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兰不是你的养女?你对她没有感情?"袁小蝶道。
杨正雄道:"没有,一点都没有。她只不过是我复仇的工具。我收养她就只有这一个目的。"
"你也疯了。"袁小蝶看着他,说。
"我的确疯了。为了复仇,我毁了自己的脸,丢了自己的刀,拼命地练了十五年鹰爪功。复仇就是我活下来的意义。"他的眼中忽然又露出种笑意,阴森森的笑意,"你们以为我怎么会成为杨兰的养父的?"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会凭空多出一个养女的,除了他自己。
"为了知道我的鹰爪功练得怎样,我需要定期找人来试功。杨兰的父母都是我杀的。我本来也不想留下一个婴儿的。但我突然想到,报仇需要帮手,我可以好好训练这个婴儿,让她成为我复仇的得力帮手。"
袁小蝶道:"所以她的死活,你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她却以为你是他的恩人,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杨正雄冷冷道:"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也不需要她的感恩。我从她还小,就告诉她要恨你。"他盯着漫常天,"她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但是,仇恨是可以转嫁的。我把她的恨全都转到你的身上。她只要一看见你,就一定会跟你拼命。"
袁小蝶道:"你疯了,为了王凤,为了复仇。"
杨正雄道:"你不懂。因为你没有这样的体会。"
袁小蝶道:"漫家的三个子女,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你真的狠得下心?"
这句话也像是条鞭子,重重地抽在杨正雄心上。他的手也在发抖。
"漫点花已经不可能活着回来。我的仇已经报了。"他的声音并没有轻松,反而更沉重。
因为报复并不能使人忘记所有的痛苦和仇恨。甚至可能会使人更痛苦,更绝望。
"我要你死!"漫常天忽然拿起神台前一根烧剩下的木香棍,向杨正雄刺过来。
杨正雄没有动,静静地站在那里。那一根木香棍就从他的喉节刺进,后颈穿出。
血就像雨点般飞在空气中。
他为什么不闪避还手?为什么甘愿死?
袁小蝶或许是明白的。
--复仇就是我活下来的意义。
--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他已经报复了,他活着是不是已经没有意义了?只剩下痛苦?
他倒下去的时候,脸上并没有痛苦的神情,反而像松了口气,对着漫常天笑。好像在说:
"你活着吧,活得越久越痛苦越好。你已经断子绝孙了。"
这是可怕的诅咒。
可惜,漫常天也并没有比他活得久。
就在杨正雄倒下去的时候,漫常天的身体也突然僵直。一节刀尖从他胸口的心脏位置露出。
他也倒了下去,甚至连背后杀他的人是谁都没有看到。
但是他还是听到了声音,女人的哭声:"你杀了我义父,我要杀了你替他报仇!"
杨兰已经醒了,刚醒。
所以她杀了漫常天,替她的"恩人兼养父"报了仇。
(三)。
这是天命,还是人为?
这是答案,还是凝问?
天地间到底有多少不可思议,不可解释的事?
这短短几秒钟发生的事,本来是绝不应该发生的,但是却偏偏发生了,而且合情合理。杀人,报仇,再也没有比这更有理,更合情的事了。
袁小蝶看着漫常天杀了杨正雄,又看着杨兰杀了漫常天。看着他们倒下去,只觉得全身冰冷,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悲哀。
他没有出手,只因为这是他们之间的仇恨,是除了报复外,绝没有任何方法,任何人能帮他们解决的事情。
袁小蝶的心已经冷了。
杨兰却还在看着他,目光中只有恨。
她说:"你也是害死我养父的凶手。我也杀了你的养父。我想要你死,你也一定想要我死。"
袁小蝶听见自己好像说了一句话:"我不想要你死。"
--杨正雄才是你真正的仇人。
这话他没有说。他不能,不愿,不忍。
然后他就走了,就这样背对着杨兰,向门口走去。
杨兰已举起刀,要在背后杀了他。他却好像完全不知道,不在意。
难道他真的已将自己的生命看得如此平淡?此时此地,还有什么是他所留恋的?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忽然有一道力量从窗外射来,像夜空中的流星,打落了她手中的刀。
袁小蝶没有回头,像一个死尸一样走出来。
走到哪里去?他没有想。他只是不停地走。也许走到哪里对他来说都并不重要。
心若是悲伤,就算是走到天堂神界,也绝不会有快乐。
他走出了漫家,走过了街道,走到了野外。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家小酒店,一个故人。
第十章,真相背后的真相
夜已深。人已死。现在正是应该痛饮的时候。
故人正在喝酒。一个人喝。
不是用他的酒葫芦,而是用了大碗。一碗一碗地往下罐。
整个酒店只有一个老板和他一个客人。
他看见袁小蝶的时候,就向他招手。
袁小蝶默默地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你想看的都已经看到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王九公道:"往哪里走?"
袁小蝶道:"走到不是这里的地方。"
王九公道:"此处彼处,在我的心里还有什么分别?"
他又开始喝酒,眼中是一种莫名的悲哀。
"漫常天和杨正雄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还要难受?"袁小蝶看着他。
王九公不语,只是喝酒。
袁小蝶道:"一直以来你都恨他们两个,因为你认为是他们害死了王凤。"
王九公一边往下罐酒,一边在听着。
袁小蝶道:"你说过,王凤是魔女,没有男人能拒绝她。当然你也不能拒绝。你和王凤也一定有关系。"
王九公道:"说下去。"
袁小蝶道:"如果我猜的没错,和王凤私通的人也一定有你。杨正雄不是你的朋友,你当然恨他,恨他抢走了你喜欢的女人。所以漫常天找你帮他追查雌雄双刹的下落,你当然会答应。你也很希望漫常天杀了杨正雄。"
王九公道:"说下去。"
袁小蝶道:"但是你想不到,漫常天竟然失手杀死了王凤。所以你也恨漫常天。你也想报复。在南海救杨正雄的人一定就是你。因为你想利用他对付漫常天,你想看他们斗得你死我活。"
王九公道:"说下去。"
袁小蝶道:"就因为这分恩情,杨正雄才不肯告诉任何人是你救了他。杨兰和罗飞一看见你就会回避。"
王九公道:"说。"
袁小蝶道:"你一直周旋在他们之间。冷眼看他们两败具伤,自相残杀。这场复仇真正的成功者只有你!"
王九公道:"有理!真他妈的有理!"
他突然狠狠扔了手中的大碗,抱起酒坛子仰头就灌。马上他的全身就都被酒淋湿了。
"你也疯了。为了王凤疯了。"袁小蝶看了他很久,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老板,拿酒来!"
老板是个脸上没有表情的老人。人世间的悲伤和无奈他一定已经了解得太多。
他捧着一坛酒过来,放在桌上。又无声地走了。既没有惊异,也没有说话。
袁小蝶一掌拍开泥封,抱起酒坛子仰头就灌。似乎想把所有悲痛的火焰都浇湿,浇灭。
他真的已经痛得太深。
他青梅竹马的好朋友都死了,被不相关的仇恨杀死了。他的恩人,养过他三年,像父亲一样的人也死了。
他永远记得,他十二岁的时候,在阴沟边饿得快要死的时候,一只拿着馒头的手伸到他的面前。
就是这只手救了他的命,拉着他到了漫家。
从此这个家里的下人们,见了他都叫他"袁少爷"。因为他虽然没有叫过"义父",却已算是漫老爷子的养子了。
漫常天确实视他如亲子。他每天都和漫随风,漫付云,漫点花三个玩在一起。直到他十五岁的时候离开。
这些愉快的记忆,就像是被小李的飞刀刻在了心上。刻得好深。
除了母亲,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是这些人帮助他从父亲的阴影,自己可怕的秘密中走出来。
没有这些人,他早已死了。
可是现在,他还活着。那些人却都已死了。
漫点花是不是也死了?
他心里又在斗争,是去十里坡找漫点花,还是在这大醉一场?
他选择了大醉。因为漫点花现在已不大可能还在十里坡。
但他毕竟还没有醉。他听见王九公在对他说:"你真的认为我是这场复仇的胜利者?"
"难道你还不是?"
王九公大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叫道:"错了!错了!谁也想不到真相。就算我想得到,也没有人会相信了。没有人会相信了。"
"你不说,怎么知道没有人相信?"袁小蝶瘫在桌子上。
"你想听?"
"你说。"
他们虽然还没有醉,却都已有了三分酒气。
王九公道:"真正报复成功的人是王凤!"
"王凤?"
"你是不是不信啊?"
袁小蝶没有否认。
这本身就是很难让人相信的事。一个已经死去二十五年的人,怎么可能报复?她怎么报复?
王九公道:"我本来也绝对想不到的。但是刚才在佛堂,我看见漫常天和杨正雄的死,听到他们说的话。我突然就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么?"
王九公道:"你刚才也听见了。漫常天以为王凤怀了杨正雄的孩子。杨正雄却以为孩子是漫常天的。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
王九公的眼中竟然流出了眼泪,嘶声道:"你知不知道王凤怎么跟我说的?"
"怎么跟你说的?"
"她跟我说的是,孩子是我的!"王九公趴在桌子上,几乎大哭起来,"我快到老年,才忽然间知道有了孩子。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袁小蝶能够明白。
"你刚才猜的都对了。我恨漫常天,也恨杨正雄。是我促使他们自相残杀。我要为王凤和我未出世就被杀死的孩子报仇。"
袁小蝶道:"现在他们都死了。"
王九公道:"他们和我一样,都只不过是王凤手里的棋子。王凤根本就不爱我们任何一个人。她故意替杨正雄死在漫常天剑下,是因为她早就不想活了。她还要我们几个为了她,报复得你死我活!"
袁小蝶睁大眼看着他,问:"王凤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九公道:"因为王凤恨男人,恨天下所有的男人。她这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但是那个男人不要她。所以她才嫁给了杨正雄,才到处引诱男人,报复男人!"
袁小蝶忽然又想起来那句话。
--王凤是个魔女。没有男人能拒绝她。
爱她的男人全都可以为她去死。而她所爱的男人却偏偏不爱她。
"拒绝他的那个男人是谁?"袁小蝶似乎对这个人有了好奇。
"那个人就是羽长青,是西方蓝云母峰上不出世的剑客,天下第一的剑客。"
袁小蝶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很震惊的表情。马上就伏在桌上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几乎都要笑到桌子底下去了。
"什么这么好笑?"王九公奇怪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羽长青。竟然会是羽长青....."袁小蝶的眼中忽然也落下两颗眼泪,说:"羽长青是我爹。"
这下该王九公震惊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袁小蝶擦了擦不知道是笑出来,还是哭出来的眼泪,问:"到底王凤肚子的孩子是你们哪一个的?"
"不知道。"王九公又灌起了酒,"谁也不知道,除了她自己。"
王凤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这个秘密已经是再也解不开的谜了。
袁小蝶忽然在想:死了这么多人,到底死得有没有意义?到底是谁报复了谁?如果真正的报复者真的是王凤,这又是多么可笑的一场仇恨。因此而死的人死的又是多么的冤枉?
一个死去的人,她所留下的仇恨是多么的可怕,毁灭了多少的人。
这就是仇恨的力量。这也是女人的力量。
"袁小蝶!"说话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男装,却散着长发的女人,美丽的女人。
一看到她,袁小蝶就像触电一样,忽然站了起来。
"漫点花?!"
漫点花的手中有剑。但她的神态却似乎疲惫到了极点。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眼中充满了泪水。
她是怎么从十里坡回来的?罗飞呢?她是不是回过家了?是不是看见了那里的惨状?
袁小蝶有很多的凝问,但他现在却连一个也不想问了。
该结束的已经结束了。无论再问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看着她,只说了一句:"你没事太好了。"
漫点花在看着他,手中的剑忽然飞出,刺在他的胸口。
血飞溅出来,染在漫点花的白衣上。就像几朵新开的梅花。
袁小蝶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漫点花的眼泪却流了下来,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不躲?是不是你心中有愧?是不是你想死?"
王九公已经趴在桌子上睡觉了。
这两个人的事,与他无关。他不睡还等什么?
漫点花道:"我本来应该死在十里坡的。但是我活了下来。因为我还想看见我爹,和你。"
袁小蝶没有说话。现在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为什么?我爹对你恩重如山。你为什么要看着他死?你究竟想怎么样啊?"她的眼泪滴下来,仿佛就滴在袁小蝶的心上。
袁小蝶依然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在漫点花拔出剑的时候,他才忍不住伏倒在桌子上。
他听见漫点花在对他哭喊:"你解释啊!你告诉我原因。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服我啊!"
他终究没有告诉她原因。一个字都没有说。就像是嘴巴忽然被世上最牢固的针线缝上了一样。
"袁小蝶,从今往后,我跟你恩断情绝!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恨你!"漫点花推翻了桌子上的杯盘酒盏,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夜还是很静。风还是很轻。
没有雨,天却比下雨更冷,冷进人的心里,仿佛连骨髓都冷透了。
袁小蝶伏在桌子上。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酒在流,流进口中。血也在流,流在地上。
王九公在凝视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凝视着他的脸。"你为什么不对她解释?"
袁小蝶慢慢地抬起头,他的眼中也有泪。"我能向她解释什么?"
"向她解释真相。"
袁小蝶摇头,似已醉了,醉得很深。"真真假假。这件事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现在真真假假还有什么意义?"
王九公道:"你醉了。"
"我醉了。我也没醉。如你所说,我告诉她所有的人都是棋子。真正的报复者是王凤。她会相信吗?"
"恐怕不会。"
袁小蝶道:"我告诉她,她所尊敬的爹为了一个魔女干过怎样见不得人的事。她会怎么样?"
王九公道:"会很难受。"
袁小蝶道:"我再告诉她,她的姐姐和她娘都是她的爹杀的。她又会怎么样?"
王九公道:"会非常非常难受。"
袁小蝶道:"既然真相只会让人更痛苦,我又何必再让她知道?已经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复生。已经发生的事再也无法后悔。何不就让真相随着他们的死埋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