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静和孤寂下能划上等号——谢奕翾差点冲口而出,然而思及这个人的孤独衍自于自己的伤害……他也下由得缄默了。
眼珠子转了转,他索性改了一个话题:「『他』呢?」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叶歆桦。
桑予晨震颤了一下,露出了防备的眼神。「你问『他』做什么?」
「没有,纯粹关心而已。」谢奕翾起耳朵,听到了门外乒乒乓乓的声响,忍不住扬起了唇瓣。「他似乎很慌张的样子。」
「?」
说人人到?在桑予晨不及领悟之前,他在房门看见了一脸肃穆的叶歆桦和状似无奈的沈雩枫,不由得愣了愣。
「抱歉,我有阻止他。」谢奕翾摆摆手一副「不是我的责任的」的样子。
好吧,未经同意擅自将别人的前尘往事散播出去,的确是自己的不对,不过她真的需要一点同仇敌忾的气势。尤其是她不希望桑予晨只是一味地逃避而已,即使他不能原谅自己也无所谓,她依然认为叶歆桦有知道一些过去的权利。
因为她相信欺瞒并不会有任何好的结果。
「嗨」在桑予晨惊愕不已的时候,老神在在的?反而愉悦地打了一个招呼。
叶歆桦的表情很复杂,似乎在克制着什么,紧紧咬着自己的唇……他望着桑予晨,垂在身侧的乎反复地握了握拳。
空气似乎凝结了,大家都在注意着叶歆桦的动作……然而,他在一个深呼吸之后,便自行转身离开了这里。
急起直下的情况让三个人一度转下过来。
「咦?歆……予、予晨?!」沈雩枫被人推到了旁边。她呆了呆,望着桑予晨迅疾追上去的背影,有很大一点的莫名所以然。
这是……什么跟什么?
***
「歆桦!」
抓住了叶歆桦的手臂,桑予晨一楞,脸上有了掩不住的诧异。
歆桦的手……在颤抖。
「我讨厌那个人。」忽然,叶歆桦这么说了。「我想揍他……可是,我没有这个资格。」他和晨大哥,甚至也不是什么朋友关系啊。
「歆桦……」觉察到了叶歆桦的愤懑,桑予晨居然笑了。他轻轻扣住了叶歆桦的肩膀,而有惶惑的?轻颤了一下。「雩枫……说了多少?」关于他和谢奕翾。
「我、我不知道有多少……」因为眼下如此暧昧的姿势,叶歆桦的说话不由得结巴起来。
隔着他薄薄的衣料,他甚至觉得桑予晨胸膛的温度,严重阻碍了他的呼吸。
觑瞄他窘涩的模样,叶歆桦微微一笑:「我告诉你……」
「呃?」
「我告诉你……我的过去。」
闻言,叶歆桦露出了惊异的眼神,似乎下大相信桑予晨的说词。
「为什么……」他啜嚅,为什么愿意告诉他?
「你有权利知道。」桑予晨回答。而他的手指更是温柔地抚过了叶款桦的颊畔。
他有权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叶歆桦因为桑予晨的说辞而产生了期待,却不敢自行臆测桑予晨的想法。
桑予晨理解到叶歆桦的困惑,却没有回答。他浅浅地沁出了笑,睇视着叶歆桦的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柔情蜜意,深藏的黑眸里仿佛有着找不到边际的温柔。
于是,叶歆桦懂了。
他讷讷压低了头,脸上涌现了一派一派的红潮。因为晨大哥这样的眼神,他在一个人身上曾经见过……他不会不明白的,这是自己的母亲颅望着那个人的眼神啊……
无须丛言语表达的情怀……是爱恋。
***
桑予晨退出叶歆桦的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他如何了?」
注意到是沈雩枫,他笑了一下,说:「睡了,他的身体状况还不是很好。」
而回忆起刚才叶歆桦死命撑眼皮不肯睡下的样子,桑予晨的脸上悄悄地泛起了一波温惜。
沈雩枫瞧见他这个模样,心下大概也通透了。于是问:「你告诉他了?」
「……恩。」
毕竟不是什么光采的过去,此刻回溯起来,桑予晨依然觉得胸口有个地方,似乎隐隐作痛着,怎么也难以释怀。
他和谢奕翾,曾经也是志同道合的伙伴。
那时候他高中刚毕业,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投入了自己富寒兴趣的蛋糕师傅一职,在不掩辛苦的学习过程中,他认识了和自己年岁相当、想法也合然相投的谢奕翾。
他们同样梦想着成为一流的蛋糕师傅,甚至约定了以后两个人要一起去法国学习更高深的技艺,合力在台湾开设一间正统的法式蛋糕店。
桑予晨了解谢奕翾和自己只有同袍的情谊,毫无其他的成份存在。偏偏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只因为他的目光早已经习惯了追随谢奕翾的流动,失去了自己的方向。
他其实下打算表白的……
在一天晚上,他们在桑予晨的房间里喝酒,庆贺彼此考上了乙级的技术士执照,也欣喜规画着两个人的未来。
啤酒的酒津浓度,很低。
可是,他们却因为喜悦而醺醉了。
结果在谢奕翾闭目昏睡的时候,向来自持的桑予晨霎时冲昏了脑袋,禁不住吻上了那个人微微翕张的唇瓣。
仅仅是一个短暂的碰触而已,连桑予晨也不清楚自己这样的行为意义究竟在哪里……也许,是他愈来愈不餍足了吧?明明决定了一辈子保持朋友关系的,然而依随着相伴的时间增长,他也渐渐地把持不住自己意欲脱匣的情感。
谢奕翾被吓到了,他语无轮次地:「这是……什么意思?予晨……你在开玩笑?」
自己的暗默已经摆明了一切,他应该要表示自己并没有得到回报的奢望,他只是期望自己可以继续待在他身边而已……
「我喜欢你。」但,桑予晨还是这么说了。
「别碰我!你这个变态!」
结果是他挨了一拳。相貌秀丽的谢奕翾拳力实在不小,毫无准备的桑予晨被打倒在地,他头晕脑胀,依稀耳闻谢奕翾夺门而出的声响……在桑予晨恢复了神智准备追上去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以无法置信的眼神目眙他不放。
「刚刚……奕翾说你是变态……说你喜欢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质问的一瞬间,桑予晨知道自己刻意维持的和平假像,濒临崩毁了。
他一直害怕的……也终于实现了。
接着,所有的悲剧仿佛排山倒海似的接踵而来——桑予晨被解雇,而本来身体不好的母亲从此更是顽疾缠身、不久于人世。他企盼可以得到谢奕翾的谅解,无奈那个人却是一面也不愿意见到自己……
而不久,病情加剧的母亲在一次的宿疾发作下,不幸去世了。
桑予晨不能原谅间接害死母亲的自己,也开始憎恨起自己异于常人的性向,更厌恶起这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所以在母亲头七的日子,他在父亲和妹妹面前,把能说的、不能说的、自己一直隐瞒的,统统一字不漏地表白了。
他明白桑家的悲剧都是自己一手铸造的,妹妹的批判也不过是确定了自己待罪的身分而已。
他也一度有自寻短见的念头,偏偏刀刃割在手腕上所制造的痛楚,剥夺了他逃开这个世界的勇气。
于是,他唯有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在叶歆桦的面前,他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的过往,意外地竟然没有任何痛苦的感觉。
而在讲述的时候,他看见叶歆桦哭了。
很安静的哭。
只是单纯的「落泪」而已。一行清泪脱离了他的眼眶,在淡色的被单上印下了一道痕迹……自己不舍地想要替他揩去,却遭到了叶歆桦的拒绝。
「我不是因为难过而哭的。」叶歆桦目光炯炯地,毫不做作地直视着他。「过去母亲打我、骂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哭……」
不是不想哭,而是……他哭不出来了。
因为当一个人悲伤到极点的时候,表现的方式未必是哭泣。
而是麻木。
他和桑予晨就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晨大哥一定很痛苦,所以我先哭……这样,你就不需要再忍耐了……」语末,他竟然真的哭了起来。
桑予晨楞了楞,虽然有些好气又好笑,但他仍旧是十分感动的。
他其实没有哭,因为所有的悲伤都是属于「过去」的,时间洗去了过份的悲伤。而经过三年的光阴,所有的伤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有淡淡的疤痕在那里提醒着他曾经痛过的事实……
凝睇着叶歆桦的泪水,桑予晨只觉得周围充满了温暖的感觉,把他整个人团团围绕住。
他伸手,细细抚摸着叶歆桦的后颈,两个人的额头稍碰了一下……叶歆桦也停止了哭泣,和桑予晨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歆桦……谢谢你……」
此刻,他唯有诚心诚意的感谢。
感谢叶歆桦;感谢老天爷,让他遇见了这样的一个人。
也,感谢这个爱上了他的自己。
***
沈雩枫静静地凝视着他,接而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可以说什么。」她甚至不下一次地怀疑过留下叶歆桦的正确性在哪里。
毕竟她从来不支持同性恋,自己会接受的原因也只是因为那个人是桑予晨的关系。基本上,她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偏偏不爱异性,反而爱上相同性别的人。
「雩枫……」
她自嘲一笑,说:「我也应该从过去毕业了。」
她已经独自占有了桑予晨三年的时光——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予晨。」
「……嗯?」
「如果……如果我是男的,你会不会……爱我?」
听到了她的问题,桑予晨不由得佁住了。
沈雩枫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过去的那个夏天,卑微地祈望自己可以得到心系的人正视的目光……
在所爱的人面前,任何人都是渺小卑弱的。
她是这样,桑予晨亦然。
也不晓得僵持了多久,桑予晨轻轻环住了沈雩枫,是毫无芥蒂的一个拥抱。
他淡淡一笑。
「谢谢你,雩枫……真的,谢谢。」
沈雩枫怔了很久很久,终于展颜为笑了。
桑予晨说的已经不是「对不起」了,而是「谢谢」。
确实知道答案也没什么意义。无论如何她已然是现在的沈雩枫,而他就是这样的桑予晨了。他们彼此度过了很长很长的日子,爱与不爱的解答早已经磨灭在时光的洪流里,再也找不到其他的痕迹了。
即使有,也差不多淡化了吧……
「嗯,你是应该感谢我。」她点点头,大大方方地接受了桑予晨的道谢。
桑予晨呆了一呆,似是没有预料到她的反应。
「欵,仔细想想,若不是我要你去捡纱窗的话,你有可能『捡』得到死小鬼吗?」沈雩枫笑笑。
呃……也有这样的因果关系?桑予晨错愕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过来。
「雩枫,你真是……」桑予晨摇摇头,虽然莫可奈何,但心底却是喜悦不已的。
一生有知己如此,夫复何求啊!
「好了好了,一整天照顾死小鬼你也累了。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工作哩!」
「嗯,你也是。」她不提醒自己其实不觉得,原来他真的有些疲倦了。
「拜托,你以为现在几点?」沈雩枫摆摆手,他和叶歆桦是「非常情况」,但自己不是啊!
桑予晨莞尔一笑,乖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去。
凝视着桑予晨的背影,沈雩枫沉吟了片刻,终究是释怀地笑了。
现在,她终于可以坦白承认,自己当初收留叶歆桦的决定,是正确的。
因为他改变了桑予晨,也改变了这个被回忆所拘束的自己。
无论是她,还是予晨,他们都应该自由了。
***
最近的叶歆桦有点奇怪。
说不出来的奇怪。
「Rain」的公休日固定在每个月的隔周周二,而昨天刚刚好是「Rain」休息的日子——昨天一大早,叶歆桦就拎了一个包包消失了一整天,好不容易傍晚回来了,却又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而且不是一次两次这样,甚至是在每一次的公休日之后,都有相同的情况发生……诡异到连一向慢三拍的桑予晨也觉察了不对劲。
「死小鬼到底怎么了?」平常不是都好好的吗?
「我也不晓得……」叶歆桦回来之后几乎都是直接回房间的,昨天他甚至没有吃晚餐……
沈雩枫蹙眉,似乎不大满意桑予晨的回答。「他不是你的『那个』吗?你干嘛不问问他?」
桑予晨无可奈何地笑笑。如果可以,他又何尝不想问?
在窃窃私语的两人不远处,叶歆桦正在那里扫地中。虽然动作一如以往轻快俐落,偏偏脸上笼罩的层层寒霜却令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和世界上的一切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的确他们的身分不同了,但两人依然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啊……无论如何,桑予晨十分不愿意以情人的高压姿态,在叶歆桦的身上施加任何形式的压力。
他只希望歆桦可以主动告诉他……
顾盼着桑予晨苦恼的面庞,沈雩枫索性提出了一个馊主意:「不然,我们下次跟踪他好了?看看他到底去了哪里——」
「不行。」桑予晨想也不想地立即否决道:「我们没有这么做的资格。」毕竟每个人都有隐私权,他们不应该任意侵犯他人的领域。
虽然歆桦不算是自己的「他人」……
沈雩枫斜睨他一眼,似是受不了他食古不化的脑袋。「随便你,反正到时担心到头发白的人不是我。」
接而她干脆拍拍屁股走开,懒得去扮演这个吃米粉喊烫的角色。
听见了沈雩枫的话,桑予晨尴尬地扯了扯唇角,知道自己的龟毛又犯了。
唉,真是坏习惯啊!
***
把超级市场的塑胶袋放在桌上,叶歆桦心情复杂地环视这个他应该很熟悉、此刻却只有陌生感觉的空间。
浓重的酒气弥漫在空气中,依随着微小的灰尘又浮又沉,密密地箍住了两个人的心魂。
他唏嘘了口气,上次买回来的乾粮已经差不多罄竭了。而藉由食材的减少和水电费的增加,他至少晓得眼前这个空荡的屋子,还是有人在生活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庆幸。
刻意挑了「她」在睡觉的时间回来,叶歆桦不否认自己依旧是胆怯的。除了留下一些生活用品和缴纳各式费用外,他也尽力在不打扰到屋内人的前提下,帮忙打扫现在这个脏乱不堪的房子。
一开始,自己也只是好奇她如何了……
然后,在叶歆桦好不容易结束了清扫工作,回到「Rain」的时候,也差不多是晚上八点了。
事实上,他在离开了「那里」之后,又去了自己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公园,莫名地发呆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不清楚自己要怎么办。
「Rain」楼上的灯光是亮的,走廊上却是一片反常的寂静……在小心打开房门的时候,叶歆桦蓦然陷入了一堵温厚的胸膛中。
他微微一颤。因为这个熟悉的温度。
「晨大哥?」
「……你回来了?」轻轻地环抱住他,桑予晨的唇片几乎要贴上了叶歆桦的耳根。
尚不习惯这般亲昵的叶歆桦红了一张脸,白天兜绕在心口的不愉快,也似乎在桑予晨的温柔拥抱下,渐渐地沉淀了下来。
「吃过了?」
叶歆桦摇摇头。事实上,他从中午到现在,可以说是粒米未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