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叶修还是哭个不停。
不可以。叶修不可以哭。
傅明遮住叶修的眼,帮他擦去眼泪,在他耳边低声安慰道:“没事了,叶修不哭。妈妈没在看。”
叶修激烈地摇头:“不是的,她在看……她在看……她一直在看……”
“她没有。”傅明很大声说道。
“她有。”叶修抽搐似地摇摇头,“你看不见她,她就在那里。”叶修说着伸出指向对面,“她一直在看着我。她在看我。”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傅明将叶修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催眠似地说道,“那是幻觉,她不在那里,她在别的地方,你看到的是幻觉。”
叶修止了哭泣:“那不是幻觉,你知道的。”
“那是!”傅明坚定说道,“这世上没有鬼魂,你知道的。”
“你不信我?”叶修忽而露出一抹怪笑,“你一直没信过我。”
“不是,我信你,你说要买一套大房子,和我住在一起。”
叶修看着傅明轻轻叹息:“随便说说的。我们都是,随便说说的。”
他说着向门口退去,傅明快步堵住门口,挡在他前面:“我不会放你走的。”
叶修轻蔑一笑。
傅明也笑:“我会打断你的腿,让你再也走不了。你信么?”
不待叶修反应过来,傅明就把他拖他桌边,一挥手扫掉桌上的杂碎,将叶修压上桌面。
叶修慌乱地挣扎,傅明的力道之大远远超过平时,像怒发冲冠的斗牛,毫无理性可言,他感到傅明的手正抬起他的腿往上折,五根手指像钢爪一样扣着他的骨头,他是真的想折断他的腿。
“傅明!”叶修用力蹬着腿,傅明却恍若未闻。
“傅明!”叶修惊恐地大喊,包厢门忽然被打开,冲进来好几个人,叶修大骇,傅明也停止了动作,回过头看着来人们,其中他认得,是刚刚被他骂走的店员。
来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傅明,将他从叶修身上拖下来。
“你们干什么?”傅明愤怒地挣扎。
“老实点!”来人踹了傅明一脚,骂道,“他X的,我最讨厌醉鬼。”
另外一个人回头冲叶修吼道:“快点跟上来。”
叶修和傅明在派出所里坐了半天,直到季如川来捞他们,出门的时候叶修看到一个民警偷偷摸摸耳垂对另一个说什么“这两个是这个”,不由一阵冷笑。
回去的时候傅明还不肯放叶修走,季如川硬扯住他,叶修看他们两眼,招了辆车离开。
第二天傅明睡到中午才醒,醒来立刻就往学校赶。
因为期末,学校里冷清了很多,一路走来,遇到的都是些拖着行李往校门口去的同学。
傅明匆匆敲着叶修的宿舍门,开门的依然是铁塔舍长。
傅明问:“叶修呢?”
铁塔舍长诧异地反问:“他不是回家了?”
傅明顿时脑袋一蒙,铁塔舍长紧接着说道:“对了,他给你留了封信。”
铁塔舍长走到叶修的桌前拿起一个信封,傅明一把抢来,转身出门。
傅明下了楼拆开信封,里面装着一张信纸,纸上两行字:
可惜不是你,
陪我到最后。
傅明把信撕得粉碎扔进垃圾筒,他觉得很可笑:叶修啊叶修,这世上除了我,你还能爱谁?
39
叶修回到家里。他爸爸上班去了,家里空荡荡。
他收拾好行李,去市场买了菜,回家给他爸打了电话,问他中午有没有回家吃饭,他爸爸说没有,叶修就随便下了碗面吃。
上QQ,不意外地收到傅明的消息:速和我联系。
关掉。
一个叫“东篱”的人发过来的好友请求,附言是:刘世晴。
加为好友。
开IE。
兴趣缺缺地乱点一通,就不知道干什么了。
有时间的时候时间就变得缓慢,没时间的时候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晚上他爸爸回来,见到满桌饭菜,很欣慰地夸奖他。
可是他心里却没有受到夸奖的喜悦。
傅明的消息一天一条,像时钟一样精确。
他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一个字不回。
不是他赌气,而是他不忍心。
如果注定绝望,一开始就不要希望。
他找了份电话调查员的兼职,除了普通话没别的要求。做完了公司告诉他要两个月以后,项目结束以后才可以拿到钱,他也无所谓,骗与被骗,他不在乎。
他已经没有多少可在乎的了。
他原本就没有高远的理想。
不在乎钱,学历,以及别人的看法。
他在空虚中忽然想起自己最初的梦想,周游世界。
傅明说:“这个好办,等我有了钱,买辆车,随你爱去哪去哪。”
承诺总是这样随意出口,以为自己总是可以兑现。
叶修对他爸爸说:“我想退学。”
“为什么?”他爸爸问。
“……”叶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到开学,到开学如果你还这么决定,你就退学吧。”他爸爸说。
轮到叶修惊愕。
他爸爸拍拍他的肩膀,无限感慨地说:“生命这么短暂,我不希望你遗憾。你真想退学,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叶修迷惑了,他眼前这个,果然是他爸爸么?
“你妈妈总说,等退休了要去老年大学学插花。她很喜欢插花,如果知道她走得这么快……”叶修的爸爸微微红了眼,“所以如果想做什么,现在就去做吧。”
叶修向父亲深深鞠躬,怀揣着积攒下来的零用钱,告别故乡,踏上远去的列车。
傅明坐在办公室的转椅上揉着太阳穴。刚刚送走了一个客人,丈夫有出轨的前例,做妻子的变得神经兮兮的,总怀疑丈夫有外遇,养成了偷看短信和QQ信息的习惯。
傅明讨厌这种纠缠不清的家务事,他听着那个丈夫满口的抱怨,忍不住建议他:“不如干脆离婚算了。”
那个丈夫无奈地摇摇头。
傅明看着男人沧桑的背影,绝望地想起叶修说的一句话:“信任的建立也许需要三年,但是摧毁它,只需要三秒。”
离他上一次见到叶修,已经过了五年。
再回首恍然若梦。
那双在黑夜里幽幽看着他的眼,因为当时的醉酒和日后的时光冲蚀逐渐模糊和不确定。
他那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离开?
这个问题,如今大概只有他,还会在空闲之时偶尔想起。
秘书小姐敲门告诉他下一位客人会迟到一些时间。他拉开抽屉拿出一瓶药,忙了一早上现在才有空吃药。
抗抑郁的药物,他只是偶尔会暴躁,会……精神失常。
他自己是医生,分得清轻重。
他自己是医生,医不了自己。
这种神经质的偏执,他宁愿它留在自己体内。
他如今果真自己开了一家心理咨询室,得偿所愿却满心寂寞。
这是叶修生长的城市,他知道正确的选择应该是放下过去,可是他一天没有见到叶修就一天无法放下。
像寺庙里的大钟,看过去很大,里面是空的。
他以为他们总以为可以再见,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
他那时疯了一样的给他打电话,被他一一按掉,后来干脆关机。
他坚持每天发一条QQ消息给他,告诉他自己每天在干什么,想什么,却一条回复也没有收到。
他用他的学号和生日登录他的学籍管理系统,查到他家里的电话,他满心忐忑地打过去,听到一个中年男声说:“打错了。”
他那时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原来叶修从头到尾都没有信过谁,这样的叶修,除了他,还能爱谁?
他暴躁地等过了两个月的暑假,再去学校时,叶修却一直没有出现。
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了断得突然又彻底。因为这样的彻底让他如鲠在胸。
“傅医生,”秘书小姐敲门进来,“客人来了。”
傅明点点头,示意秘书小姐请客人进来。
来人低着头,犹疑地走进来。
略显局促的走路姿势,明显是不自信的表现。
土式的衣服样式,半旧的折痕累累的黑皮鞋。
傅明忽然一阵晕眩。
大概是长期坐办公室的缘故,缺乏锻炼,所以体质变得很差,连12楼的楼梯都爬得气喘吁吁,只做了一个人的心理咨询就觉得头晕乏力。
傅明慢慢调整呼吸,强自镇定下来,对客人说道:“请坐。”
客人猛地抬起头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客人的脸上,客人盯着傅明看了半天,嗫嚅地说道:“傅明?”
“是我。”傅明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挡住光线。
客人站在原地,痴了似地看着他,声音从喉咙里一下子滑出来:“你好吗?”
傅明笑了:“我很好。我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客人呆呆地环视一周,道:“祝贺你如愿以偿。”
傅明深深看着他,摇摇头:“不,还不够。”
客人疑惑地抬起头。
“还缺一个会计。”傅明道。
几多魂梦与君同,相逢犹疑在梦中。
40
傅明的办公室明亮而宽敞,称着他的人一身西装笔挺,叶修有些束手无措。
他干涩地开口:“我已经有工作了。”工作还是刘世洋帮他找的,虽然薪水不高,但是,也托了许多人情在里面。
傅明引诱他道:“在我这里当会计,薪水高,包食宿,管水电和物业,以及上网费,当然还提供职业装,出行也可以以车代步。”
听起来待遇非常不错。
“怎么样?”傅明低下头诱哄他。
叶修摇摇头:“我先答应别人了。”
“你先承诺我的。”傅明大声说道。他大声喊出来后,看到叶修退缩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这几年总是不太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变得有些歇斯底里,秘书已经换了好几个。
傅明按捺着火气放松下来,向叶修道歉:“对不起……我有点,太激动。”
“不是,”叶修看着傅明的眼,平静说道,“是我不好。不过,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就让它过去吧。
波澜不惊的一句话,轻易就抚平了傅明焦躁的心绪。
有什么好奢求的呢,过了这么多年,他们都快三十的人了,他念念不忘地,就是再见叶修一面,而真正见到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这么多年,再深的感情也淡了。
傅明清醒过来,职业化地问叶修:“那你今天来?”
他这种表情的突然转换让叶修一时转不过弯,明白了之后依稀感到心口深处有一丝疼痛,那么多年,见过那么多人,遇到那么多事,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感情可言,可是还是会疼痛。
是傅明的后遗症。
叶修亦换了公式化的口吻道:“我是来看病的。”
“出了什么事?”傅明立刻问道。
叶修对汽车有恐惧症。他的妈妈死于车祸,而刘世洋,前些日子因为救他,也死在车下。他亲眼目睹,一地血泊。
“刘世洋死了?”傅明不可置信。
“死了。”叶修平静说道,“本来死的是我。”
他和刘世洋还有刘世晴一起走在路上,过马路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被街上飘忽的白团吸引,没注意到有辆车正朝他开来,是刘世洋一把推开他,自己却被车子撞飞。
刘世晴当场吓昏了过去。
一直到刘世洋的葬礼结束,叶修还觉得像在做梦。
但是刘世洋确实是死了。
因为救他而死。
他看到刘世洋的魂魄,游荡在刘世晴身边。
他看到车,就会浑身痉挛。
他不想出门,一出门到处都是车,叫嚣着恶狠狠地冲他碾来。
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进入心理咨询中心。可是他来了,还意外地遇到傅明。
傅明为什么会在这座城市,叶修在看见他的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明了。
他其实或许,应该另外找一家咨询中心更合适一些。
他在各地游走的时候,会拍很多照片,全是风景,他看着照片总会不由自主地怀念傅明温暖的大手和宽厚的肩膀。
傅明带着他过马路。
他站在马路边不敢再走一步。
走不动。
傅明拽着他。
一直拽到马路中心。
四面有车,他在中心不知所措。
傅明放开他,站在他旁边,说:“你不走,我就陪你站在这。”
大脑命令他迈步,腿却不听使唤。
汽车渐渐开近。
他忽然拉起傅明的手奔到对面。
一次又一次。
没有多余的话,像再普通不过的医生和病人。
只有傅明。
叶修找过其他人,但最后都被其他人拽过了马路。
只有傅明,被他拽了过去。
傅明偶尔会打电话过来,说:“出来喝茶。”
都被叶修一一拒绝。
他现在在超市上班,做收银员,工资不高。他只有高中学历,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他没车没房,家里剩下一个老爸,没有几个女人愿意嫁给他。
超市的收银员,在偌大的超市里,在一望无际的人潮之中,实在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存在。
但是叶修感到有人在盯着他看。
这种灼热的注视感让他无意识地把算过账的物品又重新多算了一次,引来顾客的责骂。
但是那种感觉还是没有退去。叶修抬头四处看,人们来来往往各忙各的,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叶修下了班回家,刘世晴在天桥上等他,连同刘世洋的魂魄。
天桥上固定的位置上有一个断腿的乞丐,刘世晴习惯性地扔去一枚硬币,另一个站在他旁边,也扔去一枚硬币。
刘世晴抬起头来,看到傅明。
隔了五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傅明来。
西装革履,仙道头,桃花眼,嘴角一抹轻浮的笑容。好像时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依然年轻,依然潇洒。
“真巧。”傅明笑道。
“是啊,真巧。”刘世晴显然比傅明要惊异得多,“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我在这里开了家心理咨询中心。”
“哦,真厉害。”刘世晴称赞道。
傅明的视线越过她,唤道:“叶修。”
叶修示意性点点头:“真巧。”
“你们……已经见过了?”刘世晴试探着问道。
“是啊,呃……不如一起吃饭吧。”傅明微笑着建议道。
刘世晴看看面前的两个人男人,挽过叶修的手臂,说道:“好啊。”
刘世晴挽着叶修走了一段,注意到傅明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手上,无辜地笑道:“忘了告诉你,我和叶修,下个月要结婚了。”
傅明的脚步顿时僵住:“什么?”
“叶修没跟你说吗?下个月,我们要结婚了。既然你也在这里,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刘世晴道。
“真的?”傅明盯着叶修。
叶修点点头。
傅明隔了半晌才找到知觉,轻轻捶了叶修一拳,笑道:“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又对刘世晴道:“恭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