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二·远别离 西陵篇 下————柳折眉

作者:柳折眉  录入:09-22

深深一躬,抬起头来目光中一片清朗,"我、溪酃、上方云诺,已经准备好了。"
第二十九章 涅槃凤凰终见
五皇子府,云石轩
"你要走了?"
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将最后一件茶具放进精致的竹箱里,这才站直了身子转向那个天亮以来就一直坐在云石轩,一身战甲尚未除下的西陵六皇子。
"大皇兄说,看到你和大祭司在懿德殿外谈了一夜。"上方雅臣黑眸里一道精光闪过,"他说有侍卫长听到,大祭司叫你......大人。"
微微笑了一笑,无痕随意在一张椅子坐下,"懿德殿外我没有看到大殿下,而且,以那些侍卫的武功内力,听不到我和大祭司的任何谈话--我想殿下应该知道我的为人行事,即使是在擎云宫里,我都不至于那么肆无忌惮。"
上方雅臣自嘲似的笑一笑,"到底还是瞒不过你的耳目啊......青梵,还可以这么称呼你么?"
"承蒙殿下不弃。"
"只是,当年的谈笑恣意挥洒自如......回不去了。"拿起手边的杯子一饮而尽,豪放的动作仿佛那里装的是最辛辣的烈酒而不是天下闻名的清茶,"是你给了他最初的误导。没有人可以抓得住牵制你的丝线,因为你从来就不受任何人、物、事的羁绊。愚蠢地以为一个葛姬可以牵制你的视线,却没有人想得到那只不过是你刻意造成的印象。"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拿在手里,低垂下眉眼凝视着白瓷杯中清凌凌的液体,无痕淡淡地说道,"你错了,雅臣。我受约束,更有羁绊--因为我们是不可以有弱点,但也不可以没有弱点;只是,我的弱点我的约束,只有在我愿意受其约束的时候才成为弱点。她是我心头的一根刺,影响或许可以因为时间消弱,但不可能真的不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上方无忌的想法做法并没有错误。他唯一的错误,就是试图用我给予的信任来控制和利用我,这是我所无法容忍的事情。"
"皇家没有单纯的朋友。你说过,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就是合作的基础。"
"以合作者的身份,我并不介意任何的彼此利用。或者应该说所谓的合作本来就是建立在彼此有可以相互利用价值的基础之上的。但是以朋友的身份,"轻轻摇了摇头,"不可越雷池一步。"
"青梵,你不公平。"
"六年前,我以痕公子的身份第一次来到淇陟,所谓的布局那个时候已经开始。第二年遇到上方无忌、淇陟的逍遥公子,平辈相交,意气相投,我只想要一个单纯的朋友而已。并不是真的不知他的身份心事,只是并无利益相冲,我也乐得为他作个推波助澜的顺水人情。擎云宫脱身后我遍走西陵,临瞿遇上他实是意外之喜。那枚棋子原是赌赛后的利物,他既然开口讨取信物,我也愿意尽朋友之谊;人情俗世原本不过如此,我不求他免俗。"静静地对上那双黑色眼眸,"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允他,只要他开口请求,无痕亦愿以身家性命相托--可惜的是,他没有。"
"无痕......可你是柳青梵,北洛的青衣太傅。"
"相比于青梵,无痕才是我的真名。"淡淡一笑,随手将他的茶杯斟满,"无痕可以为朋友做的,永远只会比青梵多。因为,无痕才是这个世界上绝无约束之人。对于无痕而言,只要是真心便值得真心相待,区区的国界身份差别......上方无忌太小看我了。"
平静得毫无波澜的话语,上方雅臣却听出其中淡淡的失意,"不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怀有笼络之心?"
"这样的事情,以你我的身份所见所知还少么?良禽择木而栖,利益之外为何便不可能有真情?只要双方真心相待,幕僚与主上亲如兄弟的例子原不在少数,又岂止是朋友之谊?没有尝试真心取信便试图以阴谋权利牵制掌控,这样的心机便能够成为一国之主,这样的心胸也无法包容天下--而那之前所有的风流潇洒清高脱俗,也都落得一纸空文。虽然对今日的一切早有预料,但不得不说,他......终是让我失望了。"
上方雅臣微微一笑,心中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酸意。当年擎云宫中击节纵饮、欢歌畅谈的青衣少年,当年意气飞扬、顾盼之间无尽潇洒无羁的青衣少年,虽然胸中蕴藏的是算计天下的雄才,虽然眼神透露出的是傲视人世的奇志,虽然言语行止间处处彰显卓立众人之上的自尊自信,但是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那一份尽邀天下嘉客、广结世间良友的真诚。
他从不隐瞒自己为北洛广纳人才的私心,也从不掩饰自己切磋群贤少年意气的好胜,更从不吝啬自己认人识友笑对天下的真心。使大比所有的才子志士,纵然身在北洛最高的擎云宫廷,亦能尽显从容自如,仿佛便真的只是一场千里相会的才学之比、武技之争,而那巍峨庄严的宫殿,真正成为了众人一展长才的舞台。
否则,岂能一夜之间折服世间奇才;否则,岂能一夜之间遍交八方之友;否则,岂能一夜之间声名惊动天下?
真正强者欣赏的,只可能是真正的强者;引起真心共鸣的,只能是真心。
能够一派坦荡地对自己,又如何不能同样坦荡地待别人?只是他要求的,是作为朋友的同样坦荡。
上方无忌、哥哥......真的小看了他。
"青梵。"沉默片刻,"五皇兄曾经告诉我,父王特别宠爱五皇兄,是因为他的亲生母亲琴妃娘娘和父王的生母慕娘娘非常的相像。而五皇兄样貌又和琴妃娘娘、皇祖母都很像。慕娘娘品阶低微而不能保护当初的父王,父王才让琴妃娘娘将五皇兄过继给无法生育的明贵妃。但琴妃娘娘思念亲子染病逝世,虽然五皇兄年幼,但父王还是非常愧疚,所以才对五皇兄另眼相待。可是皇宫里任何特别的对待,无论是特别厌恶还是特别的宠爱,对于皇子而言都可以说是一场无法抗拒的灾难。五皇兄他......已经习惯了用揣度和试探的心情对待任何人了。"
淡淡一笑,"如果不是知道你的性情,我会以为你在为他辩解。"
"他是我唯一希望守护的人,可是对于太子......完全不同。"上方雅臣凝视着他,"我眼里的太子,一直都是最好的王位继承人。他很强,非常强,他是我们所有皇子当中最娴熟官场和政务的,也一直将自己保护得很好--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他做什么,他也不需要我们为他做任何的东西。那是一个让人愿意追随、愿意臣服的人,虽然朝堂宫掖之间无法避免彼此的计算,他却仍然是真心待我。从来不因为我的眸色发色有所改变,而是在暗中护着我一路走过。没有后援的皇子要获得自保能力唯一的出路只能是为国立功出仕朝廷,当年让我参加北洛大比要求获得武试三甲看似有意为难,但我一身武艺兵法尽是他从旁指点别人又岂能得知?回到朝堂也是他支持五皇兄将我推上骁骑将军的位置--对于他,除了敬服,更有感激。"
浅浅呡一口茶,见无痕没有说话,上方雅臣轻叹一声继续说道,"青梵,就算不是非常了解太子,我也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和五皇兄一样,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身份职责,更清楚自己一语千钧的承诺的分量,他不会做没有计算有损身份的事情......他是太子。"
"是的,他是太子。"凝视着上方雅臣的黑色眼眸,无痕轻轻叹息,"所谓的合作,就是彼此具有共同利益前提下的行动配合。对于自己的合作者、对于自己的对手到底知道多少,决定着最后的胜败。虽然都不想与彼此为敌,可是对于我们利益的始终一致从来就是一句空谈。可以确实地牵制对方的一个约束,雅臣,或许你知道对于柳青梵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东西。但,是柳青梵,不是无痕。他也不是蠢人,他没有花力气去追查痕公子、无痕公子的身世。因为这个,就算一切都是有心接近周密计算的结果,我也可以发誓我绝不会真正伤害他。"
上方雅臣没有说话:青衣太傅,一诺千金--他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意,看透了自己烦恼担忧的根源,所以才给予这样无可置疑的承诺。呆了半晌,"你......不必这样。"
轻轻笑了两声,无痕抬起头,幽深如夜的眸子凝视着他,"六皇子殿下,我们的合作还没有结束。"
听他陡然改变的语气声调,对上那双突然变得缥缈朦胧的幽黑眼睛,上方雅臣心头一凛,"在太子登基之前,我听候你的吩咐。"
"那么听好,这是你我合作计划的最后一步,也将是我向你提出的最后的建议和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上方日宣和淳王那里,将西陵全部的军权收归你手。"
"你要做什么,青梵?"
"阻止上方无忌接任大祭司的位置。"
"大祭司......怎么会?"
"将暗流的势力转移到你的手里,真正架空上方漠歌的力量。"
"为什么--"
"最后,在上方未神的登基大典上,奉上这一切。"
上方雅臣惊愕地瞪视着他,却见那青衣飘洒的身影转到窗前,"这是我答应溪酃的事情,也是我对太子的承诺--如果你真的想要为他做些什么的话,这些,将是能够给他的最好的献礼。"
太子府
"为什么,为什么不接受太皇太后和太后懿旨继位?"
"你知道的,无痕。"
一身淡紫色的缎子长袍背后银发拖曳,回过脸的一刻,紫眸光华闪动,竟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我......倦了。"
战战兢兢的三十年,只为了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可是在真正触及顶端的那一刻,心头涌起的,却是完全的无力。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目标,也没有了动力。从来没有真正梦想过继承神之西陵,多年来活着的意义便是为了保存所有爱护自己的人的性命而已。太子的身份、储君的职责,那个为了延续上方王族的统治而被塑造出来的完美的上方未神,从来就不是自己真正的梦想。君父君父,在那个威严主君陷身罪恶火海的那一刻、在那个本来应该是温暖依靠的生命威胁真正消失的那一刻、在被骤然涌起的失去父亲的悲伤淹没的那一刻、在停下疲惫到极点的脚步的那一刻、才真正知道,原来真实的自己竟是这样渴望人间的温情,哪怕只是一丝一缕。
眼前真正铺开那条曾经预定的路,平坦的、尊贵无极的前途,而那弥散在空气中的阴冷却已经让尚未真正踏上它的自己心冷如冰。
倦了,去的人去了,该离开的人也都离开了,再不用为了生存时刻担惊受怕,不用为了保住性命时刻计算着那个最高权力的位置,不用为了不要的理想去牺牲更多的自己......当那无论对谁都是过于漫长的一夜过去,望着朝臣百官投来的战战兢兢充满单纯敬畏的眼神,真的倦了。
并不是不知道上方雅臣两日来雷厉风行的动作,更清楚个中的缘由。虽然,那个总是跟随着别人的皇弟一旦张开自己的羽翼竟能够拥有那样意气风发的骄傲眼神,实在是让自己都有些始料不及的事情--或许,他才是把真实的自我压抑了太久的人;或许,他才是那个真正能够将一切做到最好的人;或许,他才是那个被所有人忽略了的,最好的选择......
"重华。"
身子陡然一震,却没有回头。
"重、华!"
凝立着,眉眼低垂,看着手掌之中及腰银发光华闪亮的发梢,轻轻一扯--钻心的痛。
为什么......还会痛?
为什么......还会有知觉?
"重、华!"
"你怕什么!你畏什么!你纠缠不清的又是什么!"
"身子弄脏了,心也被弄脏了么!"
"说不出什么‘被狗咬了'的无用的安慰话,但是你真的就这样看低你自己么!"
"什么叫做骄傲?是风霜不改其节,浊世不污其质,纵有折损也不移其荣的尊贵之气!"
"我说过,我认识的重华,才是最真实的殿下。"
"人,是以其心性的坚韧、内在的高贵、自成一体的气度来吸引他人、折服他人的;历经艰辛困苦、倍受考验磨难而得来的浴火芳华,是比人间任何美景都更耀眼的存在。"
"我说过,见到重华,我第一次有了使用‘重生'的念头--重华难道还不懂么?"
一句急似一句的话,重雷一般敲击着鼓膜,以为永远也流不出来的泪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润湿了整个脸庞。
在这个人面前,没有曾经的神,只有重生的重华。
在这个人面前,没有西陵的太子,只有重生的重华。
在这个人面前,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没有虚伪和掩饰,只有几乎没有理由的信任和依靠。
但,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地,我可以认为你的急切是源自真正的关心,我可以认为你的坚定是源自真正的肯定?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可以认为,你面前这个单纯的上方重华,是被你重视的人?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会认为,我可以将你作为真正的朋友,真正的依靠?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大神允许的话......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
我只求,时间停在此刻。
但--
君、雾、臣。
这是丞王上方莜棠在初见你的那一霎那吐出的名字,北洛传奇式的首辅,执掌朝堂三十年的君家最后一代家主的姓名。
遵从着青鸟指引的神的使者,火焰中青色的背影,或者我应该叫你--君、无、痕?
还是,那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柳、青、梵?
我要的,只是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但你要的代价,我给得起吗?
或许可以。
但穷尽这一生,你的心,我永远也无法靠近......
可怜地恳求你最后一点真切关怀的我,是否真的要抱着这一刻的微薄温暖,度过我注定了孤独寂寞的一生?

"无痕。"
"我在。"
"无痕。"
"我在。"
"无痕!"
"重华,我在这里。"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叹息着接住他早已支撑不住的单薄身子,"这一次,我还是可以借给你肩头。"
心里是忍不住的苦笑:他是将自己当作悲伤的孩子来安慰,就像他早已习惯去做的那样?如果那微妙的平衡在这一刻打破的话......自嘲地抬起眼搜索着他的脸,却发现幽深沉静的黑色眸子满是怜惜。"无痕,你待人......太好。"
嘴角扬起温温的笑。"如果值得的话。"
"如果值得的话......"低低重复一次,突然用紫色的眸凝住他的眼,"即使对你的敌人?"
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微不可察的一僵,温和怜惜的面孔随即浮起一贯温雅平和的笑容,"重华。"
"不要放开--"
急切地轻斥一声,却是两个人同时的僵硬。
"当你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我们就是敌人了。"努力放松僵硬的身体静静依靠他的胸膛,"我不想,我不知道......你对人太好,即使是假意的温柔都可以感动铁石心肠的人。而我,从来没有人对我像你一样......"
"我们彼此利用,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实。"
"在你开口警告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次我输了,输的干净彻底,没有任何挣扎的可能。"
"如果......你不开口,那至少还有一个自欺的理由。只是,你的骄傲不允许,你的心不允许。"
"我说过,我羡慕无忌和雅臣,羡慕他们之间即使彼此算计利用也无法真正破坏的兄弟的感情。可是,现在我嫉妒--我嫉妒那个被你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人,我嫉妒他能够有你这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遭受多少委屈和不公都永远为他考虑为他筹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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