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动的火光之下,映著一张年轻而面容姣好的脸,她嘴角微微弧起,笑得有些阴狠。看著地上的东西,那眼神就好像看著什麽令人万分厌恶的蛇虫毒蝎,将要把手里那燃著的布匹扔向那堆东西。
手腕被人一把捉住。
她惊慌回头,制止她的,正是宋遥。衙役和任霁宇也从树丛後头走了出来,有人上前夺下她手里燃著布扔在地上迅速踩灭。她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
「在下能不能先看检查一下夫人要烧的东西?」
不待她回应,宋遥已低下腰拨开盖在上面的枯枝,拿起底下的东西。
那是一个不大的檀木盒子,一打开,便有一股腐臭扑鼻而来,盒子里装著木屑,木屑里头埋著一条发黑腐烂蛆虫在上面蠕动的男根。
「这是......?」任霁宇看了一眼,胃里又开始翻腾。
「就是你爹身上缺的那个。」合上盒子递给身旁的衙役。
任霁宇问那名貌美的女子,「四娘,你为何要毒害我爹,又为何要割下我爹的命根子拿到这里焚毁?」
那女子不响。
「因为这样一来,便没人能知晓任老爷真正的死因。」宋遥替她回答,回头,看见任霁宇一脸的不解,便缓缓解释,「我在检查你爹房间的时候,发现他房里少了一样东西......」
「什麽?」
「亵裤。」说著手指向地上那烧了一半的东西,确实还能辨认出是上好布料的亵裤。
「为何要将我爹的亵裤藏起来?」任霁宇更加不解。
「因为上面有毒。」宋遥说著看向那女子,只见她神情惊惶,抬头惊愣的瞬间印证了他的猜测。
「任老爷是如何中毒的?这一直是悬而未决的谜团,既不是服下毒药,房内也没有什麽带毒的东西,直到发现任老爷的日常衣物里独独缺了亵裤,便想定是其中有蹊跷。再看任老爷吃的汤药,并非壮阳补气而是消肿镇痛,可见任老爷死前身体上一定有异样。但我检查过任老爷的身体,并无需要医治的伤处,这几处疑点合在一起,便猜测任老爷的伤痛也许就在他缺了的男根之上。」
宋遥顿了一顿,引众人看向地上被烧毁的亵裤。
「因为有人把砒霜抹在了任老爷的亵裤上,男子命根的顶部最为脆弱,毒性虽浅,却也一点点进入体内,长积日累,不出一月,任老爷身体里的砒霜之毒便取了他的性命。而她是任老爷新娶的,就格外受宠,出入任老爷的房间也很自由,任老爷命归黄泉,她便立刻替他换了干净的亵裤,并割下命根,让人无从探知死因。」
「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说是我下毒,实则是为了引出她来湮灭证据。」
「任宅人多,出事之後,她不方便走动,只有趁著现在这样的混乱才行。」
听宋遥说完,任霁宇走上前,质问她,「四娘,你为什麽要害我爹,我爹待你不薄,又宠著你,你未免太过丧尽天良?」
「呵呵!天良?」那女子笑了起来,带著几分涩意,「再如何的没有天良,也不及你们父子俩那般没有人性。」
「你?!」
「我和我爹娘虽是穷苦,但也安逸,你爹竟然设套让我那不识字的爹娘签下苛重的田赋,又用田赋逼迫我爹娘把我嫁给他做小。爹娘不从双双自缢,他竟还不让我爹娘入土为安,不得已我才只能屈从......你说我没有天良,那你们的天良在哪?你们的人性何处?」
字字血泪,听来令人发指,那女子咬了咬牙,一脸的怨忿,怒目瞪著宋遥,「宋先生,我原道你仗义而为,除暴安良,却不想你和这狼子勾结。我早该知道你不是什麽正直之人,假惺惺的骗取人心,私下却和权贵勾结一块。现在人赃俱获,我也不诡辩,但我绝对不会跟你们回去再受污辱。」
女子疯疯癫癫地笑著,泪水流了一脸,仰首向天际,「爹......娘......孩儿来陪你们了......」
「不要!」
众人还未及阻止,那女子已拔下发簪刺破喉咙,血溅如雨。
宋遥一下懵呆掉,他万万没有想到任老爷的死之後竟有这样的真相。
然人已死,再难挽回,他紧了紧拳头,心里痛悔万分。
6
『这就是你们要的结果,洪水滔天,民不聊生,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你看清楚了,这里,那里,你曾经走过的街道,曾经坐过的茶楼,多少你熟悉的人,现在全葬身这滔滔洪水之下!』
血雨如飞,浑浊不堪的江水,触目所及皆是残缺不堪的尸骸,伸著腐烂的胳膊,挥舞摸索著,宛如黄泉地狱的景象。美丽的女子从乌黑腐臭的水里爬了出来,喉咙上的血洞突突地冒著稠黑的液体,苍白削瘦的手指拽住他的衣角,怒目欲裂。
『宋先生,我原道你仗义而为,除暴安良,却不想你和这狼子勾结。我早该知道你不是什麽正直之人......』
越来越多的手攀了上来,白骨森森,低回哀怨的声音响彻天际,他们叫嚣著哭泣著,怨愤的控诉著......
你的天良在哪里?
你没有天良!你没有天良!
「不!」
用力挥开那些攀附上来的白骨,眼睛一睁,入眼的是帐顶。
心剧烈地跳著,汗水沁湿了底衣,宋遥瞪著眼睛看著帐顶,好一会才缓过气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後有些颓然地闭上眼。
这样的噩梦,已经习以为常,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因著自己的私欲顷刻间被洪水吞噬。压在他心头的悔恨,沈重地有时让他喘不过气来。很想一死了之,但又不能。区区一条性命,怎抵得过数十万人的债,就算将他碎尸万段,都是不够。
所以他还要活下去,还要赎罪,还要苟延残喘著尽自己的力量去弥补去挽救,仿佛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路,云遮雾蔽,不知通往哪里。
起身梳洗了一下,便要去县衙办事。任老爷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案犯虽已自了,但案宗还是要整理好递交上去。
打开门,便见门口地上又是一片狼藉,烂菜烂叶,还有其他秽物,丢的到处都是。
就算是任老爷再如何该死,杀人却也是杀人,无可辩驳。但是百姓们不会去考虑这麽多,他们只知道任少爷被抓是宋遥布的一场戏,为了引出真正的凶手。而那个姑娘却是个苦命的女子,最後却被逼得大好年纪香消玉殒。
於是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宋遥,原先的颂扬都成了谩骂,骂他狼心狗肺,攀附权贵,骂他不思悔改,昏庸害人。那女子死得冤枉,而宋遥和任家的人就该去死。
宋遥绕开门口那些东西走到外头。
上次那个卖水果的女孩还在那里摆摊,他走过去正想拣几个水果,谁知那女孩将手一横挡住他。
「我不卖你这种人,你也别拿你那脏手来碰!」女孩气势汹汹,态度恶劣地说道,全然不是之前的亲切,反而像看著什麽凶神恶煞一般。
宋遥伸出的手似被灼了一下,灼痛沿著脉络一直从指尖传到心底,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你还杵在这做什麽?别妨碍我做生意!」女孩不耐地挥手赶他走。
宋遥屈起手指,将手收了回来。听到背後有人窃语,到後来就是毫无顾忌的议论。
你看看他,才以为他稍微有点人性了,就马上和任家的人勾搭在一起。
是啊,多好的姑娘,遭了什麽孽,眼睁睁看父母死在自己面前,又白白被人糟踏,是人都看不下去。
真是该死啊,那谁不就是从江州过来的,听说那次洪水,死了好多好多人,大水退後腐尸遍野,那味道啊好几个月都散不去,何止是惨。
他只当没有听见,缓缓往回走,脸上的金印好像烧著了一样。眼前的地面好像变得崎岖不平,然後化作黝黑的深潭,无数白骨嶙峋的手伸出来拉他,就好像梦境里一样。他闭上眼摇了摇头,耳朵里嗡嗡作响,尖锐地声音叫嚷著,昏官,逆贼,该死的狗东西!
埋著头闷走,直到县衙门口。就见有人抬著几个大箱子往里送,县太爷一瞅见他,忙笑著上来拉住他。
「小宋啊,你看看,这些,还有那些,都是任少爷送来的,说我们办事勤快,明公断案,任老爷在天有灵也会感谢我们的。」
宋遥只是点了点头,对那些奇珍异宝字卷书画没什麽兴趣。
任家的家丁捧著一小箱子银锭走到宋遥面前,「宋先生,这是我家少爷送你的,多谢你出谋划策引出真凶,还了任府一个清静。少爷还让我转达,七日後,在县庙将为老爷做一场法事,宋先生是任家的大恩人,希望宋先生到时候能赏脸参加。」
7
宋遥看了眼那箱子银锭,婉言回拒,任家的家丁也没有硬塞,便带著东西回去了。
次日,任家的家丁带来了几块水头上好的玉石,几件工艺精湛的金器。
第三日,送来几幅珍品字画。
第四日,则是相貌姣好的清倌小倌各一人......
「你说他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麽?」
任霁宇对著再三被退回来的「礼」,摸了摸下巴。「钱财,书画,美人,他就没有一样喜欢的麽?」自言自语地走到那小倌跟前,捏著他的小巴让他抬起头来。小倌眉眼一弯,如花娇豔地笑,纵使不喜男风之人也心下一震情难自已,何况他还派人调查过,那人确实只喜男子。
「小的猜想,可能还是嫌礼太轻了,看不上,毕竟人家以前可是一州的知府,经手的岂止几千几万两?」
任霁宇手抵著下巴若有所思了一阵,然後抬头吩咐,「我生平最讨厌欠人人情。这样吧,你把之前的礼都翻个倍,一起送过去。」
一如往常的清早,宋遥打开门,被眼前的景象怔了一下。
门口堆著好几箱金银珠宝,字画书卷,晨曦铺洒下,那些金银玉器反射出柔和的光芒,熠熠泽泽,光华耀目。箱子两边分站了一列男孩一列女子,各五个。皆都锦衣华服,眉目如画,眼底含笑,水波流转,天仙玉童一般。
「这是做什麽?」宋遥冷声问道。
任家的家丁走上前,向他解释,「之前是我们考虑不周,宋先生是见过市面的人,哪会像乡下地方的见了几锭银子就两眼发直,自是看不上先前那些东西。少爷特嘱咐我们重新准备,宋先生,你看这样的可还满意?」然後似想起来什麽,啪地一捶掌,「少爷还吩咐了,若是宋先生在这里住不惯,我们会替宋先生重新安置一处宅子......」
宋遥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你们少爷在哪里?带我去见他。」顿了一顿,「将这些东西统统带上。」
任家的家丁以为宋遥仍是不满意这些礼,便要亲自上门讨去,遂急急在前头带路。
任霁宇没想到宋遥会亲自找上门,更没想到还是让人抬著自己送去的礼一起来找他,放下茶盏,起身相迎。
「不知宋先生到访,霁宇未能亲自恭迎,还请宋先生见谅。」然後侧身请宋遥上座。
宋遥只是正著背脊站在那里不动,任霁宇不禁疑惑,而後视线绕开他落在他身後那些东西上,笑道,「宋先生还是不中意在下的礼?那可难办了,霁宇也实在想不出该送什麽来酬谢宋先生了。」
「任老爷的事,是官府职责所在,你不必如此酬谢,纵然你爹死有余辜,但官府还是会秉公办案。」面对任霁宇按耐不下的愠怒,宋遥神色平静,「宋某还要奉劝任少爷一句,若不想重蹈任老爷的覆辙,还望任少爷多行善事,也算是替任老爷多积阴德。」
任霁宇捏了捏拳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见宋遥转身要走,上前拦住他。「我不喜欢欠人人情,你开个条件,什麽都好,我能做到的一定给你办,就算是还你人情。」
宋遥回头看他,「只要你能做到的都可以?」
任霁宇点点头,「对,我能力所及的。」
「好,我要你做三件事。」
「你说。」
宋遥垂眸想了想,而後道,「一、我要你替你死去的四娘也做场法事,替她和她的家人超度;二、我要你出资修缮县里的学堂;三、我翻阅了过去的卷宗,发现每到春夏廖县就会发生旱灾影响秋收,我要你出资请人引流通渠。」
「哈哈哈!」任霁宇听後,竟是笑了起来,「宋先生,我给你面子答应你办事,倒是你开的条件一个比一个过份。四娘毒害我爹,我凭什麽要替她做法事?县里的学堂自有县里的人去管,我做什麽要多事?还有引流通渠,多大的工程?你当我任家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麽?」
「任少爷是要出尔反尔麽?」
「不是出尔反尔,而是我做不到!」
听他这麽说,宋遥沈了一口气,原本沈静的脸色染上一丝失意,「若仔细想,这些也不全是为著别人而作......任少爷既不答应,在下也不强求,告辞了。」
任霁宇觉得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明明是因为犯了那样大的重罪才被发配过来,言行却远不像会犯下那种大罪的人。也不知他的正直是装出来的,还是原本就是如此正真,但若是原本就这样正直,又如何会私扣缮款以致堤陷让一城的百姓几乎死於洪水。
见他已走到外面,便追了出去。
「前两件事我可以答应,但是第三件事有些麻烦,我要再商榷一下。」
宋遥愣了一下,而後躬身一礼,「在下先谢过任少爷的好意。」
似乎看到宋遥嘴角略有感激的笑意,但是轻浅地仿佛蜻蜓点水而过,涟漪化去便消失不见,再想看清楚时,却只迎上他抬起头来後的沈冷,竟有些失望。
8
三日後,任老爷的法事在县里唯一的一所庙观里举行,任霁宇应约同时为四娘也以及她全家一同举办。於是,本就隆重的排场,变得更加隆重。
穷乡僻壤的地方,也就过年过节才能看一场象样点戏,许久没有这般热闹,纵使是白事,也有不少人赶来观摩。
任霁宇坐在法坛一侧,一回头,远远看见宋遥混在人群里,长身而立,一带当风,却周身萦绕著一股莫名的寂寥。
他看到他被乡里人认了出来,於是引起一阵不大的骚动,有人指手划脚地说著什麽,他听不见,但猜十有八九是在指责他,有更过分的直接拿手里的东西丢他。他招人去维持那边的秩序,不想因此而破坏了法事。
骚动被平息下来,他看到自己的手下伸手去扶被人推搡在地上的他,被他摆手拒绝,然後自己起身,从容地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转身离开。独自一人从人群里脱离出来,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看起来还是那般傲挺如松。
一时间,任霁宇竟觉得自己挪不开视线。
庙观建在半山腰上,从上面下来,天色已晚。
镇上空空荡荡,估计人都去看热闹了。
宋遥半低著头缓缓走在青石板路上,蓦的,视线里出现一双官靴。再往上看去,是绣著祥云蟒纹的衣摆,视线落在对方悬在腰际金牌上,宋遥只觉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而後缓缓抬头......
「宋大人,我们家主人想要见你。」对方执著剑作了一礼,如此说道。
宋遥左右看了下,然後很轻地点头。那人走上前,说了句「得罪了」便一个手刀落在他颈项上,从一旁又出来几个人,用黑色的袋子将宋遥罩上,随後扛起他大步开去。
霜风夜露,青衫衣冷。
宋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落的亭子里,衣露沁湿了衣衫,有些寒凉,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是被带到了哪里。
亭子外站著一人,蟒袍冠带,背手而站,仰著头看天上的弦月,月华如水,清辉满地。似听到身後沙沙的脚步声,那人缓缓说道。
「我还记得,第一次邀你把酒言欢,也是这样好的月色,只是宋卿不胜酒力,没喝几盏就醉倒席间。」转过身来,剑眉飞挑,星目闪光,端得英姿挺拔、气宇轩昂。
「宋遥见过晋王爷!」
宋遥捋起衣摆正要跪,被晋王几步上前伸手扶住。
「使不得!」
晋王将他的身子扶正,手却没有松开,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圈,眼里有著心痛,「宋卿,你瘦了......」
「多谢王爷关心。」宋遥不著痕迹地从他手里挣脱开,退後了一些让两人见拉开一些距离。
「你还叫我王爷?你该早知我已不是王爷了。」
宋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都是宋遥的错,是宋遥连累了王爷。」
晋王轻叹了口气,再次将他扶了起来,「我何曾责怪於你?更何况,依著当时的情况,任是谁都会想著首先自保,然後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