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来池子边,撒些食屑,和我说说话。
我有时候也从池子里爬出来,池边的石头旁晒太阳,听他说今天天好,外面的集市很热闹,他明年想在池子里种荷花。
我以前在湖里过的挺快活,但在此处也不错。
天一天天地冷了,我一天比一天懒,我在池塘底的淤泥里挖了个洞,等睡完一个长觉,又是春暖花开。
他说春天桃花最好,我爱看,但我不知道桃花是什么。睡完爬出来,兴许能看到。
我钻进洞里,开始睡觉。隐隐约约总觉得他还在池边说话,我从深深的梦里醒来。我忽然,很想爬去看看他。
池水很冰冷,顶上都被冰封住了。我用头撞了半天才撞开冰面,费力爬出去。正是夜里,天很黑,有凉冰冰一片片的玩意儿落在我身上,是雪罢。我爬过一块石头时没留神,一个打滑,很倒楣地四脚朝天了。
我怎么翻,也翻不过来,雪不断地落在我的四爪和头上,我挣着挣着,就挣不动了。
僵僵倒着看,前面有亮亮的地方,他在那里罢。
我没见过桃花,但是桃花肯定比雪花暖和。
我迷迷糊糊地想,其实我能被冲出湖来,挺好的。
一袭晃眼的袍子立在我眼前,叹息道:「实在可叹,越发的不像样了!」
我撑起眼皮看他,城的人没有见识,整个山头的野猪里,数我最英俊!那些母野猪见了老子,骨头都酥半边儿。
另一个人站在晃眼袍子身后,默不做声地看我。
我本来在山头上过我的快活日子,今天清晨奔跑在树林中时,一个没留神,中了陷阱。这两个人立刻从天而降,将我放了出来,我心里颇不痛快,喷了喷鼻子,身子却一动不能动,由着这两个人将我上看下看。我越发不痛快。
另一个人道:「先放了罢,回去后再说。」
晃眼袍子道:「咳,不然让我带回去养罢,这一世、两世的总不像样也没办法。他在我府中,几千年大概也能成仙了。」
我大惊,老子怎么可能像头家猪似的被养起来,此乃奇耻大辱。身子一能动,我立刻撒开蹄子,拔腿便跑。
跑着跑着,跑红了眼,没留神跑到断崖边,又没留神煞住蹄子。我蹄下一空,嗖地坠下去了。
第十四章
我站在京城的街头,看花市上满眼的牡丹花。
据说深红色的牡丹最名贵,我活了二十几年,见过艳红的白的绿的,却真是没见过深红的。前日牡丹徐派人送了一张帖子给我,说他家有一株深红的牡丹,本是弘法寺内珍藏的珍品,住持圆寂前转赠与他,今日开花,特在自家的国色楼前开赏花会,邀我来赏。
本少爷本不爱这些花花草草的,管它红的绿的,不就是朵花么。不过我最近常到翠侬阁一坐,萦月说她爱牡丹,我索性就到这赏花会上走一趟,再买盆牡丹去引她一笑。
赏花会辰时开,我到得有些早,就到别处去走了走,等折回来,辰时将到,花台前已经吹了一曲笛子弹了一段琴,花台边挂了一串鞭炮,牡丹徐亲手点着了引线,劈里啪啦放完后,又致了一段辞,牡丹徐掀开纱罩,请出了他那盆牡丹。
花色深红,娇艳中带着华贵,果然是好花。
我在心中赞叹,听见人群中也有人赞了-声:「好花。」
像鬼使着一样,此时叫好的人不计其数,我偏偏就听见了这一声。
这个声音竟让我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好像曾听过无数回一样。我向人群中望,看见一袭青色长衫,立在人群中。
他侧身瞧过来,我愣了愣,却像这满市集的人与牡丹都化做了全无。
一霎那间,又觉得他有些似曾相识。
我走到人堆中,对他拱了拱手:「在下秦应牧,请教兄台名讳。」
他爽快一笑:「鄙姓赵,单名衡。」
客套两句后,他像要走,我赶上前去道:「在下与赵兄一见如故,但请赵兄去酒楼-饮。不知赵兄可否答应。」
他没有推辞,欣然道:「好。」
此时还是辰时,酒楼小伙计说他们还不到卖酒的时辰。本公子一锭银子搁上桌面,立刻变成「有现成的好酒好菜」。小伙计一团殷勤引本公子和赵衡进了最精致的雅间,几碟精致凉菜,-壶上好的花雕,顷刻间端上桌面。
我端起酒杯,向对面举了举,道:「赵兄。」
他道:「我表字衡文,你只叫我衡丈便好,说话太客套有些拘束。」
衡文衡文,这两个字含起来也有些熟悉。我道:「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我表字南山,你也喊我南山罢了。」
他笑笑。
这顿酒没留神就喝到傍晚。
我像几百辈子没喝到酒一样,只想不停地喝。在酒楼喝到下午,他说他住在另一条街的客栈,我摇摇晃晃随他到了客栈,进了他房内,又喊了酒菜来喝。
我记得我想他背光了我老秦家的家谱,我说我小时候我爹曾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今生命犯桃花,是个风流命。
他端着酒杯瞧了瞧我道:「哦,准么。」
我立刻道:「我本也不信,却是准得很。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吹,京城的秦楼楚馆中,不知道有多少姐儿哭着等我去替她们赎身。」
他似笑非笑地道:「却不是已经和什么穷书生卖胭脂的好上了,拿你做过河的筏子罢。」
我皱眉道:「我怎可能是那种做垫背乌龟的冤大头。」
他不明所以的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我不晓得究竟喝到了几时,总之酒喝完了一整坛,桌上的蜡烛将燃尽。我喝得迷迷糊糊,他也喝得东倒西歪,就随便歪到床上睡了。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向他道:「我这些年,到今天才喝到痛快的酒。」
他嗯了一声,继续睡了。
第二日我醒来,客房中空空如也,他却踪影不见。
楼下掌柜的说,他没有看到那位公子出去,连房钱也还没结。
但他却就这么寻不见了,一天、两天的,我再没有寻见过他。我把各处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客栈的那间房,我按天给钱,一直替他留着。掌柜的说,这位公子也没说过他从何处来,别处也没人认得他。
我鬼使神差地,就是停不了寻他。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一场,却总忘不了。
我从这年端午寻到了来年中秋。这-年多里,和哪个喝酒都觉得没有味道。睡觉时做梦,混涅沌沌地,今天梦见我是头野猪,明天梦见我是只乌龟。有一天,我梦见我在个雾气腾腾的地方,他在前面站着,我喊了声衡文,他转过身来,似乎正要开口,我醒了。
这一天,我颓废地踱进一座小庙,求了一根寻人签。
解签的说,我这根是下下签,要再见想找的人,难如猴子摘月。
解签的看着本公子颓然的脸,宽慰道,其实此签尚有一线生机,猴子摘月比猴子捞月好。
我问,怎讲。
解签的道,猴子捞月,捞的是水里的月亮,怎么捞都是个影子,变不了真的。猴子摘月,月亮总算是个真月亮。
我道,只是猴子上不了天。
我颓废地掏出银子,放在解签的桌上,走出了小庙。
街上来者熙熙去者攘攘,我踱到街边,听见人招呼:「这位爷,坐么?」
我就坐了,又听见招呼道:「爷想吃什么。」神秘谁
我随口道:「随便罢。」
没多大工夫,一个雾气腾腾的大碗啪地落在我身旁的桌面上。端碗的人殷勤地笑道:「我看公子您像饿慌了神的模样,自做主张给您下了大碗的馄饨面。」
馄饨面?我匀出一丝神来瞧了瞧,这种吃食我还从来没吃过。随手摸起筷子捞起一筷面条送进口,味道却也别致。
我身边的一个吃面的老者瞧着我,含着半口面的嘴张了张。
我咽下面问:「老丈有何事?」
老者踌躇了一下,才开口道:「方才我看公子你夹起的面里黏着好大一颗老鼠屎,还未来得及提醒......公子你已经咽了......」
夜晚,我回到自家院中,那颗老鼠屎在我腹中翻江倒海,汇透我四肢百骸。
这种景况,倒像似曾相识。
就像他似曾相识,衡文这两个字我似曾相识。
我足踩祥云,顶聚三花,又飞升了。
我站在南天门外接引新飞升散仙的仙使面前。
那仙使没怎么将我这个白捡来的飞升新仙放在眼里,爱搭不理的,摊着名册,将毛笔蘸了蘸里问我:「在凡间姓甚名何?」
我道:「我这辈子叫秦应牧。」
仙使提笔记上,道:「你先等着,我上灵霄殿向玉帝通报,你才能进南天门。」合上册子,又道:「你真有运道,今天太上老君的仙丹开炉,西天的迦叶尊音正好在老君府上拜会,老君与他以道论佛法,装丹的时候一个没留神掉了一颗下界,竟被你捡着了。」
我道:「运道好没办法,其实这不是头一回了。」
仙使抬脚转身,我道:「且等一等,劳烦兄台再替我向玉帝捎句话罢,就说宋珧又捡了颗仙丹,又爬上天庭来了。」
小仙使猛地转过身来,愕然半张着嘴,傻了。
我在灵霄殿的玉阶下站着。
玉帝端坐在宝座上,王母坐在玉帝身侧。
玉帝道:「魔障!简直是魔障!」
王母道:「何必如此说呢,宋珧亦很不容易,他那时险些灰飞堙灭,却居然断了仙契,他又重回天庭。如若神仙也有天命,这大概就是天命。既然天命如此,何苦再为难他。」
玉帝端详着我的脸,片刻叹气道:「罢了,既然王母都如此说,可能这就是你的天命。你当年险些灰飞烟灭,此时轮回再生,之前的一切就不再追究。只是在天庭中,你只能做个散仙,天庭也只当没你这个散仙。极东的海上有个岛,你自去那里过活罢!」
我躬身道:「多谢玉帝。」退出了灵霄殿。
引我进殿的小仙使还在门外,我向他道:「向你打听个事儿,衡文清君现在何处?」
小仙使木然抬头道:「什么衡文清君?」
我道:「微垣宫司掌文宗的衡文清君。」
小仙使道:「司掌文宗的是掌文天君陆景,他住在微垣宫。天庭没有衡文清君。」
寒雪压顶。
身边有个声儿喊我:「宋珧、宋珧。」
我一转头,看见碧华灵君。我顿时扑将过去,扣住他膀子问:「衡文呢!」
碧华灵君扬眉看着我:「你倒好意思问。」
碧华灵君的毛病是,你越急他越慢,你越急火攻心,他越悠闲自在。
他慢吞吞地将我引到个僻静的地方,慢吞吞地捡了块石头坐下,才慢吞吞地道:「你那天感天动地地爬去凡间灰飞烟灭,其实你刚出南天门衡文便已知道了,赶去凡间时你眼看没救了,他也开始犯傻,拿自己的仙元去救你,他没做过凡人,仙元一无就会顷刻灰飞烟灭,幸亏凡间承妥不住他的仙术,他刚要取仙元那山头就塌了。我和东华赶下来,先各分了点仙元给你,又向老君那里讨了丹药,又去西天如来那里求下些舍利,好容易才保住你一绪小魂魄。我向阎王那里讨人情,把你塞进轮回道,轮回几世养全魂魄。衡文他私下凡界,去凡间看你轮回,玉帝将他拿回天庭,着陆景执掌文宗,天庭再没有衡文清君了。」
我问:「衡文他现在何处?」
碧华灵君道:「被玉帝发放到极东的岛上去了。」
天庭里景致依旧,仿佛我在凡间轮回的几世也不过是大梦一场。我正要去极东的海岛,远远地站着望了望当年我的宋珧元君府与衡文的微垣宫。
正转身要走,一行仙者自云霭上行来,我退到道旁站着,北斗七星的其余几宿环绕着-个素袍淡然的身影,行到我身边停了一阵。
天枢除却前尘事,终于不再清冷彻骨了,他瞧着我,和声开口道:「可是新上天庭的仙者?」
我道:「是,在下秦应牧,刚飞升上天庭。」
天枢点头笑了笑,再向另一方去了。
我朝他行去的身影望了望,许多许多年前的往事早已像当年晨曦中的木香花香气一样,淡入清风薄露,踪迹不见。
我十万火急地赶到了极东。
海岛上到处是东倒西歪的仙树,乱七八糟的大石,我穿棱其中来回奔波。
他在海岛仙府门外的仙树下站着,同我轻轻一笑,恍若东风拂过,三千桃花灼灼开放。
我道:「我欠了你五世,连同还魂,本加利,可能永远也还不完。」
衡文道:「你也替我还了宣离的债,倒可以相抵。」
我说:「抵不了罢,抵了你亏了不少。」
衡文晃着他的破摺扇道:「我却没什么计较,抵了能怎样,不抵又怎样。」
我搂住了他的肩:「正是,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哪里有债这一说。」
《全书完》
后记
吭吭哧哧,终于将《桃花债》结尾了,幸福撒花中--
想写《桃花债》的念头,其实来源于一包桃花。
某一天去药店,看见新上架的草药茶,其中有一种就是干桃花。当时觉得很好奇,金银花、玫瑰花等等的花茶都喝过,还从来没喝过桃花,抓过一包来扫一眼,发现说明上写着美容养颜,于是毫不犹豫地跑去付帐。回到家以后,立刻抓了很大的一把泡茶。
泡出来的茶苦里面带着淡淡的清香,味道灰常好。
结果半个钟头后,偶一头扎进洗手间,出来后不到一分钟再奔进去,然后再出来再立刻奔进去,眼冒金星,脸色蜡黄。泻到还剩下一口气的时候挣扎去看那包桃花的说明书,发现说明书上「美容养颜」前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利水通肠」。
啊啊啊--在药店的时候偶为什么愣是没有看见!抱头--那段时间偶的MSN签名挡上一直挂着「桃花猛于巴豆」......
所以说,桃花这个东西,真的要谨慎对待,不可以乱招惹。因为我被桃花折腾得挺惨的,忍不住就想写一个因为桃花倒楣的RP青年的故事,宋小神仙就是酱子设定出来滴,挖哢哢--
关于另外的两个主角衡文和天枢,衡文是偶最爱的那一型,心心,怀着无限滴爱来写,至于天枢......呃,我发现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欺负天枢这种清淡型的男主--现在回头看正文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对天枢欺负得大过了,擦汗......为什么会这样奈?远目......
我写东西不是很快,《桃花债》这篇文在网上连载拖了很长时间,现在结尾的时候,隐约还有点舍不得。总而言之,宋小神仙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在最末尾,当然要首先感谢出这本事的架空之都,尤其感谢恐龙大人和各位编辑大人,我写文的格式有很大的毛病,错别字也很多,沟通和改稿校对的时候各位大人都辛苦了!再来要感谢给《桃花债》配图的喜喜果大人华丽的插图。合掌,多谢多谢!
当然,最最要感谢的,还是在看这本书和支持偶的各位读者大人亲,希望看了这本书后大家心情很好,桃花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