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皙秀气的脸透出惶恐的惨青,纤细的颈始终未抬高,侧对着自己的脸庞隐约可见滴滴泪光。甚至能让一向是损人不遗余力、只讲最低道德标准的朋友,深感歉意。
自己有多过分,他自己很清楚,用不着别人说。但是......「他不是少年了。」
「不对。」
双手插着腰,不管莫愆想听或不想听,眼镜男鸡婆地解说着。「一部分的他还是少年,还停留在那桩伤害事件中。而你为了得逞目的,不惜捉住人家心里最脆弱的阴影,为了赢得对方的依赖与信任,不择手段地要我伪装成『卤蛋』去欺负他。果不其然,原本怀疑你居心叵测的他,在你乘虚而入的安慰之后,笨笨地着了你的道,对你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彻头彻尾地相信你这大坏蛋。」
最后两手一摊,咋咋舌说:「瞧瞧你,你真造孽,而我居然还帮了你!」
黑眸一片静谧,宛如一片平静的大海,定定地回望他。
本想刺激出莫愆一点反应的男人,见状,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像个恶魔,二世。正常人再怎么心狠手辣,多少还是会愧疚,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的。你当真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拿起本票。「我有感觉。」
「......只是你不会让感情左右你的决定,是吗?遇上你的敌人真是倒霉,你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我不懂这房子哪里与众不同,值得你费这么大的力气弄到手?只因为这儿是你的老家吗?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念旧的人。」
男人说错了两点。一,它「还」没弄到手。二,它并不是他的「老家」,在认识毛家人之前,他只有进去过那栋房子一次,那次,令他永生难忘。
「你今天话很多。但是『问答时间』到此结束,我要走了。」????一口气灌完那杯酒,他起身。
「等一下,最后一个问题。」
男人挡在他的路中央。「你『假装』是他的朋友,都不会有弄假成真的感觉吗?他已经这么信任你......好比养只狗、养只猫,看到牠们从疏远到接近你、爱你,日久生情是正常的吧?你就不能继续装作是他的朋友,装到底算了吗?」
「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利益在哪儿?」
「可以让你比较像个『人』呀!」
莫愆失笑,伸手轻推他到一旁。「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口中会说出这么梦幻的台词。这笑话非常有创意,亨利,真的很好笑。」
XXX的XX!老子不是好人,就没资格说点好话吗?嗟,什么态度!
亨利?王摸摸鼻头,掩不住惨遭嘲笑的狼狈表情,对着魏莫愆走出套房的背影嘀咕。
那家伙到底有没有自觉?
他现在和他痛恨的爷爷不择手段的地方,相似度达百分之九十九!
多悲哀。
当魏莫愆誓言摧毁他爷爷的时候,听在他人耳中,反倒像是他誓言着要毁灭掉另一个自己一样。
他与他爷爷,和那个手机里的小游戏「贪食蛇」一模一样。他们忙着追逐猎物,吃个没完没了,让自己的身躯越来越庞大,最后,注定会吃了自己的尾巴,自取灭亡。
看着他们,偶尔会想着人终究是难逃一死,又要为了什么而拚命?
为了实现梦想吗?
那,魏莫愆现下所怀抱的梦想,或许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梦吧?不惜让周遭的人面临不幸,也想要实现的梦,怎么可能是美梦?!
蓦地,陌生的交响曲铃声在房间里奏起。他循声去找,在玄开前放置着花瓶的半圆桌上,看到了莫愆的PDA手机,上头显现了「毛岱蒙」三个字。
呵,这可不是那个可怜兮兮、有被虐狂的俊小哥吗?
如果我不怕死......亨利笑笑,心想着,我会接起这通电话,把魏莫愆的「真面目」、「真正的阴谋」,一一告诉你。
不过,他不仅是怕死,而且还很卑鄙。他想恶作剧整人的话,也不会挑二世作为对象,因为二世的报复光是想象就教人怕到发抖了。所以......
真是抱歉了啊,毛岱蒙。你和他的事,我爱莫能助。
亨利帮莫愆关上手机,也关上自己的良心之窗。
岱蒙听见电话另一头嘟嘟地响了几声,然后传来「......目前该用户无法接听」的语音。皱皱眉头,不会这么刚好,自己错过了莫愆吧?
「......岱蒙?」
回头,喜上眉梢。「太好了,还好你有发现到我!你手机没接听,我正大伤脑筋,不知该怎样才能联络到你呢!」
恰与岱蒙相反,魏莫愆毫不高兴在这里见到他,毛岱蒙吓出了他一身冷汗。
我不能让他在这儿久待,他要是与亨利碰面了,这笔买卖契约将面临破局!
这类意外的惊吓很少发生在莫愆身上,他开始觉得毛岱蒙和自己天生相克。过去几次,莫愆的「好事」总是败在他手上。
最早,是自己在母亲过世之后,得知祖父为了逼得母亲与父亲分手,使用了什么手段,而痛苦地站在父亲梦想中的「奢华城堡」前想自杀--结果一名小男孩护卫着那座城堡,阻止了他。
接着,是那几年透过中介,想买回父亲的城堡=现在毛家住的房子,还开了谁都会心动的高价,结果却被一个太过聪明......或自作聪明的少年,以「匿名购买」很可疑为由,给拒绝了。
当莫愆听到这件事时,差点没昏倒。
那该死的中介商,一定是看自己是个嘴上无毛、不可靠的年轻人,所以没有好好地替他向毛家进行说服--也可能中介自己也在怀疑,却都不告诉莫愆。
如果莫愆得知他们在怀疑他的身分,他绝对会想尽办法弄个假身分出来的。
他必须匿名,是因为当时还在看爷爷脸色过日子的他,不能正大光明地买下那间房子。一旦爷爷发现了,他一定会与自己断绝祖孙关系,而这些年来莫愆忍辱负重就是为了报复爷爷的计划,也会全盘泡汤。
败因当然不全部都是岱蒙,可是每件失败的计划背后,都与岱蒙有关。莫愆真的不禁要怀疑,这次会不会也......不,这回,千万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口气不禁多了分凶悍,说:「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应该在代书那儿办理过户登记的,不是吗?」
「我......是啊,我是去找代书了,可是他又说办理过户的时候,你一定要到,所以我问了安珀你可能会去哪里,她跟我说到这儿来或许可以找到你,我就来了啊!」
岱蒙歪着脑袋,困惑地问他。「我来找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你凶我凶得有点莫名其妙,好像我是不该出现的恶灵,你想把我强制驱离似的。」
不可在此时被识破......勉强挤出一抹神经质的笑。
「抱歉,身上带着一张金额『可观』的票子,让我紧张得要命,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我就想大吼大叫着『别靠近我』、『我被抢劫了』!」
「原来是酱子啊!」释怀一笑。「好啦、好啦,我不会靠近你的。不过等签完约后,我们最好把票送进银行,免得我们两个沿途你对我吼,我对你叫,到时别人报警把我们都捉进疯人院关起来。」
「嘿......很俏皮嘛!想混个搞笑天王的金像奖吗?」给他一记白眼。
「小弟本事没你高明,禅让给你了。」岱蒙笑觑着。
莫愆双眼闪烁着笑意,动手搓乱他的发。「别让我太喜欢你行不行?再这样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把你捉去泰国变性,娶回家当我的黄脸婆!」
开什么玩笑?岱蒙闪开他的手,龇牙咧嘴地吓唬回去。「不要!鸡在人在、鸡亡人亡!你敢碰我的鸡,我就先宰了你的,炖来吃!」
莫愆刻意把话题调得远远的,远到十万八千里外。
「你不想当个波霸看看吗?也许会很有趣,你每天都可以摸到两--」
「够了!大变态!快上车,少废话!」双颊滚烫发热,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活像只煮熟的虾。
含笑地闭上嘴,莫愆先坐进车内。他耐心地等着岱蒙绕过车头,上驾驶座,绑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后,才又接着开口说:「我个人偏好34E,一手一个嘟嘟好,你呢?」
嗄?!岱蒙不自觉地踩下紧急煞车,黑是黑、白是白的美眸,冷厉地瞪了过去,警示。
「老兄,你粉想知道被肛是什么滋味吗?」
「......这辈子都不想知道。我不会再开口说话了,你小心驾驶,慢慢开。」赔上一抹识时务的笑脸。
岱蒙满意地接受,专心地开车去。
身旁的男子默默地转开头,目光投向车窗外倒飞而逝的景致,耳边仿佛又听见了--
「二世......你当真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没有感觉,就不必费事伪装了。
我希望我没有感觉,但这不是我能掌控的事。
可是有一点,是莫愆掌控不了也非得掌控不可的--
无论毛岱蒙的长相多甜、个性有多可爱,活像只人见人爱、眼睛圆滚滚的狗宝宝,莫愆也绝不允许自己喜欢上他。
一旦他知道我对他的家族做了什么,他也不会想和我这种人做朋友了。继续假装我们是朋友?有这个必要吗?
与其假装是朋友,不如一口气给毛岱蒙来场震撼教育,才是为了他好。
赵律师确认印鉴没有问题之后,将契约书放在他们面前。
「这是你们双方的土地与建物买卖契约,各一份。你们可以过目一下,上面已经标好印鉴要盖在哪儿了。等会儿你们签完之后,我们代书到地政事务所送件,即可完成所有手续。」
「谢谢。」莫愆毫不考虑地取出印鉴,一一在标记处捺下。
反观岱蒙,一看到契约上面醒目的卖方云云的字样,心情有些低落。明知这不代表自己失去了房子,只是形式上的卖屋、实质上的借款,但......
「怎么了?契约有什么问题吗?」赵律师关心地望着他,再次提醒说:「有需要注记的条文,现在记上去还来得及。」
「没有、没什么。」扯扯唇。
自从赵律师得知岱蒙与莫愆的「卖屋协议」目的为何之后,就不厌其烦地谆谆提醒岱蒙,不妨在契约上加注些「预防万一」的条款。
我相信魏莫愆的为人,不会有任何万一发生。我们之间不需要预防什么。
当下他毫不犹豫,婉转地拒绝了赵律师的好意提醒。他与莫愆之间的约束,不需要更多的累赘文字来增加可信度。他选择了相信莫愆,便会相信他到底。
切断一文不值的感伤,岱蒙用力地在契约书上,继莫愆之后,陆续捺下印鉴。当他全部盖好后,赵律师审视了一遍。
「好,我想这样就没有多大的问题了。魏先生,你可以将购屋款支付给毛先生了。」
莫愆颔首微笑,把本票放在岱蒙的面前。「好好地利用这笔钱,拯救你家的生意吧。不用客气,每一分钱都是你的。」
本票上一长串的零,看到眼睛都花了。
岱蒙苦笑着,收下那张票说:「轮到我紧张了,我得快点把它存进户头里。你要跟我一起去吗?或我先送你回家好了。」
「不了,我等会儿还有其它地方要去。」起身,莫愆伸出一手说:「很高兴与你成立这笔买卖。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岱蒙。祝你好运。」
「喂,你讲的『国语』有点小怪,分道扬镳是用在要分开很久的人身上。你美国待久了,国语都不会讲了?你应该说--」岱蒙拍了下他的掌心说:「等会儿家里见!掰掰!」
「再见。」
男人静静地目送他离开律师事务所。
也许。
那天过后,莫愆连续三天都未回到毛家,岱蒙担心得反复在回想这一幕时,不停地懊恼着。当时他如果没被那张数字大到占据了整个脑袋的银行本票给吸住了魂魄,他会注意到莫愆言谈之间、眉眼之中的不寻常征兆。
假使那时候他没被钱糊了双眼......事情也许遗有挽回的余地,也说不定。
「你说什么?」
岱蒙倏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莫愆三晚未归的隔天一早,毛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一名自称受魏莫愆委托的女律师,带着岱蒙与姊妹们签署的卖屋契约,要求他们于一日内搬迁,将已经属于新屋主的房子,移交出来。
「搬家的工人我们已经替你们准备好了,搬家的费用,全由魏先生负责。他也吩咐过,如果你们需要一笔合理的安家费,他也很乐意支付,只要你们尽快配合这些工人搬家。」女律师以「这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口气,说道。
「不可能!他说我们一切照旧,大家依然可以住在一起的!为什么突然要我们搬家?妳的委托人呢?我要和他见面、亲自谈过再说!」
「非常抱歉,我的委托人很忙,没有时间与你见面。假使你有任何需要表达的事,可以告诉我,我会代为转达。」
「算了,不跟妳这番婆讲!我自己打他的手机!」
岱蒙拨了号码,得到的却是「现在无法接听电话」的响应,他忿忿地挂掉。不料,下一秒,女律师的手机却响了。
「魏先生?......是的,我现在人就在毛府......是,我知道......」女律师一边讲电话,一边耀武扬威似地瞟了他一眼。
岱蒙一颗心坠到谷底。「正在跟妳讲话的是魏莫愆吗?把电话给我!我要问清楚他为什么--」
女律师收起电话,淡漠地冷笑道:「不好意思,这通电话已经挂了。魏先生说,以后他不会再接你的电话,请你不要随便打扰他。任何事,『透过我』转达即可。」
脑子霎时充斥着杂沓纷乱的噪音,里面有尖声怒骂着「他是个骗子、你上当了!」的;哭泣哽咽地说着「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的;还有不停反复得像是刮花的CD盘,一直问着「为什么?」的。
他甚至快分不清楚,因为被欺骗而受损的自尊,及受到背叛而伤心欲绝的信心,或是自责着自己怎么没能看出端倪的脑子,哪一个地方比较痛。
张着空洞的双眼,岱蒙看着惊慌失措的安珀与绯若,扶着原本躺在床上的母亲,缓步下楼来。安珀一个箭步冲上前,盘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伹岱蒙只能像僩木头人般呆呆地望着她。
--他又该找谁问,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当然是去找魏莫愆!除了他,谁知道这一切是在搞什么鬼?!
才晃过这个念头,腿已经不听命令地自主跨出。
他听到姊姊在身后大喊着:「毛岱蒙!你要去哪里?」
毛岱蒙回头丢下一句:「姊,到我回来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许外人动我们家的东西半分,要是他们强来,妳就报警吧!」
魏莫愆拒接他的电话,很好。他就直接上门找他谈判!
岱蒙挟着一股怒火,直冲到饭店的柜台前。
「请问一下,三、四天前住在总统套房的魏莫愆先生,是否还住在那里?」
「能否请教一下您是哪位?」
「我姓毛,毛岱蒙。」说不定自己被列入黑名单了,但岱蒙不在乎,因为只要对方说出「恕我们无法告知」,岱蒙便可确信魏莫愆人在这儿。
柜台人员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下他,微笑说:「请您稍等一下,我得查一下记录。」隔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是的,他还住在本饭店内。」
这样就够了。
岱蒙掉头往电梯走去。
不管莫愆人是不是在房间里头,他抱定非见到他,否则绝不离开饭店的决心,按下顶楼的按键。
不到十几秒,他到达顶楼、电梯门开启的同时,一名身着黑色西装制服的男管家鞠躬欢迎他说:「您好,毛先生。先生已经在房间内等候您的大驾光临了。」
狐疑地蹙起眉。一会儿不接他电话,一会儿又这么殷勤地等他到访,莫愆葫芦里卖的是哪帖药?他是越看越迷糊了。
不过只要莫愆肯见他,一切的疑惑都会有解答。
跟在男管家的身后,他观察着四周。看似没有任何异于寻常的地方,但却严肃、宁静、彷佛连一只蚊子都不能自由进出这楼层,任何东西都得经过严格筛选、层层安全控管把关下,才能放行。
倘若不是没受邀到房间里,恐怕他在电梯的出入口处,便会被「强迫」遣返楼下了。
管家负责领路到门边,止步,行鞠躬礼。「请进。」
「谢谢。」
作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岱蒙紧握起贴在两侧的手成拳状,向里面跨出一步,门也无声无息地在他背后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