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打了个冷颤,连忙一径地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半天,才镇定下来,咧嘴一笑,对宋友直道:「不会,我们是朋友,你在乎的人我也应该关心一下的。不知道我……呃……我看你很累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差点顺口把「妈」说出口,赶紧改嘴,顺带忽略宋友直奇怪的眼神。
「那好吧,今天实在不行了。」宋友直看了姜维一会儿,笑容越发温柔,从口袋里摸出张名片递给姜维,道:「上面有我的电话,过两天我请你吃饭,千万别拒绝。」
姜维点点头,随意把名片收了,看着宋友直离开。转头看向还在看着背影已经消失在院门里的费祎,道:「你说说,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认识宋友直?!」
听了这话,费祎才慢慢地收了笑脸,转过身来又是一副怯懦表情,半嘟着嘴,小声道:「你不也认识他么?还认识姜总?」
嘿,看这胖子平时一副懦弱样子,竟也不是傻子,遇着他不肯说的事,反击回来的,竟全是一语中的。姜维突然来了些兴趣,忽视费祎的问题,反问道:「费祎,你还想要你这个身体么?」
「要?怎么要?」费祎有些胡涂。
「如果能找到办法让你回来自己的身体,你要不要回来?」姜维知道自己现在顶多就一植物人的状态:心态放松不少,只要不死,就有希望做回自己。也有了心情这样说些闲话。
重新做回费祎么?本来是冲口就应的事,真这么正经八百地来问,费祎反倒有些犹豫了。这样子没有身体,不被人看见,当然就不用看人脸色。这样的日子才过了半天,自己已然觉得难得地畅快自在,心里一直觉得不要这身体也罢。
可是……还有弟弟,眼前的人占着自己的身体却不肯养弟弟,自己当然应该……费祎皱着眉沉默。
本来是想看费祎着急的表情,却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一番沉默。姜维怔了一下,这人竟然对生活全无热情,能够复活这样天大的事情他也犹豫,这个事实一时间让姜维有些吃惊。可仔细想想这一天来看到的费祎的生活,确实不值得……活着。
这么想着,姜维难得一见的同情心,稍稍冒了头:心思软了软,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些缥缈的事了。我请你帮个忙。」
「我?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帮什么忙?」费祎愣住。
「帮我看看姜维现在的状况。」姜维也不讳言,直话直说道:「你也知道,我也姜维相识,其实我与他非常熟悉。现在用你的身分,却没办法去看他,只有靠你了。」
「哦,好。」这对于鬼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费祎只是觉得姜维自己都这样了,还这么关心朋友,实在是难得的好人。对这上占着自己身体的陌生灵魂,第一次有了些好感。
姜维对安爱的住院部很熟,直上特护病房所在的十楼。然后在走廊里慢慢前行,让费祎一间一间进去采视。
「姜先生气色看上去很好,像是睡着了一样。不过,还在输液。」费祎的描述乏善可陈。
「屋里有别人么?我想进去看看他。」姜维很想试试能不能通过普通接触回到自己身体里去。
「护士刚才出去,现在只有一个女人。应该是姜先生的妈妈。」
妈妈?姜维了解自己妈的个性,她竟然亲自照顾自己,看来自己真是「病」得不轻。笑了笑,上前轻轻扣响了病房门。
「请问,你是……?」
果然是妈妈,眼眶还有些红,让姜维也有些感动。本能地想上前去安慰,却被妈妈惊讶的表情压了回来。
有些讪讪地收回手,姜维笑了笑道:「我叫费祎,是姜维的朋友。今天来看医生,听宋友直说他病了,顺便来看看。」
姜妈听到宋友直的名字微眯了下眼睛。姜维不禁好笑,妈妈跟自己一样,如此防备这个表哥。
脸上的笑容越发真诚,这个胖子有这点好,这张胖脸,做什么表情都显得特别真挚。此时,果然是大大地有用。姜妈妈打量了他一番,还是笑着打开了门。
和费祎说的一样,姜维看到自己的身体果然被照顾得很好,看起来跟睡着了差不多。用别人的眼光看自己,与在镜子里看自己,不尽相同,这种立体的感觉看上去很陌生。当然,看了一天的费祎,再看自己,觉得自己更帅了几分。
姜维怕自己因为激动而现出异样表情,紧抿住嘴,死死盯着面色惨白的自己身体。
上前,站在床边,听着妈妈说着关于自己的一切,刺探着问关于费祎与姜维的一切,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只想找个不太牵强的理由赶紧把手抓起来,试试,一定要试试,看有没有办法回魂。
趁着自己妈没注意,姜维做随意状,紧张地拉起了自己身体的手。有点凉……姜维脸色一变,竟然除了这个什么感觉都没有?!怎么、怎么可能?!手上的力道不由大了些。
进去,让我进去!
姜维一边回着姜妈妈的话,一边用尽所有心力在脑中对自己喊着。可是一切还是原样,身体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连平静的脸都像是淡淡的嘲讽自己现在的无力……
姜维手握得指节发白,要不是最后的理性,几乎马上要被这潮水般的绝望击倒崩溃。
费祎长年看人脸色过日子,眼前姜维虽然用着自己的脸,可是眼里的焦急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可嘴上还说着些用词精妙,内容丰富的客套话。转过头去看了看姜妈妈,也是客气疏远,有礼地防备着。真是无趣,这哪里是看病人,整个是斗智斗勇来了。
费祎觉得无趣,在病房里四处蹓跶起来。
说是病房,不但比自己住的小屋要大,设施也要豪华N倍,就像个富人家的普通公寓。费祎看得啧啧称奇。旁边的书桌上,放的全是些礼物,费祎一件一件凑过去看。
鲜花,水果,呃……怎么还有个布偶?!大大眼睛大大头,打着格子领结的泰迪熊。谁会送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这么一样东西?
费祎在某些方面来说,心性还像个孩子,一向对这种可爱的东西没什么抵抗力,忍不住好奇,伸手想摸摸,却忘了自己是个鬼,摸过去,手指就穿进去,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感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
「啊……」
听到费祎的大叫声,姜维吓了一跳,也把他从极端的情绪中拉了回来,赶紧转头看向费祎的方向,却没料到自己会看到一个只在电影上见过的诡异景象。就见费祎那么大个体积,突然像个气体一样,被书桌上的一个泰迪熊吸了进去。
姜维再自认镇定,此时也只能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傻子一样盯着那个动了一下的泰迪熊。
「怎么啦?费先生?」正说着话的姜妈妈见姜维突然转头,一脸惊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就看到了那只泰迪熊。
想着姜维的表情,姜妈妈本来阴霾的心也不由稍稍开怀,过去抱了起来,向姜维解释道:「这不知道是哪个探病带来的小孩子留下的,应该不是小维的东西。」
此时姜维也顾不得回魂不成功的事情了,人已经被这震撼性的场面弄傻了,结结巴巴地道:「能、能把它送给我么?」
「啊?」这回轮到姜妈妈吃惊了,对于一个陌生的大男人来说,这个要求是有些古怪。但姜妈妈也只是一愣,不好拒绝,把泰迪熊递了过去,道:「当然可以。」
姜维接过泰迪熊,随便又说了几句闲话,不管姜妈妈纳闷的眼神,匆匆忙忙告辞出来。再次走到院门前的花台前,坐下。把熊摆在膝上,小声道:「费祎,在不在?」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费祎有气无力的声音:「在。」
未等姜维再问,泰迪熊伸起胳膊揉了揉眼睛,接着用费祎的声音道:「感觉好奇怪……」
这回,姜维彻底无语了。自己的身体没回去,这费祎竟然就找了一个布偶身体安顿下来了……看着泰迪熊做成表情,挥舞着手臂,自己最荒谬的梦里也没有出现过的景象,却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古怪得令姜维无法反应。
「咦?你怎么脸变得这么大?」费祎终于停止了舞动,看到自己眼前放大了数倍的自己生前的脸,吓了一跳。
「是你变小了……」姜维见费祎还没了解自己的情况,不由有些坏心地把泰迪熊狠狠地往怀里压紧,果然能感觉到熊用它短短的手相脚不停地往自己身上蹬。
同时,听到费祎的大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
「哈哈哈哈——」姜维从昨天开始的坏心情,到刚才的痛苦感受,此时似乎完全被这样傻乎乎的费祎逗乐,松开怀抱,使劲捏住泰迪熊的脸,笑嘻嘻地道:「可邻的费祎,你现在变成一只熊了,你自己没感觉到么?」
「什么?!」费祎大惊,低头看向自己。
「妈妈,那只熊会说话耶,你也给我买一只吧?」
一个稚气的声音打破了姜维的快乐。抬头与费祎熊对视一眼,双双一脸惊讶地看向不远处一个小姑娘拉着年轻母亲的衣角,正在撒娇。
「费祎,闭嘴。」姜维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了身体的费祎说话也能被别人听见了,真是麻烦。扬起笑脸,抱着费祎熊,假装镇定地走过小姑娘,看着小姑娘的母亲根本没有怀疑,才算松了口气,快步离开。
一头大汗,抱着费祎熊,连公司都没办法回。打电话请了事假,不管电话里的人口气怎么恶劣,直接挂掉。姜维带着费祎熊搭出租车回家。费祎对于自己的经历太过吃惊,第一次对姜维这种典型的奢侈行为,沉默。
回去以后,姜维第一件事,就是找出把剪子,冲着费祎熊就剪了过来,费祎借着泰迪熊的小胖腿,吓得来回躲,边躲边叫:「你要干嘛?我跟你远无怨近无仇,你有必要夺了我的身体,还不见得我一点好么?你变态啊——」
没有了肥肉累赘的费祎,异常的灵活,再加上对自己的小屋非常熟悉,让姜维来回追了个遍,还是没逮到,倒把姜维累得跌坐在地上,直喘气。
「我只是想看看这熊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你别怕,如果没有的话,我会把它重新装回去的。」姜维瘫成一堆肉在地上解释。
「你早说啊。」费祎熊没有眼皮,不然早翻白眼了,道:「我可以看到里面的,都是棉絮样的东西,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哦?」姜维一听,皱起了眉,想了想,随手举了手上的剪刀,道:「那你附到这上面试试?」
「不要。」费祎熊摇头,却不料这头太大,一摇,就重心不稳,跌了一跤,幸而也感觉不到疼,费祎爬起来,继续道:「我才不要当剪刀。」
「这不是重点好不好?!」姜维咬牙,跟这种人说话累死!接着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什么东西你都可以附身。如果这样,以后可以有选择地附身,行动也能方便些。再说,出门的话,就算是剪刀也比你这么大个的熊好吧?」
「哦。」费祎大悟。
等一切安静下来,姜维才慢慢地体会到,自己也许真的变成这个大胖子了。想哭却哭不出来,窝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看着屋顶,一夜未眠。
第三章
对于费祎来说,附身在玩偶的身体里要比在原来的身体里幸福得多。
这一生,费祎过得磕磕绊绊,对于温情的了解少之又少。所以对于给过他温情的弟弟与宋友直,他一直深深记在心里,虽然后者带给他的伤害更大,书得他连大学都没读完。
并不是天生肥胖,并不足天生懦弱,并不是天生容易原谅。是上天只给了你这样一条路,你除了走下去,别无选择。
费祎也有过开朗清瘦的时候。甚至在大学的时候远比大部分人要瘦得多,那时,是因为饿的。
父母意外过世的时候,费祎才刚上大一,弟弟费祈比自己又小太多,还是个稚龄小儿。从被保护得过好、不识人间险恶的孩子,一夜之间要成为养家糊口的有担当的男子汉,费祎有过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
父母死得并不光彩,甚至死后得到的也不是安宁,而是鄙视与咒骂。
那时的费祎,一方面要在惊讶之余面对自己眼里可亲可敬的父母突然冒出来的贪污犯与蛇头身分,一方面还要面对从善意到恨到怨到嘲笑鄙视到敬而远之的目光。甚至还要忍受一些受害人上门来厮打辱骂,要不是还有弟弟要养,费祎那时早就崩溃。
就是这样,骄傲快乐的费祎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学会了低声下气,学会了沉默。
顶着那样的身分,挣钱变成一件很难的事。要活着,还要养活弟弟,要付学费,要付房租,费祎那时满脑子都是挣钱这一件事。为了挣钱,最脏最苦的建筑工地小工,费祎也做过。
不但要开源,还要节流。到大二的时候,费祎已经瘦得只瘦下一把排骨,显得头特别大,看见甚至听见食物的时候,眼睛都能闪出绿光来。每天一个人顶着空荡荡的衣服低头在校园里挨着墙边穿梭。
就在那样的困境下,费祎认识了宋友直。宋友直把他当人,宋友直把他当朋友,宋友直甚至可以用温柔的眼光对他说:「我喜欢你。」
荒漠可以因为一滴水而沦陷。费祎正是如此。直至最后在众人更深的嘲笑嫌恶中被迫离开校园。
就是这样过了十几年,费祎依然不认为宋友直是坏人,是把自己推入更黑深渊的罪魁祸首。因为,就算是伤害,宋友直也是把他当成一个人在伤害,而不是一只苍蝇一只蟑螂。
更何况,后来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还是宋友直拉了自己一把,把自己安排进姜氏,才算安安稳稳地过了这么多年。
所以,虽然宋友直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费祎,其实在费祎心里,宋友直是个好人,只是自己不配和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好人做朋友罢了。
当年饿过太久的费祎,在有能力吃饱之后,变得特别执着于吃,爱吃也能吃。胖,不过是副产品,费祎并不在意,甚至有些欢喜,受够了自己骨瘦如柴的难民样。吃饭的时候是离幸福最近的时候。
吃,是世间最好的享受,能够填补被世人折磨得渐渐麻木的灵魂,能够忘记这世上还有尊严这回事。如姜维所说,窝囊已深入费祎骨髓,无药可救。
为了生存,尊严这种东西实在无用。费祎其实会的东西很多,只是所有的工作都有个高高的门坎,只有高中毕业证书的费祎现在能窝在姜氏档案室,那也是走后门来的。
虽然这个工作,费祎应付起来绰绰有余,但不是从正当途径进来,进来之后又被丢在一边千年不问的事实,就成了众人欺负他,蔑视他,厌恶他的理由。
一半天堂一半地狱的人生,费祎到了三十五岁,魂魄离体瞬间的惊慌过后,竟然得到的体会是解脱。若不是之后地上的自己突然睁开了眼睛,费祎肯定会安然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快乐地做一个孤魂野鬼。
世事永不如费祎的意,姜维的到来,使自己的自由之梦真的只能是梦,跟着他东飘西荡,这人虽然脾气坏些,但也并不比其它人对自己更坏,而且有时候还挺可爱,毕竟用的还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脸,让费祎第一次,不太怕这个人,怎么看怎么亲切。
尝试了一下午之后,费祎发现,自己除了布类可以附身之外,别的都不行。
能够附身这件事对于姜维来说没有区别,但对于费祎来说,感受却大大不同。能触摸到东西,能感受到事物,虽然不及人类的身体好用,但这种感觉还是好像又重新复活了一样,非常美妙。
费祎期期艾艾地说出请求,请姜维能带着自己附身的东西出门。姜维很是不耐烦,但看到中年大叔可怜兮兮的眼神,终于还是妥协。最后,姜维随便找了块手帕塞在口袋,带了费祎去上班。
姜维很准时到达办公室,不意外地看到档案室其余两位编制人员正一脸讥诮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他来。
如果是费祎,那肯定第一件事就是讨好,可惜现在换成了姜维,虽然还是胖胖的身子,还是在姜维不想惹事的情况下,表情淡漠地坐下,理也没理那两位等待的同事,自顾自地忙了起来。忙着找挣钱的路哪,就算是费祎的身体,姜维也过不惯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