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说这个摩天轮有没有泰晤士河边上的那个‘伦敦之眼’大?”
谢莱抬头看了下巨大的旋转圆盘,摇摇头说,“没有。‘伦敦之眼’比这个还要再大些。”
我忽然说,“我想去看。”
谢莱回头问我,“你想去伦敦吗?”
“对。”
“寒假带你去。”谢莱微笑。
“我还要去澳洲看袋鼠。”
“好。”
“日本的秋叶原我也感兴趣。”
谢莱也不恼,只是淡笑着说,“小傻瓜,总要一个一个来。”
“你不觉得,”我顿了顿道,“我像是在无理取闹吗?”
摩天轮的音乐停下,不远处传来一群孩子的嬉笑声。
谢莱轻笑一下,弯起的眼睛就像怒放的百合花:“我以为,你的无理取闹已经很多了,不差这一次。”
游乐园里的孩子们唱起儿歌,轻快的音律舞动起夜空下的星光和银芒。
我努力笑得很自然,可惜办不到:“老爸,那天我去坐摩天轮的时候遇到一个带孩子出来玩的父亲,他的孩子很淘气,但是那个人对他的孩子百依百顺,和你真的有点像。”
谢莱面色一僵,没说话。
我遥望远处灯火辉煌的游乐场,继续道,“不过他有一点和你完全不一样。他说他虽然宠爱他的孩子,但不会一味放任孩子的任性。再宠爱,责骂总是会有的。”
“孩子不能太宠,否则会娇惯成性,成不了大器。”谢莱说。
嬉笑声远去,摩天轮轻盈的音乐重又响起,巨大的圆盘就像踩水车般吱呀呀地辗过。夜风鼓噪,霓虹似锦似烛火。
风声正好,歌声正好,心跳声正好。
“那位父亲还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作为父亲,是绝对不会一味宠爱孩子的,但是他又说——”橙火下,我的笑容显得分外吃力,“这世上值得一个男人无底线、无原则去宠的……只会是他的爱人。”
夜风很轻,轻得连彼此的心跳声都听见。
谢莱垂眼,浓密的眼睫落下一片细碎的暗影。
我从背后搂住他,手臂环上他精瘦的腰,脸埋进风衣柔软的衣料间,轻声说:“莱,我这么笨,有些事情你总要给我解释下。”
忽然谢莱握住我的手,低声说:“造成你的误会,是我的错。”
他回过身,垂眼注视着惊愕的我,手播过我额前的刘海:“养父的身份总有些尴尬,而我想做一个好父亲,弥补你幼年丧父的伤痛……我不想让你不开心,我知道这很难。”
我挣脱开被他牢牢握住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你在说谎,我不想听你讲这个。”
谢莱身体一动不动,他皱眉凝视着我说:“未秋,你是我的儿子,我不想伤害你……我希望你能明白。”
“别拿对女人的那套办法来搪塞我,你对我根本就不像父亲对儿子那样!”我一边摇头,一边湿了眼眶。
手再次被握住,谢莱红着眼说,“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儿子,也许方式有点错误,为此我道歉。”
还有什么比他说这句话更伤人的,泪水凝在我的眼眶里,我固执地不肯让它落下。
巨大的摩天轮停了下来,童话故事里的仙乐霎那间走了调子,橙火一盏一盏的熄灭了。游乐场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只留下空寂回荡在夜风里。
谢莱握紧我的手,我忽然冲过去猛地抱住他,冲力让谢莱后退了一步。
我哽咽着对他说:“我……爱你。”
怀抱里的谢莱微微颤动,他回搂住我,手敷上我的背。
“也许,对你来说亲情和爱情的界限太过模糊,以后你就会分清楚的……你只是太过依恋我而已……”
百合花的香味都散了,游乐场散了,摩天轮不转了,音乐声停了。
他搂着我,却说他不爱我。
多好的结局。
谢莱用力抱紧我:“你记住,我只把你当作我的儿子,以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从来没变过。”
我知道的,早就猜到了。
我用力挣脱开谢莱的怀抱。
席席夜风吹干了泪珠,缠绕的百合花香在空气里蒸发又飘散,化得无影无踪。
忍了很久没忍住,鼻子酸的生疼,泪水一下子就从眼角掉了下来,划过我的脸颊,落进我敞开的衣领里面。
谢莱眉头皱得死死的,眼睛通红,看起来很狼狈。
我转头要走。
才向后退了一步,双臂立刻又被抓住,谢莱快速地说:“跟我回家吧。”
我摇头,拼命摇头,甩开他的手要往回走。没走几步,就从身后被他拉住,“听话,都这么晚了,回家吧。”
再次甩开手,转眼又被他死死拽住,我愤愤地回头瞪他,谢莱就是不松手。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谢莱的眼睫轻轻颤动,手依旧不肯松开。
我发疯似的扯下脖子上那条项链,扔还给他,项链落在草地上,银辉反射出零星的辰光。
谢莱没有看草地,只是在我拉下项链的时候,握紧我的手颤了颤。
就相头受伤的野兽般,我发泄似的对他吼道:“你给我放手!我讨厌你!”
他的唇抿得死紧,脸色苍白。
“你恨我都没关系……但是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这样出去会有危险,还是跟我回家吧。”
平静的声音,平静的语气,对上我疯狂的脸。一瞬间,我觉得在他面前我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撒泼的小丑,惹人嫌恶。
“我都忘了,你是我最亲爱的父亲大人。儿子半夜出去发疯,当爹的肯定会很担心。”我自嘲地咧嘴笑了笑,“老爸,我不过想散散心,怎么,干什么紧张成这样?”
谢莱皱眉,“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我不放心。”
“不放心?”我忽然向前走了一步,身体贴上谢莱,仰头半眯着眼道,“你要是带我回家,才应该不放心。因为我现在情绪非常不稳定,搞不好一不小心上了你,那可就糟了。”
说罢我的唇若有似无地碰触谢莱的脸,上身轻轻摩擦着他。
魅惑他,勾引他,让他厌恶,让他死心去做那个该死的父亲。这么浪荡的我,怎么还会是他的儿子?
谢莱像是叹息般在我耳边道,“何必这么作践自己,我不值得你这样。”
他松开我的手,从风衣口袋里拿出车钥匙放进我手里,“你想去散心就开车去吧,记得不要开太快,也不要去太远的地方,晚上要小心知道吗?”
谢莱垂目看我,伸出手想习惯性地拨开我刘海,手却在半空中停住,堪堪划过我肩膀又放了下来。
尴尬的弧度,尴尬的表情。
他看我一眼,最后转身离开。
远处是散场的游乐园,摩天轮孤单的伫立在夜空下,浑身是橙火般耀眼的霓虹。
谢莱捡起被我丢掉的项链,放在衣袋里。他越走越远,没有回头,没有停留,在夜色中消失成一片模糊的背影。
夜风吹起他的衣角,远远看去,他就像在背对着我哭泣。
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想要放纵,但是对我而言,那身体的纵欲无法消减灵魂伤痛的一丝一毫,反而罪孽会加深,然后万劫不复。
开车去山顶兜了一圈,夜风劲狂,似乎烦闷的心情也被吹晴了不少。
但是眼角的泪痕一直未干,鼻根依旧酸胀。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十年的暗恋就像一场梦,梦总是要醒,心却依然很痛。
可是我却无法怪他,就连恨都做不到。
爱得太深,连给的伤痛都成了恩赐。
能回忆的太少,想留住的却越来越多。
就像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对他心动。运动会上我摔断右脚,他心疼得眼睛通红,我都没哭,他却像自己被割了快肉似的难受。后来腿好了,他死活不肯我再去参加运动会,他搀扶着我去公园散布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
十六岁那年,我交了生平第一个女朋友,不是因为她是学校的校花,只是因为她垂头微笑的神情像极了一个人。后来被他发现,一脸酸味地问我女朋友叫什么名字,还夜不归宿了好几天。
十七岁那年,他接受采访时被问及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是谁,他毫不犹豫地说了我的名字。为此我偷偷窃喜了好久,还把那期采访的录像带珍藏起来,可惜后来搬家的时候被他当作我偷藏的黄色录影带给扔了。
十八岁那年,他送我成人礼物,我偷吻他唇被他发现,然后他开始不再经常碰触我,若有若无地和我疏离。不过他开始喜欢拨弄我的头发,晚上看电视的时候逼着我背单词,还喜欢往我睡前喝的牛奶里倒蜂蜜。
十九岁那年,公司的事情越来越忙碌,他变得很少回家,出差总是一个月。于是在我睡前打来电话成了他出差时必做的事,他在电话里从来不聊我的学习,却会老是唠叨一些琐事,我逼着他回来陪我,他一定会很认真的道歉。有时候出差久了,他会某天上半夜忽然乘飞机回来,搂着我睡过下半夜后,清晨再乘飞机回去。搞得他的客户以为他刚新婚还在蜜月期,舍不得离开新娘子。
二十岁那年,我去了大学,他有了未婚妻。我们关系变得疏远很多,我变得越来越冷漠独立,他越来越沉默寡言。有时候回家过周末,通常也是各做各的事,聊天很少。我开始逛夜店,他知道了也不责怪我,只是皱眉的时候看得我很难过。
二十一岁那年,我当上学生会主席,他的事业到达顶峰。他不再把我当作孩子,即使是牵我的手也只会在没人的时候。在外面他对我依旧不冷不热,私底下却越发温柔,男人温柔的时候很诱人,而他温柔的时候是致命的诱人。所以我会控制不住地想要亲吻他,拥抱他,甚至占有他。而这个时候,我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
二十二岁这年,我对他告白,他拒绝的很温柔,却很干脆。我生平第一次失恋。
二十岁以前日子过得太过甜蜜,所以成人之后才会格外唏嘘,觉得以前真是不够珍惜。我和他在一起十年,每一天都像回忆。
百合花很美,花香飘逸的时候年轮虚长了十圈,我们已渐行渐远。
如果我肯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康成,他一定会惊异万分,他肯定会说:天哪!你爸也太好说话了吧?被你亲亲摸摸告白不成又大发脾气后,还把车子留给你自己走回家?没骂你没揍你没跟你断绝父子关系?!你爸烧糊涂了吧?
如果告诉柳舒儿,她一定会挥舞着她那手猩红的指甲尖声说:这男人太帅了!儿子在自己面前和其他男人接吻,又对自己告白,然后告白不成就撒泼,他居然没有生气。唉,这么温柔的男人现在肯定绝种了,我怎么没碰到呢?主席我不怪你的,女人要是遇见这种男人肯定也发疯,难怪你会想乱伦。
我叹口气,觉得头痛的不行,只想大睡一场,然后醒来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在我回家后又过了很久才听到谢莱回来的声音,他的脚步声一直走到我房间门口才停下,我屏息躺在床上等着。然而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听到接下来的声音。
我翻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了。翻身下床,我小心地走近房门,定了定神,伸手打开门。外面一片漆黑,月光从客厅的落地窗外照射进来,将偌大的屋子照的空空落落的。
谢莱躺在沙发上面,手臂盖在眼睛上,已经睡熟了。
我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替他盖上一层薄被。凑近才发现,他身上有股浓烈的酒气,显然是刚才灌了不少酒才回来。
谢莱从来不贪酒,更不去夜店买醉,时刻保持清醒是他的习惯。
可是他现在却喝得浑身酒味,醉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的任性。我的每一分感情,都会成为他的负担,而他对我的每一分感情,都注定我会成为他的负担。
月华打碎了浮萍,世界都渐次安静。
第 11 章
清晨的时候,我收拾好行礼,将准备好的早餐放在桌上,想了想,又换掉咖啡,倒了一杯牛奶放在桌上。
原本想留一张便条,转眼一想现在我和他的境遇,实在连见面都是尴尬的。
也许是太早了,地铁站里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有个少年抱着一把大吉他坐在楼梯上边弹边唱,吉他弹得普通,声音却很好听,剔透通明,很有质地。我不急着乘地铁,便拎着背包坐他边上。他抬头对我微笑,继续陶醉在自己的音乐里。
从小就很羡慕这种人,能够将生命专一地全部倾注到一件事情中,好像自我都有了中心,生命也变得尤其甜美。
忽然想起我的亲生父亲,那个为了爱不惜一切,最后死于车祸的男子。他喜欢微笑着将我抱起,放在腿上。窗外开着一大盆雏菊,嫩黄色铺满了阳台。
他拨弄着花瓣,笑着对我说,这盆花是他和他最爱的人一起种下的,以后我们三个人要一起生活。
不久后,父亲被赶出那个庞大的家族,和他的父亲断绝了关系,同样丢掉了他显赫的地位。
失去一切的父亲带我住到了父亲最好的朋友谢莱家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谢莱,有些长的刘海,干净的白衬衫,米色长裤,谢莱二十岁的模样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只有十二岁的我很喜欢这个大哥哥,整天黏着他,倒忽略了父亲。可是父亲从来不生气,每次看见我像跟屁虫一样跟着谢莱时,总是乐呵呵地笑着。
虽然父亲大了谢莱十五岁,但是他们经常在一起讨论一些东西,起初我不明白,后来才知道父亲在教授谢莱专业知识和经营战略。
二十岁的谢莱天资卓绝,父亲常常掩饰不住对他的欣赏。我知道,谢莱是父亲的骄傲。
记忆中谢莱和父亲一直相处的很好,早上谢莱要去上课,父亲负责准备我和他的早餐,晚上谢莱回来我们便一起吃晚饭,日子过得清苦,不过很温馨。那段时间父亲经常笑,晚上抱着我睡觉的时候嘴角似乎都是上提的。
可是后来父亲和谢莱为了一件事吵了起来,父亲一气之下夺门而出,谢莱却没有追出去,于是我冲出去找父亲,却在路口处见到了父亲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谢莱从后面伸手挡住我的视线,我觉得有泪水从上方滴进我的衣领里。四天后肇事的司机被找到,谢莱狠狠把他揍了一顿,然后倒在椅子上痛哭。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谢莱失控的样子,接近崩溃的模样让我刻骨铭心。
对于谢莱来说,我父亲是个特殊的存在,从此以后我没再见过他对第二个人如此温柔过,当然我除外。
后来,我父亲的父亲,那个我至今不愿意喊他爷爷的男人找到我,要我跟他回家,我拼命抵抗,甚至绝食,最后那个男人妥协,同意我和谢莱一起生活。
谢莱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父亲,这里便是你的家。
那么年轻的一张脸说出这样认真的话,二十岁的谢莱拥有常人没有的勇气和决心,正是因为这些,他才拥有了现在的辉煌。
而这一切,如今都成了久远的记忆。
坐在地铁站台边的台阶上,我自嘲一笑,难不成是鬼上身了,怎么在哪儿都能想起谢莱。
不过二十岁的谢莱比现在可爱多了,会和我生闷气,偶尔还会和我吵嘴。
哪像现在,沉闷的就像很久以前的父亲。
到学校的时候,值班室才刚开了校门。和宿舍楼下的管理员打过招呼,我上楼进了房间。
前天离开的时候忘了关窗,昨夜刮大风,桌上支着的镜框倒了好几个。我赶紧奔过去将碎掉的框子捡起来,手指不小心被碎玻璃划破,殷红滴上照片。
将镜框收拾的差不多了,我打开药箱处理了下伤口,啧,划得还挺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