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进门槛的时候,我很感慨。
不过数日前,我还与这门槛里头的是一家子,李思明虽不及本仙君倜傥,起码也算个英俊年少的公子哥儿,现如今他烂在棺材里,换给本仙君一个风干柿子皮脸的半老道人,命格和玉帝打算让我用这张脸去勾搭天枢?
五七的法会做得极其排场,一共有八个道观六十六名道士唱经。我在人堆里摇铃铛。看见了东郡王,也看见了李思源和李思贤。本仙君明白他们对李思明感情是深厚的,但是,有再深的情,再多的眼泪,哭到五七,也全都哭干了。所以对着灵牌烧纸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干嚎。
只有东郡王的一句话让本仙君很振奋。
东郡王对着灵牌,往火盆里填一迭纸钱道:「明儿,你安心罢,爹一定挖了那单晟凌的心来祭你!」
领赏钱的时候常善在我耳边悄声道:「听今日王爷的话,我们东郡一定要和南郡对起来了,唉,造孽啊造孽。不中听的说一句,小公子死了算是命也算自找的,一打仗平头百姓可要跟着受罪了。」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你知道那小公子怎么死的么?」
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清楚。
常善道:「听说原本这位小公子是个傻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某天突然明白过来了。他一明白过来,可了不得,立刻就养了个来路不明的小相公在园子里,听说宠得紧。但没两天,王爷又请了一位公子做幕仲,听说那位幕仲先生神仙一般的人品,小公子见了,立刻把园子里的小相公丢了,一心在幕仲先生身上。园子里那位便喝起醋来,勾上他原本的老相好,捅了小公子以后跳墙跑了,你说有趣不?」
我抽搐了一下胡子稍儿,「有趣。」
常善嘿然道:「更妙的是,那小相公的老相好居然是南郡的大将军单晟凌。小公子死后,幕衡先生也寻不见了。一桩事闹得像出戏一样。只是这戏不好唱,他丧命,百姓遭罪。」
我颓然不语。玉帝、命格,都是你们造得孽啊。
我笼着两吊钱随人群出府,远远看见晋宁晋殊绑着孝带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晋宁的双眼巴巴地望着供台上,似乎是在打那碟供糕的主意。
我向命格打听过这两个孩童的命。东郡王五年后将死于中风,再三年后李思源暴毙,又一年后李思贤死于战场。晋宁少年为帅,屡战屡胜。但掌控东郡大局的竟是晋殊,这个成天跟在晋宁身后怯懦的晋殊将来竟会是一朝的开国君主。世事果然波澜多变。
我在灵棚前站得久了,晋宁一双骨碌碌的眼却转到我身上,一摇一摆走过来,「喂,长胡子老道,你看什么?」晋殊照旧眼在他身后。
晋宁将来将是个风流胚,本仙君瞧着他,想象他成人后陷在数十房美妾中东拥西抱的模样。真是个愁人的孩子。
我从袖子里摸出两个小小的玉葫芦坠儿,弯下身,「贫道见两位小少爷满面福相,这一双玉符送给两位结个道缘。」晋宁伸手便接,晋殊拉拉他袖子,仰脸向我道:「你这道人来路不明,送东西给我们,是不是有什么想要的?」
我哈哈一笑,「贫道能来做法会,自然来历清明,东郡王府哪是平常人进得来的?这两块玉只是结个道缘,并无什么目的。若小公子真想赏贫道什么,」我摸了摸胡子,望向晋宁手中,「小公子就把这个竹筒儿赏给贫道如何?」
晋宁看着手中的竹筒,却有些恋恋不舍,又看看我手中的玉葫芦,在踌躇。晋殊眨了眨眼,看看晋宁,向我道:「那我赏你这个,你别要竹筒,葫芦给我们行么?」小手在腰带里摸了摸,攥着拳头在我面前伸开,我看着那块玉佩,心中大喜,活该便宜本仙君,不用再费工夫,一遭送道我面前来。
我道,「多谢小公子。」拎起一个坠子递给晋殊。晋宁嚷道:「喂,说好了两个,为什么只有一个?」
我摇头道:「这位小公子赏得礼物只够换一个。一样换一样,岂不是很公平么?」
晋宁道:「你方才明明说白送的!」我再摸摸胡子,「贫道方才说白送,现在又不想白送了。」晋宁皱着鼻子,瞪着眼,晋殊将坠子塞到他手里:「算了,别跟他啰嗦,反正我也不稀罕,这个给你。」晋宁猛摇头,把竹筒向我眼前一递:「给,那个拿来!」
本仙君笑瞇瞇念道:「无量仙尊,谢小公子。」接过竹筒,递给晋宁另一个坠子。
晋殊道:「你喜欢竹筒,干嘛给他,我不想要这坠子。」晋宁将坠子向他手里塞,「你的东西换来的给我,我的东西换来的给你。反正给他的两样都是从小叔叔房里偷拿的,被爹爹叔叔认出来还要挨扫帚。」
晋殊这才拿起葫芦,揣到袖子里。本仙君带着两样东西功成身退。
回了道观,我将一吊钱给了常善,谢他的照应。常善笑得眉花眼开,「广云道兄实在太客气了,他日再来尚川,一定到观里找小道。」
晚上,我拿着竹筒玉佩得意赏玩,衡文站在床前道,「两样物事都被你哄孩子诓到了手,心安了罢。睹物可有思人?」
本仙君怎会做哄孩子的勾当,那两个玉葫芦可是我施了仙术加了平安咒的宝贝。保他两人邪魔不侵太平顺安。
我向衡文赔笑:「你要不要床上躺躺?」
衡文道:「罢了,你那张床不比李思明的尸布干净。」
第二日,我离了明月观,出了尚川城。
广云子肉体凡胎,连累本仙君不能驾云。只得一路步行,到周家渡,要走四五天的路。
离了尚川城很远后,衡文就现了身,也陪着我步行,他现身,还是变成那个赵先生的样儿,不肯通融变个小道士。我与他一路同行,路人皆侧目,觉得我与他两人凑在一处很是奇怪。
五天后的傍晚,我站到了江上客栈前。
天已黄昏,乌云压顶,十分昏暗。长江浪高,拍打河岸,客栈的招客旗在风中寂寞地响。
我右手拄着一根竹竿,挑昔铁口直断的皂帘,左手晃着一把少毛的拂尘,迈进客栈。
黟计本来用眼角斜了我一眼,爱搭不理地要扭头,却见衡文进门,顿时脸上绽开了花。
等到明白我与衡文是搭伴的,我又掏出了银子,小伙计与掌柜的双眼都笑没了影,很殷勤地安排下两间上房,又很殷勤地在楼在堂内安排了一个最好的位置,端上最好的酒菜。
上菜后,一个小伙计无限殷勤地来倒酒,搭讪道:「道长您仙风道骨,一看就是位高人。」
我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修行浅薄,略通道术皮毛,能卜卦相,看吉凶,知前程而已。」
小伙计满目钦佩。
我于是继续道:「看风水,观天象,奇门遁甲,贫道也略知一二。」
小伙计双目中的钦佩越发满了。
我于是又继续说:「其实,如果有什么邪魅附身,鬼怪作祟,乃至医不好的疑难杂症,贫道也都能看看的。」
小伙计满面惊喜,顿时放下酒壶,作了一揖,「道长.您就是老天爷派来的!小店现有位棘手的病人,能否劳驾道长发慈悲一看!」
掌柜的亲自领路,将我和衡文领到楼上,几个小伙计前前后后,窜来窜去地献殷勤。
据掌柜的说,数天前,一位大爷带着一行人到店中来,本来要过江,但是江上浪大,过不去。于是在店里住,一行人中的一位公子还生着病。几日后,大爷好像有急事,带了一半人走了,留下一半人照顾那个生病的。结果那个生病的死活不好,留下的人也像有什么事,一个接一个都陆续走了,最后只剩下病秧子一个。
「最后一个临走的时候,留了一大笔银子,说他们几日就回来,让小的们一定照顾好这位公子,还拔剑砍下个桌角儿恐吓小店,说万一照顾不好我们就是这样。」掌柜的语气极其凄凉。
「但那位公子一天不如一天,什么大夫都找来看过,都说治不了。现在只在床上一把一把地吐血,眼看只吊着一口气了。求道长千万想法子保住他的命。他若死在这里,那群人回来如何交代......」
掌柜的推开门,给我看房内床上那个只剩一口气的病秧子。
油灯不算亮,不过足够我看见床上那个据说快死的人。
我一眼看清,立刻向掌柜的道:「放心罢,他怎么着都死不了的。」
掌柜的拉住我,如同拉住了他的救命粮,颤着双手道:「道长真是活神仙,一眼望去既知乾坤,有这句他死不了的话小人一颗脑袋总算能保个囫囵了......」
我一步步走进屋内,向那床边去。
床上的人忽然睁开双眼,漆黑双目在灯光下竟异常的亮,向本仙君看来,开口,一句十分清晰的话。
「李思明,你是来让我赔你命的么?」
本仙君吓了一跳,向后大退一步。玉帝嗳,难道天枢忽然间仙灵开窍,竟一眼认出了我?掌柜的道:「道长莫惊异,这位公子自从病得胡涂了,成天见人就囔这句话。当初那位大爷还在的时候,听见他喊这句话转头出门就砸桌子,小店的桌子不知被那位爷砸坏多少张。」
掌柜的沧桑长叹,我顺了顺真气,原来是烧胡涂了,如此说来,天枢捅了本仙君,心里还是愧疚的么。
我走到床前,在床侧坐下,慕若言一双雪亮的眼依然盯着我。我对他和蔼一笑,拿起他的一只手,装模作样搭了搭脉。
天枢好容易在东郡王府养的几两肉全烧没了,当年是皮包骨头,现在手腕上仅剩一层包骨头的皮也越发薄到似乎全无,我两根手指搭在骨头棒子上,故作高深地半闭双目。
衡文站在点着小油灯的桌旁,咳嗽了一声,恰与掌柜的之感叹齐发。掌柜的感叹说:「道长果然高人。切脉都切得与别人不同。」
我悠然道:「这是贫道的独门诊脉法,其实悬丝诊脉,贫道更加擅长。」
收手,床上的慕若言呛出四五声咳嗽,迸出两三滴血迹。
本仙君在东郡王府伺候他很悲哀地成了习惯,一伸袖子替他擦了。慕若言闭着双目,断断续续道,「李思明,你看我此时......会变成什么鬼。」
我道:「施主,贫道道号广云子。施主放心,有贫道在,一定让施主病去春来。」
慕若言枯瘦的手指一把握住我的袖口:「咳咳,我害了你性命,你却要留着我的命让我受罪,也罢,这是我该有的报应......报应......」
喔,看来还听得进话。
衡文打了个呵欠,「道长慢慢诊治罢,在下要先去睡了。」转身出门。
我挪了挪,将袖口从天枢手中扯出,从床沿上站起。掌柜的急切切道:「道长,如何?」
我掂须摇头:「不太妙,这位公子身有痼疾更兼心病,贫道要先回房静思,明日清晨方能有方子。不知贵店中可有燕窝,先煎一碗让他服了罢。」
掌柜的道:「那位大爷来的时候倒带了几斤燕窝,尚有存货。」小伙计们伶俐,立刻去煎。掌柜的恭恭敬敬送本仙君进客房,吩咐扛出崭新的木桶备一桶洗澡水,还赠送了两碟干果做宵夜。
我出幕若言的房门前还回头看了他一眼。昏暗的油灯下一个蜡白的人影躺着,倒像个纸人。
我出门,他也未再说过什么。
和我的客房门挨着的应该是衡文的客房,房门掩着。我看了一看,向掌柜的道,那个崭新的木桶和洗澡水送去给这位公子洗罢,将他房里的被褥枕头也换成崭新的。这位公子是位金贵人物,一概东西都要崭新最洁净的,他出得起钱。
掌柜的当然一应声地答应了。等我也洗涮完毕,灭掉油灯,在床上躺好,将铜八卦合在手心,脱出真身。
一路行来,都是两间客房,广云子一间,我和衡文一间。他不来提我,我只好去找他。
衡文的房内也熄了灯,我在黑暗中向床上摸,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儿,道:「诊治完了?」
我干笑,「完了。」搓一搓手,「你里面让让,给我腾个地方罢。」
衡文嗤了一声,挪动少许,我趁空躺下,拉了个被角来盖。衡文道:「天枢病得不轻,我看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他的病恐怕凡间的法子治不了,玉帝又不准用仙法治他。不知道广云子道长有什么灵方医治?」
我说:「对付着看看完了,治不了就让他吊着。」
衡文轻声一笑:「你舍得么,今天天枢嚷的那几句话,让你把那一刀全抹过去了罢。说是让他吊着,你心里莫不是已经有了算盘?」
我不敢接腔,衡文估测我却估测对了,我心中其实有个算盘。
窗外隐隐有风响。这动静我熟悉得很,已经跟了我们一路。衡文轻声道:「你打的,可是这个算盘?」
有风声,有细微的悉索声,之后万籁俱寂。一个时辰后我轻轻打开房门,门褴边果然放着一束扎得整整齐齐的灵芝草。这种灵芝草又叫金罗灵芝,很名贵的仙草,而且虽是仙草,却长在凡间,我在天庭也只见过几回。
这束灵芝草是送给衡文的,送草的就是思慕衡文的那头不怕死的断袖情种狐狸。
话说我和衡文刚出尚川城就被这头狐狸鬼鬼祟祟地跟着,毛团儿很有办法,半夜总能摸进我和衡文住的客栈,在房外徘徊凝视,再放一把金罗灵芝。神秘谁
金罗灵芝可以去浊气,养元神,狐狸大概是担心衡文被我拖在这红尘浊世中沾了尘埃,故送此物。
本仙君是个慈悲的神仙,可叹世间多情种,此事我便当它是浮云。衡文拿了灵芝后总一笑收入袖中,也装作不知道是它。于是狐狸至今仍认为自己隐蔽得好,日日如此。
我拿着灵芝回床前,对衡文赔笑:「可能将此物分我一、两片?」
衡文懒懒地道:「就知道你想拿它救天枢。你若想要就拿罢,只是我再罗嗦一回,宋珧元君下界可是来设劫不是救苦救难的。棒打鸳鸯眼看被你做成了情动佳人。你心中要留个分寸。」
我揣起灵芝草躺回床上,道:「虽然天枢星君后来与我有些梁子,但当年毕竟也救过我一回,总要还他这个情。」
我宋珧元君最不乐意欠别人的情,尤其是后来有些不对盘的天枢的情。
许多年前,我刚刚升做广虚元君,有一次衡文到西天佛界做法道会,我在天庭寂寞,便去碧华灵君处吃茶,看他养的仙兽解闷,恰好有一条独角龙修仙岔道,走火入魔,发起狂来。元君我仗剑敌龙,不幸被那畜生一口烟喷到脸上,再一尾巴扫飞数丈,仙面无存,且重伤。
恰好天枢星君也在灵君府上,虽平时淡淡的,此时却治了我一治。从此我欠他一个情。
乃至于,又数百年后,我与天枢星君对簿在灵霄殿上,我还当它是一场虚梦,曾救过我一回的天枢星君,清冷又清高的天枢星君,竟要栽我一条莫须有的罪名,让我堕回凡间,永不能再上天庭。
衡文道:「当时天枢说你的罪名,却有些凭据,并不算冤枉你。但我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如此做。依天枢的品性,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他偏偏做了。必有缘故。」
我道:「缘故我懒得知道,横竖当年欠他的情我还上,玉帝吩咐的事情我做到。当年他栽我那回没栽成,就当从未有过,他再上天庭,相见一笑,还是仙友。」
我宋珧元君是个大度的仙。
第二日,我大清早起床,预备和掌柜的说一声,将灵芝草煎一碗给慕若言喝。与衡文共下楼时,却看见一堆小伙计正围着一个笼子摩拳擦掌。
一个小伙计喜孜孜地迎过来道:「小的们昨晚上抓到了一个稀罕畜生,道长和公子要不要过来看看?」
我欣然应声,探身过去。
笼子里竟是位故人。
银白的毛团儿蔫着身子垂头蹲在笼中,似末路的英雄,乌江边的楚霸王,很哀伤。
狐狸,你怎么被抓了?
衡文也怔了一怔,狐狸抬头望了他一眼,眼中闪亮似有泪光,又垂下头,蹲在它的笼子角上。
小伙计们都很兴奋。
「最近野猫黄鼠狼闹得紧,小的们就在屋檐下设了个活套儿,指望抓那些畜生,没想到抓住了这只畜生。道长见多识广,这狐狸的毛色稀罕,值钱得很罢。若活剥下皮来,不晓得十两银子卖不卖得了」
本仙君合掌念了声道号,再道:「罪过罪过,它虽是个畜生,活剥也太惨了。天让它今日丧在此处,看贫道的面子,好歹先让它痛快归天再剥皮罢。」
狐狸霎时抬头,凄厉地盯了我一眼。再凄凉地看看衡文,又低头。
我看见他的右前爪似有血痕,像是道不轻的新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