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被拒在门外,自得其乐地看书,没有客人的时候这是一个看书的好地方,有客人的时候这是一个听故事的好地方,虽然别人谈话的时候他坐得远,但是他听力极好。
他也不是常来,每周三才来,傅明常跟他说一些过来人的经验之谈,让他受益匪浅,而且傅明很随和,让人容易亲近,大概是他的职业特点?又或者,其实是因为放下了心理医生的身份,所以才让他觉得亲近。他跟傅明处了这么一段时间,这个人说话做事总是亦真亦假,他分不清他嘴里说的那些话哪些是玩笑哪些是认真的,傅明好像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叶修正胡乱想着,忽然眼前光线一暗,门口站了一个人,叶修看了看内室紧闭的门,自觉地起身迎上去,打了个招呼:“你好。”
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紧张的学生,总是不时地回头张望,叶修请他坐下,很有主人翁精神地给他倒了杯水。
那人接过来,歉了歉身小声地说“谢谢”。
叶修笑了笑,抬起眼时笑容忽然僵在脸上。那个学生顺着叶修的目光往回看了看,紧张地一下子站起来,试探着问道:“那个,刚刚,我后面,有没有人?我老觉得我后面有人,但是回头总看不见。刚刚,是不是有人?”
叶修猜测这个学生的年纪应该与自己一般大,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人,问道:“你是说,你后面有人?”
“我觉得有。但其实没有对吧。我是不是有精神病?”那个学生焦躁地坐下来。
叶修坐到他对面,坐到本该由傅明坐的位子上,缓缓问道:“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
那人捧着水杯的手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反问道:“什么不该做的事?”
“让你良心不安的事。所以你感到压力很大,才会有这种感觉。”叶修道。
“没有。”那人否定地很干脆。
“再想想。”叶修看着那人身后幽幽说道,“也许是无意间伤害了什么人,或者,不是人。”
那人被叶修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渗,惨白了脸问道:“你是说,是鬼?”忽而又神经质地笑起来,“这世上哪来的鬼。我是病了,才会这样胡思乱想,你看看怎么样我才可以摆脱这种感觉。”
这种事情对叶修来说其实简单得很,把那东西关到什么地方不让它出来就是了,不过他不会这么做,那东西跟着,总有理由。他笑着侧头往自己肩上看了看,瞥见傅明和会长正往外走,便起身让出座位,把客人介绍给他们。
会长颇有深意地看了叶修一眼,傅明只当没见,快言快语送他离开,他对面前的这个客人比较感兴趣。叶修则远远地坐到他的老位子上,抱着杂志看起来,听到傅明说“你这是幻觉……要转移注意力……”,便有意无意瞄过去两眼。
晚上两个人一起吃饭,傅明对叶修讲起下午的这个客人,说是最近遇到的一个比较有趣的病例。叶修认真听着,忽然问道:“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傅明好笑道:“怎么,你对这个问题这么有兴趣?”
“你信么?”
“怎么说呢?”傅明想了想道:“即使这世上有鬼存在,我们也看不见。”
叶修敷衍地点点头。
“但是我信前世今生。”傅明笑道,“还有一见钟情。”
“哦?”叶修笑笑,“那你认为意识是可以传承的?”
傅明挠挠头:“乱了乱了,都被你搞混了。”
叶修侧目看着桌面微笑着不吭声。今天的餐桌很漂亮,很干净,那一团也安静得很,看起来很可爱,让他忍不住伸手逗弄。
“要不要打个赌?”叶修问傅明。
“什么赌?”
“那个男生。”叶修指着不远处一个座位淡淡说道,“由我出面。”
“约呵!”傅明挑挑眉笑道,“试试?”
叶修站起身慢慢向那个男孩走去。
傅明看到叶修低下头跟那个男孩说了句什么,而后拍拍他的肩膀,转过身朝他招招手,
傅明立刻走过去,那男生看到傅明,很高兴地站起来对他说道:“是你!我好像没有那种感觉了。”
傅明愣了愣,脱口而出:“这么快。”
“是啊,就刚刚忽然一下子觉得轻松了。”那男生感激地对傅明道,“你跟我说放轻松,我就随便它想,结果刚刚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了。真是谢谢你。”
傅明连道“不客气”,一头雾水地拖过叶修,拉着他往外走,边问:“你刚刚跟他说什么了?”
叶修斜睨了他一眼,昂着头一脸不屑地说道:“秘密。”
外面天气很好,他汤足饭饱,心情舒畅。
9
傅明在宿舍里说“五一”要与叶修去X市旅游时,他宿舍人大为吃惊,因为傅明对于旅游的态度一直都是:不在乎地点,只在乎人。
傅明平日里自视甚高,交友也颇为挑剔,若是对方做了半点违了他原则的事,他便将此人列入黑名单,基本上不给翻案,不过却不学什么青白眼,表面上依旧客气有礼,却客气得十分生疏,生疏到让对方清清楚楚明白自己不受待见。
他行事做派这般锋芒毕露,难免惹得一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恃才傲物云云,他也不放在心上,合在来,不合则去,谁也不必勉强谁。
他在宿舍里有个绰号叫“半颠”,因为他常做一些旁人不做的囧事。他会在半夜12点的时候因为肚子饿,从12楼的宿舍徒步下楼,猫着身从值班室窗下爬过,再行缩身之术,从侧墙半开的小窗中左挪右移地钻出,去校外不夜店觅食,然后打着饱嗝原路返回12楼。
半颠大一刚入学时,少年得志意气飞扬,竟怂恿宿舍同志骑单车去Z市旅游,宿舍三人竟然不知死活地答应了。一行人初时声势浩大,四辆自行车一字排开,你曰宝马我曰奔驰,结果半路忽然有车爆胎,眼看着那车胎瘪下去,正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卖也不是骑也不是,四人不得已决定轮流扛着车直到市区,最后灰溜溜收场。如此傻干了一回之后,宿舍三人从此对半颠的馊主意敬而远之,敬谢不受。
如今可好,来了个叶修师弟,不明真相不辨事理傻乎乎地跟着傅明疯,众人满目慈悲地看着叶修帮着傅明又收拾行李,又抢着背包,连连摇头,互相对望一眼,眼里都是同一个意思——“这就是身为师弟的悲哀。”
众人互道一声“罪过啊”“造孽”,目送二人兴致勃勃地出了门。
叶修和傅明各背了个双肩包,头戴一顶鸭舌帽,驰骋在五月的阳光里,叶修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骑过车了,侧头对傅明说道:“我们来比一比吧。”傅明哈哈一笑,不待说一声“开始”,狂踩脚踏板,一下子超过叶修,叶修立刻跟上。
其时天高云淡,道路宽畅,大型巴士无视瘦弱的两轮车的存在,叫嚣着从旁飞驰而过,不忘留下滚滚烟尘以示到此一游。
两人灰头土脸,兴致高昂,骑得累了便停下车来席地而坐,抱着膝仰头看国道两旁立着笔直挺拔的杨树,树叶子在风里哗啦啦作响。
“这个杨树真是害人不浅。”傅明道。
“为什么?”
“我以前背《白杨礼赞》,里面有三句话,长得是一模一样,我颠来倒去老也记不清楚顺序,结果老师罚我抄三十遍。”
叶修失笑,就三句话,傅明是笨到什么程度才记不住。
“不过我没抄。”傅明枕着手悠哉说道,“社会主义新中国素质教育,权力在学生手里。我不抄,他能怎的。”
“他怎的?”
“他来家访啦。”
“唔。”叶修笑着点点头。
“然后我就没把那三句话记住。诶,你还记不记得吗?”傅明问。
叶修摇摇头,他记得那时挥挥洒洒飘过眼前的粉笔灰,混着老师激情澎湃时的副产品,他记得盛夏窗外喋喋不休的蝉鸣,混着教室里一到下课就响起的敲饭盆的声音,他也依稀记得那篇文章,却完全不记得文里的只言片语。
初中时候老师为了不让一个孩子掉队,特地去他家家访,他爸爸这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学校里成绩差不合群。
家访的效果很显着,他父母和老师迅速达成一致,他们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起上大学的好处,让他专心学习,让他勤奋学习,不要成天东想西想。
“所有的事,都没有读书重要,如果书读得不好,就不能上大学,不能上大学,就没有好工作。”他父母说。
班主任也鼓励他:“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肯念,一定能学好。”
在题海里飘飘荡荡摇摇晃晃终于爬上高中,他越发沉默寡言。父母为了让他开朗一些,经常带他参加各种活动,爬山,郊游,游泳,打球。他在玩乐的时候总是精神抖擞笑颜满面,玩乐过后总是更加落寞更加沉寂。
他父母常常感慨说,明明小时候跟泼猴似地野,怎么大了倒成了闷葫芦。
他能说什么呢?他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叶修和傅明骑了一天车,疲惫不堪,想想第二天还要继续重复这样的行为,以及回程还要做同样的事,叶修就连唉声叹气也不想了,反正这种日子还长着,再叹气也看不到希望。傅明带他找了家澡堂子过夜,叶修停了车不由多看两眼,傅明便笑他磨磨唧唧:“怕什么?那么多车停那,就你那车特扎眼了?”
叶修撇了撇嘴没说话,跟着傅明进了浴室。因着天晚,浴室里就两人,又都是熟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闭了眼,叶修仰头冲掉满头泡沫,伸出手摸索着去拿毛巾,却摸到一睹肉墙,叶修收了手,对傅明说道:“师兄,毛巾帮我递下。”过了一会儿没见有动静,又重复了一遍,一边又伸手摸索,手上忽然被塞了一条毛巾,叶修拿过来将脸擦干,见傅明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愣了愣,尴尬地转过身。
傅明在他身后说道:“你皮肤很好嘛。”
这种话是师兄说的吗?不是,这种话是在这种场合说的吗?叶修忙道:“也就一般。”话出口,又尴尬起来,这是什么话。
傅明却似没察觉出他的窘态,继续说道:“什么一般,是很不错。”
这话就更离谱了,叶修不知道如何搭腔,迅速瞥了傅明一眼,道:“你也不错。”想想又觉得不好,突地红了脸,没好意思多待,匆匆洗了洗就出了浴室。
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半天,傅明才姗姗而来,开口便道:“唉,可惜不能泡澡。”
“恩。”叶修含含糊糊答应一声。
“很累吗?”傅明问。
“还好。”
“我给你揉揉吧。我有学过推拿哦。”傅明说着坐到叶修床边。
叶修连忙坐起身:“不用了,你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客气什么,趴下。”傅明下了命令。
叶修不甘不愿地趴下了,傅明的力道恰到好处,位置也恰到好处,叶修乖乖享受傅明推拿与按摩选修课的学习成果,与傅明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居然渐渐就睡着了。
傅明看着叶修的睡相微觉好笑:白天还跟我装酷,睡着了跟拱猪似的。还指望你给我捏捏颈椎,算了算了,睡吧睡吧。傅明摩挲着叶修侧脸,忍不住道:“细皮嫩肉的,真是不错。”
到了X市,X市果然风光无限,叶修这才觉得这车没有白骑。傅明见他高兴,心中很是得意,便带他照着地图专挑些街角胡同乱逛。傅明是做这种事的行家,叶修也懒得动脑,跟着走就是。
晚上两个人坐在音乐喷泉边赏月,五月的晚风微凉,和着微凉的水汽,从远处慢慢飘洒过来,沁人心脾,他们并肩坐在长凳上,看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X市是一个容易让人抛开现实的地方,这里山清水秀,时光流淌缓慢,人们步履悠闲,如果可以,叶修想在这里长住下去,不过若真让他这么无所事事地悠闲,他大概也受不了。所以啊,古语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乐趣不在于闲,而在于偷。
忽然收到刘世洋的短信,问叶修怎么没上网,叶修回道:到X市玩了。
真幸福啊。刘世洋道。
呵呵。叶修莞尔,将刘世洋的回复递给傅明看。
傅明得意:“跟着我没错的。”
看了看时间,音乐喷泉就要开始,叶修拿了几块钱,让傅明看着包,自己去附近买饮料。队伍排得老长,轮到叶修时,音乐喷泉已经开始了,他一边回头张望,一边等老板拿饮料,却猛地发现长凳上的人不是傅明。
傅明离开了原地,大概是看喷泉去了。
叶修一手抓着一瓶饮料,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他的手机都在包里,他的包被傅明拿着,他手上只有两瓶饮料。
真该死。“傅明——”叶修焦急地喊道。
声音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
叶修竭力回想着傅明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但是天这样黑,月不过如钩,哪里照得出傅明的身影,人群那样热闹,融在夜色里只是一片黑影。边上走过三三两两的男女,都不是傅明。叶修前后找了找,都没有找见傅明,愣愣地又走回原地。
他想,若是找不到傅明,该怎么办。
虽然傅明带他逛过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但是他还是不记得路。他以为只要跟着傅明就好,却没想到会有跟丢的时候。
他忽然想起那个极度干渴的午后,刘世洋带着他走过长长的山路。那时他还不屑他的患难与共,他的虚情假意,他的责任感。他感激,却不在意。
但是现在,那段记忆忽然鲜明起来。叶修自嘲地笑了笑,什么是虚情假意?责任感算是虚情假意吗?
叶修一个人站在举目无亲的城市中央胡思乱想,埋怨傅明不声不响地就这么离开,难道他竟连一场喷泉都比不上?就不能少看两眼?
他坐回长凳上,远远地看着喷泉。水柱伴随着音乐时高时低,被七彩的灯光照得如梦似幻。人群围堵着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全貌。他仰起头,看向无所遮挡的夜幕。
曾经欢天喜地,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不争朝夕,不弃不离,原来只有我自己。音乐喷泉里放着一首老歌,王菲迷离暧昧的嗓音被劣质的音响肢解得体无完肤。
10
长凳的另一端坐着另一个人,正在打电话,说着叶修听不懂的方言。叶修迟钝地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问怀中的那一团:“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他。”
那一团任由叶修抱着,没有任何动静。
“看来你也没什么本事。”叶修无奈地笑道。
那一团扭了扭,忽地从叶修手上飘起来,悬在半空,叶修仰头冲那一团说道:“喂,别生气了,我随便说说的。”
长凳上打电话的人忽然一下子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远了,不时回头看叶修一眼,旁边路过的情侣也斜眼看向叶修,飞快地从他面前走过。叶修冲他们解释道:“别怕,我不是疯子。”那些人厌恶而惊惧地瞟了他一眼,愈加走得快起来。
叶修无所谓地坐回原位,冲那一团喊道:“还不下来。”
那一团踌躇了一阵,竟飘飘摇摇地往前去了,叶修只得起身跟上,傅明丢了也就算了,再把那一团丢了,可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了。
那一团在众人头顶大摇大摆飘得一路畅通,可苦了叶修在下面费力地拨开重重人群,心里不断抱怨中国人多。冷不丁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喊道“叶修”,叶修抬起头看去,见傅明奇迹般地就站在他旁边,对他抱怨道:“怎么买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