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呵斥下,宏国放下烟灰缸逃回床头。与此同时,"噗"的一声吐掉了香烟。山村赶忙捡起掉在绒毯上的烟,在翻倒的烟灰缸里按熄了它。这家伙,真危险......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打完电话的有泽回来了。
"抱歉,离开这么久。"
大概察觉了室内涌动的紧张感,有泽问道:"出什么事了吗?"山村夸张地耸了耸肩。
"宏国先生好像对香烟很感兴趣,我就给了他,结果弄得床上到处是烟灰。教他把灰抖在烟灰缸里,可他好像不明白。话怎么说都不通,意思也无法表达,真是费劲呢。"
一脸为难地垂下眼睛,一点点小冲突而已,山村已流露出对宏国的不耐。
"小孩子就算了,作为成年人,生活在语言、习惯都不同的地方似乎很困难呢。这么说对不起伯父,可是在巴西生活不正是为了他好么。我觉得做监护人,也可以用支持他在那边的生活的形式吧。"
麻烦人物趁早回雨林去,自己以打理的名义接收所有的财产。宏国回雨林能得到满足,自己拿到钱而满足,皆大欢喜。
"我也一直在烦恼,是不是让宏国先生回巴西比较好。但货币经济早晚会渗透到印第安人中间,一旦事关金钱交易,不会算术是行不通的。何况宏国先生的部落只会从1数到5。"
"啊?"山村下意识地反问。
"从1到5,开玩笑的吧?那再多的话怎么办?"
"比5大的数无论多少都是很多'。"
在这连幼儿园小孩都能数到10的年代,让人无法置信的是,还有数字只能从1数到5的世界。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生活。
" 不光计数只到5,加减乘除也没有。文明化的印第安人通过上学可以在学校里学算术倒不要紧,宏国先生那样的原始印第安人是不上学的,大概也只会数到5。以前我对宏国先生说过,学会日语有了积蓄就可以回巴西,可那不是一时的安抚,而是真的想那样做。是出于学会日语和算术后,能在日本工作的话,就算回巴西也没问题的考虑。"
不会算术便不会花钱。只能数到5的话,即使想算也不知道从何处着手。糟糕透了。
"我希望宏国先生能在日本学习。我想,虽然各人有各人的考虑,但比起宏国先生从今开始先享受十年,之后的人生艰难度日,我倒觉得不如趁年轻时努力学习数字和算术,掌握日语,安然度过十年之后的人生要来得幸福。"
山村明白有泽不打算让宏国回巴西。也就是说想得到钱的话,不得不和那个了不得的人多少牵扯一阵子。
"我好像还是不太了解宏国先生的状况。"
山村直视有泽。
"说要回巴西什么的太草率了。他虽然一开始很警惕而且怕我,但给了烟之后好像有些适应了。耐心地接近他的话,应该可以习惯种种事情的吧。"
作为信赖的保证,山村露出讨人喜欢的微笑。
在旅馆的茶室中,山村和有泽谈了日后的安排。本来也想让宏国同座,但有泽说"他应该无法老老实实地坐着",便把他留在房间里。因为听不懂日语,实际上他在场与否都没有区别。
原以为首先拿到遗产的一半,然后剩下的一半也就是宏国的那部分遗产也能以监护人的身份管理。但有泽开出的条件让山村的打算落了空。
"遗产每月拨入?"
下意识地反问道。
" 是的。现在,教授剩下的财产除去不动产大约有三千万日元。分给山村先生的是这三千万的一半,也就是一千五百万。按十年分的话,就是每月支取十二万。我想十年时间,宏国先生应该可以习惯日本的生活并能够工作了吧。宏国先生的每月生活费也是十二万。定期存款的利息就作为我的律师费,我会每年送上明细报告。因为利率会有所浮动,所以如果利息不足以支付我的费用,则要从遗产中扣除不足的部分。反之若有剩余就返存回去。"
还以为可以一口气拿到一千五百万,却分十年付清。开什么玩笑。每月十二万,自己不得不照顾他十年之久。
"为什么是月付?转账又不是免费的,一次结清应该并不麻烦......"
但却无法直接表示反对。
" 没错,这样确实比较费事,但这是教授的意愿。遗产一次分清的情况下,会有滥用的风险。只要宏国先生无法工作存款就只能日渐减少,所以教授说一定要避免出现乱花钱的情况。而且以防万一监护人先去世,或者不愿意照看而想要退出时,为给下一位监护人留下酬劳,所以想出了月付的办法。"
担心那样的儿子对伯父来说无可厚非,但对自己来说就糟透了。无法一次拿到钱的话,像原先设想的那样携巨款逃走就不可能了。
不,还不至于山穷水尽。还有预支。一两个月也许的确不那么明显,那么照顾他做出半年左右的实绩之后再开口不迟。和大学学长共开的事业遇到危机急需用钱之类,像那样的理由随便什么都可以。在有泽交代照看事宜的当儿,总不好直接拒绝。
"可是生活费每月12万吗......虽说不少,说实话也不算多。"
有泽注视着文件,叹了口气。
"也是,即使要重建住宅也要先暂住在公寓里,房租、饭费、煤电费......算起来确实不宽裕。这个月还有押金和礼金,也都计入开支。虽然希望他能早点工作,但宏国先生怎么也学不会日语......"
"不学日语也不工作,那白天宏国先生都做什么呢?"
罕见地,有泽露出苦苦思考的神情。
"我因为工作无法整天和宏国先生在一起。这个礼拜顶多是送了两次食材。假日为了教他日语倒是会过去......对了,白天多半在睡觉吧。"
"睡觉?"
"有时也做些像是箭的没用东西。在强迫之下万不得已也会说话,除此之外宏国先生是不会开口的。"
据此看来,宏国在家似乎很老实。在家里浑噩度日,又几乎语言不通,简直就是小狗小猫。
有泽抬眼看着山村。
"我有一个建议,宏国先生几乎完全不懂日本的常识以及生活习惯,照此下去,他是既无法学会语言也不能在日本社会中工作的。因此......如果山村先生方便的话,可以请您至少在重建自宅之前的这段时间内和宏国先生一起住吗?比起口头教授,我认为见学的方式更为快捷。"
"诶?那个......"
"如果您现在住的地方比较小,搬到宽敞些的地方也没关系,房租以及搬家费用由我来承担。"
"请......请等一下。我要上班,像那样整天看着他是不可能的。"
"与其说是照顾,不如看作是给他示范。既然语言不通,那么做给他看应该能理解得比较快。"
像那样住在一起,开什么玩笑。不过......不过等等,山村转念一想,不抚养他的话自己那份是每月12万,抚养的话加上宏国那份的12万生活费就能拿到 24万。算起来不另租公寓,让他住自己家里,煤电费没那么高,餐费顶多4万,剩下8万加上自己那份的12万就能拿到整整20万。
白天自己上班不在家,回家也很晚,回公寓只是为了睡觉。即使房间里有别人,不说话也许就不那么闹心。何况最重要的是可以换来12万。
"我明白了。"
听到山村的话,有泽抬起头。
"的确,比起每天赶去别处,也许还是一起住有利于他养成生活习惯。只是如果搬家的话我可能因为工作抽不出时间,要是不嫌挤,宏国先生暂时和我住在我的房间如何?"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山村没有放过有泽的喜形于色。
"到目前为止房租是我支付的,宏国先生的餐费和煤电费就折半算吧。余下的钱可以用来请家教,或者用来上语言学校。"
骗走剩下的生活费自是秘而不宣的。这可是关键。
"一不做二不休,他对我来说是唯一的亲人,希望能和他好好相处。"
"实在感激不尽。"
有泽那一直注视自己的目光因放心而缓和下来。
"老实说,最初和山村先生您联系上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您可以如此顺利地接收宏国先生。条件苛刻,他人又年轻,还以为一旦知道要抚养别人就会被立刻拒绝,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提到宏国先生的事情。因此您连同住的事情都同意了,实在感激不尽。"
......于是决定当天山村就把宏国带回公寓。越早抚养他,就能越快拿到现金。离发薪还有一周,囊中已经颇为羞涩,还款也迫在眉睫。
有泽向宏国说清了"去新家,和亲戚一起住"的意思,然后山村得到了宏国会用的日语一览的复印件。对山村来说,只要宏国老实待在家就好,所以没抱其它期待,但当有泽说"他会在厕所排泄"时,仍着实吓了一跳。本以为那种事是理所当然的。
"他只有自己愿意才会洗澡。因为不喜欢热水而只是淋湿身体,也就是所谓的冲凉。虽然告诉了他出门要穿衣服,但一回家他就马上脱掉衬衫。吃饭方面,虽然给他食材就能自己做烧煮程度的烹调,但已经发生过火灾,所以暂时不让他用火比较好。"
山村在旅馆前告别有泽。当有泽说,"抚养宏国先生的话,需要收拾一下房间吧?我可以帮忙",山村委婉地拒绝说:"没有多少东西,两个男人很快就弄完了。"要是让他来帮忙,不但会暴露那乱糟糟且有点脏的单间公寓,而且可能会发现出门来不及收起来的推销传单。那样就会被发现自己做的是诈骗式的上门推销。
一出旅馆,周围虽是白天却有些昏暗。早上开始云就很多,但并没有这么灰蒙蒙的。多半马上就要下雨了。
山村自己先坐进出租车,然后是宏国。有泽一直矗立在旅馆前,直到车消失在视野之外。山村蜷进座椅打盹,被司机拖长音的自言自语的"啊......"惊醒。果不其然,上车之后下雨了。
宏国面向窗外,一直注视着渐渐湿润而平淡无奇的街景。
"这位客人,已经到了。"
直到司机开口,山村一直在后座上熟睡。
"你先出去啊。"
说完,宏国并没有动。会看向自己应该是听到了,却没有反应。
"叫你出去!"
加上比划手势,终于下了车。山村付完钱下车,便一路跑到公寓。雨势比看起来还猛。冲到屋檐下再折回,等宏国跟上来,从自己下车到跑出去这段时间,一直都在雨里。
宏国右手的塑料袋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烧个精光的家里什么都拿不出来,说着"无论如何都是必需的"的有泽买给宏国的几件内衣和换洗衣物,那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过来。"
山村一边叫他一边走上铁制台阶。略微拉开一点距离,"咣咣"的吵人脚步声跟在身后。即使登上台阶到了家门口,台阶仍发出刺耳的噪音。回头一看,宏国站在台阶中段,像小孩一样跺着双脚。
"你在干吗?"
从那兴高采烈的表情看来显然是在玩。这家伙,脑子里缺根筋吧,山村觉得有点不爽。
"别犯傻,到这边来。"
宏国无视山村,继续跺着脚,还唱起了奇异的歌。屋前人行道上的路人无一不回过头,投来讶异的目光。羞得无地自容的山村走到台阶中间。
"你给我安分一点!"
山村一把抓住正起劲的男人的手腕,拖上了台阶。
"别在楼梯上玩,吵死了!"
即使对他发火,宏国仍咧嘴笑着,在旅馆时的面无表情像假的一样。山村觉得自己被侮辱了,怒从心起。
如果以后无论昼夜,每次都"咣咣"地上楼梯的话可真让人受不了。山村在宏国面前蹲下,敲了敲膝下和跺过的双脚。要是小狗小猫,捣乱之后就要当场喝斥,山村听以前交往过的男人说。不通人语的动物的话,这样就是告诉它"这么做不对"让它学习。
"不要再在楼梯上玩了。"
宏国一脸茫然。山村嗤鼻,从侧袋里掏出家门钥匙。......"哐哐",奇异的踏步声响起。身旁的宏国跺着双脚,偶尔又蹲下敲敲膝下。大概......是在跳舞吧。这个白痴不知道自己被训了。压根没明白。还不如小狗小猫。
山村把不停踏步的男人带进屋里。要是被住在隔壁的唠叨大妈看见了,以后就麻烦了。
山村踢掉鞋进入房间。沙沙地挠了挠头,有泽面前看起来弄得人模狗样的头发瞬间散乱。一边踢开旧杂志、塑料袋还有脏衣服一边往前走,山村摘下平光眼镜扔在桌子上。随后仍穿着西装就坐在床上。
山村呼地叹了一口气。才一开始就这样,前景堪忧。本以为不会说话,有他在也不成麻烦,谁知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果然太轻率了啊......山村开始后悔了。
榻榻米被踩得咯吱响。一睁眼看到宏国脚下,山村怒目以视。
"把鞋脱了,混账东西!"
宏国仍穿着湿透的休闲鞋站在屋子正中央。大概用手指着明白是在说脚下的事情吧,宏国一直盯着地上。不知想到什么,又开始穿着鞋在榻榻米上踏步。山村心里不禁火冒三丈。
"不是叫你脱鞋吗?你来日本到现在都干什么了?到别人家要脱鞋是常识吧?这种事情都没教过吗!"
即使吼他也完全没有脱鞋的意思。山村把步子踏得"咚咚"响,走向宏国。
"坐下。"
似乎听懂了单词,宏国抱膝坐在原地。山村举起他的脚腕,一只一只地脱下休闲鞋,示范似地向玄关扔去。玄关处的门发出"咣咣"的巨响。
"鞋脱在玄关。"
山村恶狠狠地说。宏国盯着鞋扔过去的玄关,忽然站起身,踢起放在那里的塑料袋和纸屑等物。
"别踢,笨蛋!"
宏国在屋里转了一圈,走到厨房径自打开了冰箱看向里面。当然,一片荒凉。
山村从上衣里掏出打火机和香烟点燃,尼古丁稍稍吸收了些许怒气,化作白烟飘散开来。
宏国合上冰箱门,右手拿着两个鸡蛋。山村既不知道居然还有那种东西,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搞不好是去年的。宏国在流理台一角磕破鸡蛋,吸食里面的蛋液。用同样方式吸完另一个,宏国伸舌舔了舔嘴唇。"拉肚子拉死你",对着那十分满足的脸,山村骂道。
下午5点过,强烈的空腹感向刚从白日梦中睡醒的山村袭来。怎么这么饿?偏过头,山村想起今天早饭午饭都没吃。早上睡懒觉,白天被宏国的白痴行为气得够戗,一肚子火就睡了。
山村刚从便利店回来,宏国就从床和衣架中间一骨碌坐了起来。上半身全裸。先前走动的时候还穿着,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
山村把桌上的杂志和圆珠笔扫到地上,并排放上两个便当。给宏国的是廉价的海苔便当,自己的则是幕内便当。显而易见的厌恶决定了食物的差别,但宏国对此毫无感觉,哗啦哗啦地拆开给他的便当包装,用手抓着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那模样与其说是豪放,不如说是野兽派。山村连吃自己的便当都忘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野兽般的进食。
宏国喝了一口宝特瓶里的茶便苦了一张脸,之后再也没碰过它。吃完大约1/3,仔细地舔净油污的手指,凑到自来水龙头上喝水。一吃完饭,宏国就躲着垃圾在榻榻米上躺下闭起眼睛。饭来张口,吃饱就睡,简直就是动物。
剃光头又碍手碍脚,可一旦安静下来就不再像是个用手抓饭吃的男人了,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22岁男人躺在那里睡觉。
沙沙的雨声越来越大。可以看到雨滴敲打着窗帘大开的窗户上。山村从冰箱里取出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