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灿揽着他,一下下地抚摸着他光滑的背,若有所思:「……我爱你,可是你真的还小。我不是说我要放弃你,只是想……也许这样也好……」
「……我就定了就是定了,跟我的年纪没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了。
许久,季雅泽才轻声开口:「那你保证不会跟别的男生亲热!」
「……我保证。」
「……寒暑假你要陪我!」
「那你也要保证乖乖的。」
季雅泽不作声。
方灿扳过他的脸看他:「怎么?对了,还有,你那朋友的事……」
季雅泽有点不情愿:「我找哥说他会管……你不用不放心,我都知道,我不会跟他们吵了。」
方灿笑了笑,他担心的还真不是这个。但只要季雅泽答应先离开,他就心安了,现在走的话,离寒假也还有将近两个月,怎么样也能把「菲林」那边的事解决,那时季雅泽在哪里都无所谓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然知道季雅泽还小,方灿对他一下子没了脾气。
而一向霸道的季雅泽,这一次也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吓走方灿临时情人的行动大获全胜,对方却没发火训斥,最后还很无奈地抱着自己笑……并没有希冀方灿突然对自己温柔,但那举动间有什么意思,季雅泽心底隐约是清楚的。
季雅泽心情飞扬,连忻楠都看出来。
走之前要去跟彭幼龙说—声,季雅泽仍然叫忻楠跟自己一起去,也因为小龙已经开始恢复上课了,若有需要,落后的功课说不定忻楠可以帮帮忙。
「怎么了?心情这么好?」忻楠好奇不已,从来没见过季雅泽表情这么愉快平和,嘴角一直微微翘著,挑起一朵笑意。
「……忻楠,我真得爱上一个男人。」
他朋友惊讶地合不拢嘴。
「你会觉得不舒服吗?」季雅泽认真地问,他不想隐瞒他。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朋友可以让他信任地倾倒心事,那就是忻楠了。
忻楠呆了半天才摇头,看到季雅泽亮晶晶眼睛里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由笑起来:「不会,可是真的吃惊……就是上次在舞厅门口碰到的那个?」
「嗯。」季雅泽用力点头。
「你们……」忻楠一时还真想不出词来。
季雅泽坦率地让人脸红:「我们已经上过床了,他说他也爱我。」
忻楠骇笑:「真是……真是……有个性!」
「去!这跟个性有什么关系?」
「就是你的个性才做得出啊,我喜欢别人都还没下定决心去追,你居然已经……了!」忻楠眨着眼咬舌头。
季雅泽笑,过一会儿说:「走之前正式介绍你们认识,然后你帮我监视他!」
忻楠好气又好笑,半晌才憋出来:「能受得了你的人,也真是值得同情。」
「他值得同情?」季雅泽叫起来,「你就不知道……」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到了「菲林」这次季雅泽有经验了,在外面打手机给彭幼龙,叫他出来。
忻楠不明白:「他还在这里?」
「嗯,说是托人在吧台找的兼职,只有晚上过来,不会耽误上课。」
彭幼龙很快就出来了,可是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男人跟在他身边。
就是那个四哥,上次差点动手打季雅泽的,他站在台阶上方,看了三个少年一会儿,又回去了。
彭幼龙脸色不太好,灰暗憔悴,眉宇间有烦乱的影子。
忻楠友好地朝他笑:「嗨!上次没打招呼,我是忻楠。」
彭幼龙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季雅泽开口:「我跟忻楠说了,你的功裸他全包,什么味道候找他问都行,或者你们约好时间,他帮你补。」
「嗯。」彭幼龙笑的有点勉强,「谢啦!……你什么时候走?」
「这两天就走。你放心,我已经跟我大哥说好了,无论如何这件事他会帮忙的。」
彭幼龙抿着嘴,不说话。
「小龙?你相信我吗?」季雅泽紧逼不放。
彭幼龙抬起头看他,半天才说:「信,我知道了。」
季雅泽这才放下心来。
忻楠一直微笑着站在旁边,没说什么。他敏感地发现彭幼龙的反应有些异样……也许还是为了父亲的事在烦恼吧,可是总觉得不太对……季雅泽虽然脾气不好,看起来经常一副阴冷暴躁的样子,骨子里其实很单纯、很直接——某些时候,也有点笨。
季雅泽虽然不是特别放心,也只得这样了,叫忻楠来照应彭幼龙功课,其实也有让他盯着,以防自家大哥不认真帮忙彭幼龙。
忻楠肚子里是有点好气又好笑的,敢情自己就是雅泽使起来顺手、到处安插的间谍。
「菲林」门口人来人往,三个人又站一会儿,彭幼龙才进去。
季雅泽和忻楠转身预备离开,没走几步,迎头撞上一个人。
四目相封,两个人都很诧异,齐声问对方:「你怎么在这里?」
居然是方灿,顿一下之后,他问:「不是说要走了?不在家收拾东西,怎么还跑出来瞎混?」
季雅泽瞪他:「什么瞎混!我来找彭幼龙的,走之前跟他说一声。」
方灿有些意外,问的话跟忻楠一样:「他还在这里?」
季雅泽只好再重复一次:「他在这里打工。你呢?来玩?跟谁?」质问的口气理直气壮。
方灿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一下:「几个以前的同学找我出来坐坐,不是非去不可……」
「哦?那就不要去,请我们吃东西去!」季雅泽命令道。
忻楠用力拽他一下。
方灿却笑了,说:「好。」他很自然地扶住季雅泽肩,推着他往外走。两个少年都没发现他略急促的动作,和迅速向四周扫视的目光。
然而方灿也并没有注意到,在大门内侧阴暗处注视他们的彭幼龙。他返回来,满怀心事,犹豫着,想叫住季雅泽,却在看到多了一个人时停住了。
看着一向冷漠的季雅泽脸上竟然露出笑意,彭幼龙有些怔忡,并且很快地,心里浮起一丝古怪的阴郁……在自己这样的时候,他看起来却似乎心情很好!如此想着,胸口突然不舒服起来。
「小龙,」四哥走近他:「完事了?」
「……嗯。」
四哥凝神看他几眼,和缓的语气下隐藏著威胁:「那个小子看着不保险。」
彭幼龙沉默片刻,僵硬地说:「我没跟他说什么,而且他马上要去外地了。」
「是——吗?」四哥干笑一下,「那很好……快进去,你的主顾在找你呢!」
彭幼龙咬着唇,胡乱点点头,离开门口。后背热辣辣,仿佛被四哥意味深长的视线烧灼着,他把手探进裤袋,碰到小小的塑胶包,如同以往已经发生过的情形,心怦怦急跳。
昏暗的舞池边,杂乱舞动的人群里,有人压抑著满脸的狂乱与兴奋瞪着自己……
彭幼龙麻木地迎上去,觉得自己的大脑仿佛被丢进搅拌机里一通乱搅,所有的东西都混浊旋转,炸开来的脑浆……不知所措……无法控制……心脏钝钝地被什么割裂着……难以相信的惊慌和愤怒……父亲说的话简直像一场恶梦……
第一次隔着铁栏见面,还存着可笑的心思,要把希望带给他!说一切会大白的!那个曾经在法庭上涕泪纵横叫嚷着自己冤枉的男人,却一脸的平静告诉自己都是真的……是真的做过那些事……
不知道怎么从那里回来的。
逃一样地奔关,茫然地跑到这个人群鼎沸的地方。然后发现,被那些话逼的无处可藏的自己,现在做的却是自己极度厌恶,绝不相信会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自己已经愚蠢地踩进去,陷下去,身不由已,无力挣脱……
季雅泽走的那天孤苦伶仃,送他到火车站的季宇澄被一通电话急召回去,留下弟弟一个人在月台上,阴霾的天空落著细密雪珠,水泥地面还没来得及被打湿便已经冻上一层薄冰,拖着行李走过去一步一滑。人呼出的白气与车头喷出的浓重白雾一起蒸腾在寒冷的空气里,几公尺外人已经面目模糊。
走上铁梯前,季雅泽回头看看四周。这个冬日下午的车站在他眼里像一幅充满离别与哀伤、色调黯淡的老旧素描图画。他告诉过方灿车次时间,也知道他不会来送自己,可是心里仍隐隐有些失望。
恐怕要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一直以来的自信都是假的,都是狗屁。
那个人,只有触碰他,紧紧抓著他的手臂时,才有一点点真实感,一旦放开……一旦从视野里消失……就仿佛回到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以前,心飘瓢荡荡的空虚着。
不,也许比以前更空虚……
本来就缺少什么的心埋,似乎又被敲落了一块……
那一年新年过后,寒流来袭,灰沉沉的天空始终没有放晴,时间在一种阴冷紧张的气氛里匆匆过去了。
季雅泽的转学生涯,并不太平。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附中高一到高三向乎所有班级的人都知道了那个新来的,个性冷漠易怒,经常留在画室里跷课抽烟的天才美术生……那个瘦的跟竹竿一样,似乎风吹就倒,可是跟人打起架来却像没有痛感神经的问题学生。据说高一时他的画就拿了全国大奖;据说美院油画系著名教授早就声称如果不是有高考这种东西,现在就会让这个季雅泽成为自己的弟子……据说这个家伙从小就个性反叛忤逆……
季雅泽完全没注意到周围人的侧目,他只知道自己的情绪愈来愈暴躁,一点点言语的冲突都会让他勃然大怒……然而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也没心情控制,因为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他就跟方灿失去了联系。
最初的一个星期打对方手机始终没人接,然后是「已停机……」
装成随意地问大哥,回答是:「不清楚,地直没看到他。」
他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
透过昏暗的灯光,方灿弓着腰,将胳膊支在栏杆上向下面的吧台遥望,有些出神。
这时背上忽然搭上一只毛毛手,来回摸,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看什么呢?」商裕弛从后面凑过来也往下看,一脸了然,「哦哦,方灿方灿,你个色鬼,在打吧台小男孩的主意啊?」
方灿嘿嘿笑:「打不打主意,先过过眼瘾嘛!」
商裕弛的手滑到他腰间,不轻不重地拧一把,调笑道:「猪头,过眼瘾有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不行啊?」
方灿直起身转过来,商裕弛却并没后退,自然而然两上人几乎贴在了一起。方灿抬手捏住商裕弛的娃娃脸,瞪眼:「我不行?你要不要试试?」
商裕弛顺手搂住他腰,口气半开玩笑,眼神却认真嗳昧:「哟,花遍天下终于想到我了?好呀,试就试,谁怕谁?」两个人腰以下紧紧靠在一起,商裕弛边说边蠕动身体挨挨蹭蹭。
方灿掐住他腰,粗声道:「他妈的!裕弛你悠着点,别耍弄我。」
商裕弛表情十足挑逗,还想要说什么,走廊另一边冒出冯文讯那张阴沉的脸,朝他使个眼色。
「来啦?」商裕弛问。
冯文讯点头。
商裕弛搭着方灿的肩,满高兴:「方灿,来来,给你看看真正好货色。」
他拉着方灿往经理室走,冯文讯跟在后面,盯着两个人的背影。
转身的间隙,方灿视线再次不经意地扫过吧台后面的彭幼龙。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但他心里的戒备丝毫不敢松懈,无论对方怎么想,无论他是否真的不记得自己的脸……事实上「菲林」对于方灿来说,是个意外频出,绝不适合干特勤的地点。
不单是那天夜里在手电筒晃动的灯光下看到过彭幼龙满是泥水的面孔,方灿几乎刚来就认出了在「KISS」外头因为打季雅泽而被自己揍过的那个人,包括一直跟在彭幼龙身边的四哥、花皮……这个舞厅似乎是他们的—个据点,经常光顾。拜一直以来的本能和俐落身手所赐,似乎仿佛没人认出他,只有彭幼龙有时有用略微怪异的目光看方灿。
也恰恰是彭幼龙将他扯进了隐藏在「菲林」里的……更深的漩涡。
方灿进「菲林」一个月以后,觉得这地方还算「清白」,有点关系来往,小贿小赂,甚至偷逃个小税什么的,老实讲都算是正常,唯一可疑的便是那时常行踪成谜的冯文讯,有时几天都不出现,方灿曾不经意地问过商华特,被告知那也是商裕弛的一个什么朋友。好脾气的商华特说到商裕弛,摊摊手:「堂哥开这舞厅也不过是玩玩,都是朋友来留忙,没什么老板员工的,大家都随便的很。」
方灿还在想:那么,冯某是私下弄自己的买卖?
商华特已经一脸促狭地笑起来:「你也一样,我堂哥对你可不是一般的欣赏哪!你以前常去「KISS」吧?听说那里漂亮男孩子很多。」
方灿心里一凛,脸上露出一点尴尬的样子。
商华特哈哈笑:「别担心,我堂哥也那样。」
方灿不语,心里七上八理起来:这样说来,他们出去打听过他了。显然外头的人处理的还好,并没出什么纰漏。事实上是有点提心吊胆的,但他只干笑著,满脸若无其事地四下仔细观察——不过很长一段时间一无所获。
……直到撞上彭幼龙被人堵在厕所里。
那人明显是犯了瘾却没钱,于是混进来,又哭又叫求卖家给他点……彭幼龙大灼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摔甩不开,两人拉扯起来,口袋里的小袋子落在地下,里面已经不是小丸子。
方灿把这一幕全部看到眼底,脑袋一个激灵。
他是知道花皮那一伙弄了摇头丸来卖,也知道彭幼龙在帮他们出货,可是却没有想到会在他身上看到粉。
冯文讯及时带人进来把那瘾君子弄走,当他发现自己与几个人的说话全落进方灿耳朵时,那种如狼般噬血眼神让方灿心下一凉。
来了!他心道:来了,若这不是机会,就只能是死路—条!
他的反应十分得当,带着惊愕与不安,又在眼底略略流露压抑着的好奇和渴望,当冯文凯的枪抵在太阳穴时,又适时表现恐惧与力持镇定的恼怒……演技恰如其份。
在「菲林」顶楼无窗的小房间里关了不知道多久。
神经绷到级限的时候,方灿干笑着对自己说:刺激啊,比干特警还刺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敢阖眼,一旦阖眼便看到枪口抵在头上,然后「砰」的一声……脑浆和着鲜血飞溅,黑色眼珠从眼框里迸出来,滴溜溜转,他看到自己软塌塌如面条瘫下去……然后冷汗涔涔惊跳起来……是谁说有勇气的人在死亡面前也不会恐惧?方灿像个神经病一样对着墙在心里骂:「这他妈一定是个脑满肠肥坐在大办公桌后面满口正义的死胖子官僚讲出来的,我操……」
从没经过特殊的心理训练,他并不清楚自己的心理承受底限到哪里……唯一能告诉自己的就是镇静……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眼前发黑……至少还没挨揍……
后来方灿想,那大约是因为商裕弛对自己的心思太过明显。
等一脸笑意的商裕弛姗姗到来,方灿觉得自己的脑袋都有点糊涂了,娃娃脸温柔甜腻的安抚中夹着不易察觉的阴狠和威胁,笑咪咪建议自己保守秘密。
性命交关!方灿立刻答应了,然后他成了「菲林」众人中—个微妙的存在。
商裕弛虽然表现明显,却给了方灿装糊涂的空间,他不着急,他看好方灿,不介意跟他慢慢来。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已经在他的手掌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