脸惊诧的样子,顿觉好笑。
他连高中都没毕业就进了省队,更别说是大学。当年在冰场上扑腾,还年轻热血的时候,梦想就是进国家队,拿冠军,参加奥运会。可惜自己连块奖牌都没混上就跑去唱歌,也不知道是走运还是倒霉?
软座车厢的人不如硬座车厢杂乱,他摘了墨镜,对着窗外的风景发呆。师大体育馆在远处一闪而过,沈默想起自己曾在这里训练了大半年。本来还有希望参加冬奥会的,结果临比赛前一个月,训练的时候他几乎是平飞着摔了出去,没落下残疾都是万幸了。那年冬奥会,自己的队友去了一大半,他每天窝在宿舍养伤,不想看电视,也懒得关心比赛。
沈默16岁生日那天,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偷偷买了瓶啤酒,又泡了碗泡面算庆祝——大半年只吃食堂的饭,泡面倒成了奢侈。正吃的开心,家里来了个电话,一听见妈妈的声音,他眼泪立刻掉下来了。
养了三个月算是恢复了,再训练的时候就明显觉得力不从心。全国公开赛教练派了他参加,第一场很顺利,第二场的时候膝盖就隐隐作痛。又挺了一场他去检查,出来的结果算是彻底打击了他——沈默膝盖积水严重,半月板也有损伤。硬挺着到了半决赛,1000米的滑道他咬着牙撑过来,滑的时候脑袋里想的就是美人鱼踩在刀尖上跳舞的故事。
公开赛他是第八,颁奖的时候他捂着膝盖看着领奖台发呆。比赛后恢复了两个月没什么起色,速度和力量上都不行了。他那时也才16岁,回去读书考大学并不是没希望,可就是因为年轻,沈默老想着再拼一拼,说不定还能拼出点成绩来。
那年10月,中央为了迎冬奥从全国选了100名运动员到北京参加大合唱,沈默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副好嗓子。稀里糊涂的成了领唱,在“各界友人”的瞩目下,沈默战战兢兢的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表演。
陈扬也是友人中的一个。
火车刚进北京站,沈默就接到了蔡淼的电话。两个人以前认识,沈默对他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这个温州人有着南方男人独特的细腻敏锐,那种冰冷狡黠的感觉却是沈默厌恶的。蔡淼自己开着公司,却从来不和艺人签约。他周旋于艺人、赞助商、电视台和各家公司之间,说他是经济人,不如说是拉皮条的更准确。
然而沈默得承认蔡淼确实是个有手段的人,自己当年的风生水起也有很大一部分归功于他。蔡淼知道怎么让艺人和赞助商各取所需,也就格外讨公司和电台的欢心。
男人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在电话里变形得更加厉害,沈默听的颇费力。约好了在蔡淼东四环的家里见面,沈默站起来,有些头晕。
地铁已经停了,出租车的计价器跳得沈默心惊肉跳。沈默提前半站下了车,边走边想起自己打车从南京到苏州的时候,倒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蔡淼家里很乱,杂乱中透着一股湿气,沈默从进门开始就觉得局促地不适,过了很久才明白,让他不舒服的是蔡淼看他的眼神。他用一种估价的眼光审视着沈默,好像在掂量到底值不值为他付出本钱。
“要不这样,今天你先住这,”蔡淼眯着眼睛看他,那神情让沈默想到老鼠,“有个剧组现在在公主坟那边,明早我领你过去,让他们弄个角色给你。”
“淼哥,”沈默如今对他称呼得很客气,“我现在还是想唱歌。”
蔡淼“嗤”了一声,仰头靠在椅背上,“你在老鼠洞里窝了四年,现在出专辑,鬼才会买!想上节目也不能光是我跑,你总得把路子温温。要饭你还挑肥拣瘦了?”
说完,蔡淼对着天花板吐烟圈,余光却悄悄瞥着沈默。他知道沈默曾经有多火,也知道沈默不会一直这么落魄下去,他说那些话无非是为了挫挫沈默的锐气——在他手里的人,总得能被他掌控才好。他想着沈默或许会大发雷霆,心里飞快地筹划了几个回转的方法,谁知道沈默低头看这手里的茶杯,用一种近乎温顺的口吻说:“那淼哥,你费心了。”
沈默的睫毛很长,一低头就更显出精致的五官。他长得很好看,甚至比四年前更多了些味道。蔡淼打量着他,心想他当年那么红不是没道理的。
“沈默,那个关。。。关什么来着?”
“关远。”沈默仍然低着头,“已经没事了。”
“哪又那么容易就没事的?你觉得没事,那帮记者不会这么想。接受采访的话总要被问道的,你先什么都别说,还没到时候。”
“嗯。”
“沈默,有些事看开点,你就是运气不好,其实像我们这种人,有时候倒比直的有机遇。”
握杯子的手略微滑一下,沈默很早就知道蔡淼喜欢男人,但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气氛就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同性恋的话,你玩得好,有的是人追你捧你,但一玩不好,马上就成众矢之的。沈默,你还太嫩,得多历练。”
沈默慢慢把杯放到全是烟蒂的茶几上,字斟句酌的说道:“还得请淼哥多提点。”
“你是陈扬关照的人,提点的肯定的。”蔡淼斜着眼看他,吐了口烟,“但是陈扬关照的人多了去了,你应该明白。”
“扬哥是仗义的人。”沈默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渐渐的开始发慌。陈扬帮他,绝不是因为有多在乎他,无非是强者出于满足感,施舍给别人的一点怜悯,就像在路边扔给乞丐一个硬币,花点钱买个开心。但如果他再要别的,陈扬不但不会给,反而会让他连现有的这点也一起失去。
他和陈扬认识近十年,还从来没开口跟他要过什么东西。他从没觉得陈扬对他特别好,但如今细想起来,虽然他没开口,可他需要的一切,陈扬似乎都给他了。
刚出道那会儿,同公司的新人和他竞争得很激烈。他打破头才争到在广州开演唱会的机会,从来不听演唱会的陈扬破天荒的来坐了一会,第二天就把他的竞争对手转签给别的公司。那时候只是单纯的觉得自己运气好,后来沈默顿悟,那次的转签多半是陈扬授意的。
他从来没跟陈扬说过自己的难处,因为对陈扬并没抱着什么期望,陈扬偶尔对他好一次,他自然觉得受宠若惊。但心里也清楚,无非是他一时兴起而已,等着下一次比守株待兔还傻。
“我说沈默,”蔡淼突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个人的肩膀擦着肩膀,“你刚才说那个关远,我怎么记着是叫关铭?”
“是一个人。”沈默不着痕迹的侧了侧肩膀,“他叫关远,关铭是假名。”
他知道关远的名字,是在认识关远半年以后。
5.
关鹏有很多朋友,沈默替关鹏的朋友付了无数次酒钱医药费,却始终没和他们有什么交集。沈默很忙,光是跑通告就跑到腿软,难得和关铭见一次面,两个人说不了几句话就有电话催命一样的催着沈默。
关铭从来不开口向沈默借钱,但沈默知道关铭缺钱缺得厉害。他似乎没什么固定的工作,沈默几次想帮他找个稳定的事做,都被关铭三言两语的拒绝了。关铭经常打架,沈默找他的时候,他多半带着伤和他的兄弟一起喝酒。但他也有很忙的时候,沈默有时几天都找不见他。
那天沈默去关铭的家里找他,关铭没在,他开了门就去。关铭那时住在天坛西里的出租房里,他常搬家,每搬一次都会配把钥匙给沈默——那次倒是沈默第一次用上。
走近客厅沈默吓了一跳——一个青年男子正窝在电视前面吃泡面。看见沈默,他先是愣了愣,然后有点局促的走过来,朝他伸出手:“那个。。。你是沈默吧?大明星啊,老听他说你。那个。。。要不你先坐会?”
沈默握了握他的手,男子没穿上衣,下身只穿了跳脏兮兮的工装裤,沈默瞥见他黑色的乳头上长的几撮长毛,泛起一阵恶心。
“关铭呢?”
“他等会回来,现在有活儿。那个。。。。你喝不喝水?”
男子摆出的主人架势让沈默有些不舒服,“不用了,你是哪位?”
“我啊,”男人局促的抓抓头,指甲里有黑色的淤泥,“我叫周广,他们都叫我大周。”
沈默第一次见这个人,却对这个名字很有印象——他替他交了不只一次的医药费。
两个人坐着不说话,气氛尴尬到极点,沈默试着找点话说:“关铭最近很忙?”
“也还行,他最近活儿不多,主要是身体也不好。”
“他病了?”沈默吃了一惊,他有大半个月没见过关铭,还不知道他病了。
“没病,就是活接多了。嗨,我们这阵都这样。前两天瘸子进去了,我们几个兄弟凑了五万块钱捞他。我那阵也是没命的干啊——两个天进了局子三回,差点就出不来了。”
沈默控制不了惊讶的表情,只能装作找水喝,站起身走到厨房。他从来没过问过关铭的朋友都是做什么的,他知道多半不如流。但是,能频繁进警察局又无需坐牢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小偷。
沈默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到客厅,冲大周笑笑,“我听关铭说起过那事,他是操了不少心。”
“可不是啊,”大周一拍大腿,“阿远就是重情义,也就是冲这个,他床上床下都没让人挑过毛病。”
沈默手一抖,几滴水落在腿上,他低头拿手擦了擦,再抬头的时候就装作若无其事:“喜欢他的人挺多吧。”
“多着呢,不过这行不好干,阿远的脾气又硬,得罪了不少人。他不像我,近去个三五回都没事,干他这个的,进去一回就算完了。”
“所以他有不少假名?”
“也没有吧。”大周挠挠头,指甲缝里全是污泥,手指倒修长灵活,果然是做贼的好材料,“就关铭呗,证件全,查起来也不怕。还是瘸子给他做的证件呢,一分钱都没收。他是恨不得拉泡屎都拿去卖钱的人,能这样真不容易。”
“怎么原来的名字就不能用了?”
“就他以前那点案底呗——”大周突然顿住,“他没跟你说啊?”
沈默还想再问,门却咣当一声被推开,关铭黑着脸撞进来,大周看看他,一脸惊慌尴尬。
“那个,你们聊,你们聊啊。”大周支吾两声,看看关铭,“那什么,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