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到这里,他就会五脏翻滚,恨不得连肠胃都一起吐出来。
以前听说有些学校会把比较娘娘腔的男生殴打至死,他还觉得这些人未免太野蛮,干嘛没事用暴力解决呢?等到自己遇到了,他才知道,有些人就是会让你恨不得好好捶他几拳才甘心。
后来小翎休学了,他总算松了口气,心想他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就让他再去纠缠别的男人吧。没想到一年过去,陈少翎重返校园,开学第一天就搞得惊天动地,竟然从此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
他们是男校,学生又是经过筛选的优等生,照理不太可能会有「校园偶像」出现。知名度较高的学生不是「校方走狗」班联会主席,就是某某大官大老板的儿子,而这些人往往是同学厌恶的「呕吐对象」。偏偏这位陈少翎同学,居然轻而易举地就赢得了许多同学的注目与支持,俨然新一代青春偶像的架势,就连心如止水〈才怪〉的高三学生,每天到学校讨论的第一件事不是小考的答案,而是前一天陈少翎又做了什幺好事。
他最近的英勇事迹,就是拿着一把五百万保障的大雨伞,跑到二楼的露台上练习跳伞。虽然雨伞中途开花,让他摔了个鼻子着地,外加被教官与导师各狂电一个小时,他仍然得到了许多掌声。
志恒由于个性海派喜欢交朋友,对大小事务总是热心帮忙,因此交游广阔,知名度也算相当高,但从来不曾像小翎那样大出风头。对于小翎哗众取宠的行为,他除了不屑,总有几分吃味。
更糟的是,经过那件乌龙送花事件,他一时不察主动跑去找那变态谈判,当场吃了闷亏不说,更引来一群多事的人,老爱有意无意把他跟小翎的名字连在一起,着实让他切齿痛恨。而始作俑者陈少翎本人,反而一副置身事外的嘴脸,仿佛这一切全不关他事。每次在校园中不期而遇时,小翎不是对他视若无睹,就是朝他露出优雅甜美的笑容,却又含着强烈的嘲讽,当真刺眼至极。
他最恨被人看不起,尤其对方是那个人,更让他火冒三丈。
凭什幺?他凭什幺这样看轻他?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个违反自然定理的同性恋变态,早晚要遭天谴的,凭什幺活得这幺理直气壮?这还有天理吗?
当年被他鄙视的人,现在变得比他更光鲜亮丽,还反过来有意无意对他示威,这叫他如何忍受?
最不幸的是,他正处于最紧迫的高三时期,抽不出时间精神跟这臭小子干一场。
然而,不管再恨,再不屑,他就是不能不注意小翎。那股「全世界他最伟大」的气势,还有天塌下来都不怕的自信,仿佛由他内心深处满溢出来,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还有,小翎身上那股陌生的违和感始终挥之不去。他身上没有半点他们两人曾经相知相惜的痕迹,仿佛那段过去全部被他擦掉了,不,是根本不存在。根本没有害羞、内向又温和的陈少翎这个人,从头到尾就只是一个粉墨登场的演员在演戏玩弄他。就像「惊悚」里的爱德华诺顿一样,把李察吉尔耍得团团转之后,一眨眼马上换上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这种感觉,比当年他发现小翎的真面目时,那种强烈的震惊更难消化。当时他只觉得自己被欺骗了;现在他知道自己被双重欺骗。当陈少翎一脸鄙夷地告诉他「你从来没真正认识过我」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虽然在身体上,他没让小翎占过便宜,精神上他却被侵犯了。
「可恶!」他龇牙裂嘴地咒骂。一抬头,这才发现全教室的人都被他惊动了,大家都在瞄他。他尴尬一笑,将注意转回书本,发现他看同一页看了半个钟头,还是没半点进展。
志恒叹了口气,心里明白,他一时还摆脱不了这个名叫「陈少翎」的恶梦。
11
小翎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深呼吸,试图唤醒沉重的眼皮。补习班里窒闷的空气,和拥挤的空间,总是让人昏昏欲睡。再怎么说他也念高二了,又晚了别人一年,可不能再浪费自己的青春和父母的血汗钱。
望着镜子里白晰清秀的自己,忽然想到千秋说的话:「你脸上的酒涡很可爱,只是你不常笑,自己不知道而已。」
真的吗?
他看看左右,洗手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便试着对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双颊上真的出现两个深深的酒涡,确实挺有魅力的。小翎不禁笑了出来,这时…………
「你干嘛没事对着镜子傻笑?」叶千秋大人又出来搅局,吓得小翎心脏差点停掉。
「你不要随便跑出来啦!要是给别人看到…………」
「像你这样动不动就沉醉在自己的美貌里,就算给人看到,你也不会发现的啦!」千秋很不以为然:「我说,做人自恋一点没关系,可是你真的过头了,ok?上次居然还跑去亲镜子…………」
「是你叫我亲的!」
「啊,对哦。」
小翎觉得自己能撑到现在没疯掉真是奇迹。
「喂,千秋。」
「干嘛?」
「你…………为什么要叫我吻你呢?」这话真的很难启齿,但他还是非搞清楚不可,否则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你又不是…………同性恋。」
「怎样?不是同性恋就不可以接吻?你种族歧视哦?」
「不是啊!是你这样真的很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人家只是想尝尝纯情处男的嘴唇是怎么滋味啊。人死后本来就是要把生前没做过的事全试试看,这样死得才有价值咩。」
「只是…………这样?」
「对啊,不然还要怎样?」千秋一派轻松。
小翎忽然很想哭:原来,他珍贵的初吻只是让个好奇鬼宝宝尝鲜用的?
上课铃响了,小翎回到狭窄的座位上。由于他划位划得太慢,位置跟自己同学都隔着一段距离,四周几乎全是他校的学生。邻座是个景美的女生,跟他处得还不错。事实上,他座位附近的女生都跟他处得不错,倒也不是因为他长得多帅,反而是因为他的缺乏幽默感。
话说南阳街诸位名师们,通常除了授课精彩外,带动气氛的功力也都是一流,总是能在学生们昏昏欲睡的时候,适时振作他们的精神,其中最有效的方法当然就是讲笑话。但是不知何故,这些老师常常会忘记,班上的女学生也是有缴学费的,每次都只讲笑话给男生听。笑话的内容不外乎如何吃女生豆腐啦,必要的时候先上了再道歉啦,哪个学校女生腿最粗,胸围最小之类的,逗得全体男生哈哈大笑,女孩子却安静无声。在这种时候,班上唯一没笑的男生就是小翎,因此众女生对他颇有好感,常常分零食给他吃。
小翎刚坐下,就看到附近的几个女生用奇异的眼神偷瞄他,很快地又转开,好象欲言又止。这眼神小翎很熟悉,就是当年班上开始谣传他是同性恋时,同学们看他的眼神。久违的恐惧再度浮现,他开始觉得胸口发冷,呼吸困难。
过了几分钟,邻座的黄衫女终究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心,首先开口了:「欸,小翎。」
「…………什么事?」
「呃,那个…………」她考虑了半晌:「算了。」
小翎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居然接了一句:「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同性恋,是不是?」
这话一出,他立刻感觉到周围几个女生不约而同竖直了耳朵。
女孩有点窘:「呃…………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啦,你别在意…………」
「那么,到底是听谁说的呢?」
女孩一时答不出来,眼睛却不由自主往教室的另一角瞄了一下。小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是泡面等「同扑会」成员的座位。
这些人有完没完啊?在学校里排挤他还不够,到了补习班还要整他?他跟他们到底有什么仇恨?
小翎满腔悲愤,却又无处申诉,看到女孩仍在等待他的答案,只觉舌头打了大结,当真是有口难言。
「现在是怎样?你要当着女生的面痛哭流涕吗?我是不反对啦,如果你不怕明天没脸上学的话。」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说话了。
小翎咬紧了下唇,低声说:「我想,还是拜托你了。」
「算了,算了,当我没问好了。」那景美的对他素来印象不坏,此时只是一时好奇,并不是存心找碴,觉得场面不太对,自己先打退堂鼓。
此时千秋接手了,给她一个风度翩翩的微笑:「你说呢?」
女孩不知何故,脸红了起来:「什么?」
「你认为我是不是同性恋?」
「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
「我只是问你的感觉,你觉得我像不像?」
「呃…………不太清楚,不过你是比其它男生秀气一点没错。」
「男生秀气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啦…………」
「那不就得了?」
景美一时语塞,有些赌气:「你要是不想告诉我就直说嘛。」
千秋长叹一声:「这样好了,我告诉你一个凄美哀怨可歌可泣的故事,你来判断我是不是同性恋。」
「好,你说。」
「很久很久以前,当时我还是个天真无邪,活泼可爱,前途不可限量的小男孩,全家都对我寄以厚望。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我生了怪病,整天高烧不退,又一直做恶梦哭闹,看什么医生都没用。后来我爸妈请了一位大法师驱邪,我的病才好转。可是法师严厉警告我,这辈子绝对不能接近女色,否则病情随时会再发作。所以我才一直跟女生保持距离,下场就是被人家传一堆闲话。」
「你再掰啊!」景美很不满。
「是真的。法师说,因为我实在太帅,将来一定会变成人见人爱的超级帅哥,女人一看到我就会爱上我,害别的男生通通娶不到老婆,所以才会被恶魔诅咒…………」
「够了!」女孩拿笔记本往他头上用力招呼下去,当场「啪」地一声,全班震动。他们两个这才注意到,原来老师已经开始上课了。
「那边两个,要情话绵绵就出去外面讲!」老师严厉的声音传了过来。
泡面一帮人本来想让小翎在女生面前下不了台,没想到反而看到他跟女生快乐地打情骂俏,心中都十分不痛快。
挨骂之后,两个人互瞪一眼,安安份份地继续上课。没一会儿,女孩就传了张纸条过来。
「结果你到底是不是啦?」
小翎回她一句:「因为种种曲折离奇的理由,总之我不可能跟女生在一起就是了。」
沈默了半晌,女孩又推了一张纸过来。
「我并不歧视同性恋。」
小翎干笑了二声。每个人都是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有歧视同性恋,但是语尾总会加上一句「不过…………」、「可是…………」、「只是…………」,总之是讲了等于没讲。他耸肩,在纸条上写下:「是吗?」推了回去。
纸条很快地传回来:「我觉得他们很可怜。不能结婚,也不能有小孩,而且一辈子都要遮遮掩掩,不能过正常的生活。」
小翎觉得有些困惑。基本上她说的是事实,同性恋者的确不太适合结婚生子,每天说谎的日子也确实蛮累的;但是,「可怜」?这个字眼正确吗?
「当然正确啦。」千秋冷笑着:「你不是每天都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怜的人吗?」
「我才没有…………」小翎心虚地应着,忽然觉得自己的良心在抽痛。
「好啦,你到底要不要回人家的字条?」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如果要跟她详细讨论同志到底可不可怜,八成得一直写纸条写到天亮。
千秋长叹一声,提笔写下:「你真是善良。不晓得你愿不愿意伸出援手,拯救一群比我可怜十倍的男人呢?」
女孩写着:「比你可怜?变性者吗?」
「不是,是一群虚度青春,到了高二还交不到女朋友,每天泪流满面等着上高三变成化石的家伙。」
女孩「噗哧」笑了出来。
「喂,阿辉伯!」下课后,小翎追上了他们班的康乐股长。「这给你。」
阿辉伯接过纸条:「这什么?」
「景美某一班的康乐股长姓名电话。」
「真的吗?」阿辉伯大喜:「你怎么拿到的?」
「就我旁边那女生给我的啊。我问她可不可以跟她们班联谊,她说直接找她们康乐乔时间地点就好了,她也会帮忙拉人。」
「原来你上课被骂就是为这件事啊?」阿辉伯恍然大悟。
「没错,」千秋长叹一声,随即摆出壮烈的神情:「为了本班同学的福利,陈少翎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惜。」
「小翎~~」阿辉伯双眼闪闪发光:「原来你真是个大好人啊!我以前都误会你了!」
「好说好说,你明白就好。」千秋拍拍他肩膀:「如果要补偿我,就把联谊办成功就行了。上次好象一对都没配成哦?这次的目标:至少要销出去十个,终极目标是在寒假之前让全班通通把到妹!」
「交给我吧!」阿辉伯的使命感在燃烧了。
走出南阳街,来到昔日的大亚百货门口站牌等车,小翎想到又过了一关,松一口气之余,却也有几分失落。因为他再度发现,自己真的是没用透顶。
从认识千秋以来,有哪次困难是他自己解决的?没有,一次也没有。
无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对手是谁,只要千秋不出马解围,他永远毫无招架之力。当初千秋只跟他约定「偶尔借用他的身体」;如今,一天之内除了特定的几堂课,他的身体几乎都是千秋在用,一切事务由千秋全权处理。老师同学认识的「陈少翎」,早已不是真正的小翎了。他这个本尊反而成了旁观者。
千秋什么都不怕,什么事都做得好,而他却什么都不会。
这样下去,干脆把身体整个让给千秋,自己就永远在脑子里沉睡吧,这样他就不用承受那么多烦恼和痛苦了。小翎自嘲地笑着,反正他陈少翎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叶千秋却可以带给很多人欢乐。
这世界根本不需要陈少翎,有他没他都一样。
他想,这番内心挣扎,想必千秋听得一清二楚,他会怎么回答呢?应该会立刻就兴高采烈地接手他的身体吧?那当然了,听到有活人蠢到自愿让出身体,哪个鬼魂不会喜出望外呢?
奇怪的是,千秋一直没有反应,小翎甚至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好象他忽然消失了一样。小翎心中一紧,正想拿出方镜来察看,这时那吵死人的声音又回来了:「喂喂,你身后八点钟方向,慢慢转头,动作不要太大。」
原来他跑到别的地方兜风去了,根本没听到小翎的心声。小翎松了口气,依着他的指示,假装掉了书包,趁着弯下腰去捡时,小心地转头往身后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立刻有如五雷轰顶,全身僵硬不能动弹。
在从馆前路涌来的人潮中,小翎朝思暮想的蔡志恒,正和一个北一女的学生并肩朝他的方向走来。他们没有牵手,但是志恒肩上背着那女孩的书包。两人有说有笑,一路畅谈着走入捷运站入口,那女孩的马尾甚至还扫到小翎肩头。但他们眼中完全只有彼此,压根没看到小翎。
「哟呵呵,原来这位就是「北一女校花」呀?」千秋兴致勃勃地说着。
小翎紧闭着嘴,强压下心头苦水,只是怔怔地望着捷运站。他的车来了又走,他却没注意到。
过了一会,他才呼吸困难地说:「也…………也没有多漂亮啊,哪是什么校花?」
那女孩的五官尚称分明,脸型也很适中,算是中等以上,但也不过如此而已,又不是什么艳惊四座的美女,却轻而易举地抓住志恒的目光,小翎不禁觉得这世界实在太不公平了。
千秋冷笑:「拜托,北一是女校,人家才没那兴趣去选校花哩,都嘛是一些无聊男子在那边没事乱吹牛给人家加封号。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你的立场,就算她是林志玲,想必你也会把她看成林重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