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二·远别离 西陵篇 下————柳折眉

作者:柳折眉  录入:09-22

"是上方未神就一定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担心的是你--"
"凛磻的事,不用皇伯担心!"
"听我说完!"陡然的怒气随即被严格地压制,"对于上方未神,你唯一的优势就是时间。目前朝中混乱人心不定,谁能够抢先稳定下局势掌握住人心谁就能够获得皇帝的欢心。安插人手亲信的多少并不重要,关键的是必须能够通过他们传达出‘你绝对是最好的继承人选择'这个意思。从今天开始军队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趁无忌还在养病、雅臣无暇他顾的时候最打限度地填补上他们留下的空缺--如果能够把无忌身后那一帮文人士子争取过来的话就最好,千万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说到最后一句话,语气已是凌厉非常。
"皇伯曾经说过,想要获得大位的人,必须对军队具有绝对的控制。为什么现在皇伯要凛磻完全放弃这一块?"
"因为你父王的身体还足够支撑相当的时间!军队是乱中取胜的法宝,但如果可以,不流血地继承总是最好的选择,之后既不会因为屠杀异己而蒙上恶名,也不会因为分封有功而掣肘受制;国家不会因此动荡,而别国也不敢借机发起攻击。军队效忠的是西陵的皇帝,所以只要是由皇帝指定的皇子都将获得他们的认可和忠诚--司徒雷的聪明就在于这一点,在皇子中从来都不偏不倚,恰恰是利用了皇帝的权威最大限度的自我保护。"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凛磻你要记住,做大事的人必须学会适时地放手。放手不表示从此对它不闻不问,而是暂时地放下,腾出空间保用足够的力量去应对当前最紧要的事情。一时一刻的放手,最后的目的却还是要将它完完全全抓在手里。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明白这一点,离达成你的目标也就真的不远了。"
"是,凛磻......明白了。"
上方莜棠叹一口气,"希望这一次你是真的明白。根据蚩云崖传来的消息,暂时还要放弃一些其他的事情。‘奈何天'行事诡异,一向最是难缠,能够不正面对上那是最好。反正西陵境内的江湖势力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对你来说现在已经很够用了。但以后......"
"以后要将他们--"上方凛磻停住了口,大约是做了什么动作示意。
"知道就好。"
沉默良久。
"皇伯,今天那头小耗子能够溜到这里,难道......"
"轻率的怀疑比轻率的相信更可怕,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那--"
"大概只是一时碰巧吧。"
"那样最好。可是以后这个院子--"
"没关系。如果你做得足够好,以后我也不需要到你这里来了。"
"表舅......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你到底是我们多铎氏的血脉啊......妙音只有你这么个孩子,不要让你母亲失望。"
皇伯--表舅,似乎忘记了这位素服皇袍的六王爷上方莜棠,正是郁太妃的儿子。郁太妃把自己的亲侄女送进宫,成治帝贵妃之下四妃之首的郁妃多铎妙音和上方莜棠原是嫡亲的表兄妹。支持自己的侄子和外甥,真正的天经地义--想到这里,无痕不由勾起了嘴角。
轻跃起身,身下的树枝竟似纹丝不动。精致的夜行衣和迅捷无伦的轻功让他的身形顿时融会于淇陟深沉凝重的夜空中。
难得心情好得想帮人一把,不想那位六王爷竟然就要收手,真是非常的让人不满......
想要上方未神一方完全把握住局面的掌控权,看来还得加一副猛药才行......
顺便要记得告诉残影,以后三皇子府的秘道可以少监视一条了......
第十八章 相逢不识影斜斜
今天晚上我们都可以睡个好觉了--自己好像是这么对上方未神说的。
远远看到云石轩自己卧房中桌边坐着的人,无痕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浮起了一贯的沉静而温文的淡淡笑容。
轻轻从窗口跃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从床头暗柜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抛过去。
"这是什么?"
"伤药。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明天早上就看不出痕迹。"
上方雅臣呆了一呆,却听无痕继续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不是一般的剑伤,而是被剑气波及到的吧?明天有诸皇子参加的朝会,带着伤总是说不过去,白白让旁人担心。"
"难道你就是......"
脱下夜行衣丢进暗柜,无痕微笑着转身。"很凑巧地和殿下同路了。不过无痕以为当时殿下的处境太过危险,所以特意出声示警。"
上方雅臣的面色陡然一沉,但几乎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不悦都沉到了平静的面容下--无痕凝视他的沉静黑眸渐渐多了两分满意的神采,微笑着拿过药瓶代他继续上药的工作。"一位皇子,一位王爷在小书房秘密商量重要的事情,周围满是游走不定的侍卫和守护,其中还有相当多的江湖高手--这样的情况不是很有趣也很吸引人吗?为什么六殿下会跑到偏僻的后院去呢?当然是因为那里别有洞天了。不过殿下真的以为这就是为了保守秘密的全部布局吗?三皇子希望殿下听到的,殿下可是听得非常清楚啊。"
"你说什么?!"
手下微微施力,已然将上方雅臣牢牢按住,"殿下少安毋躁,牵动了伤口一个晚上愈合不好可就麻烦了。殿下既知道三皇子身份行事,难道还会不知道六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物?这般的冒失,可不像是殿下做的事情。"
"六皇伯?不可能!他虽是三皇兄的舅父,但六皇伯从来都是朝中最刚正自持的首领大臣--他教训三皇兄的话明明白白,没有半点不合身份事理还有他性情的地方。"
"无痕没说六王爷什么不是。六王爷说三皇子糊涂妄为,殿下又何尝不是如此?说起来关心则乱是人之常情常理,但为了五皇子的中毒遇刺,殿下半月以来的所作所为,无痕却也是一一看在眼里。"棉纱薄薄包扎了两圈,随手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唇边浮出一抹浅浅的笑容,"王族之中能够在军队里拥有足够威望、一句话一个眼色就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朝廷之中事务娴熟做事灵细,得百姓喜欢朝臣悦服--做到这个分上,怎么会轻易地越权擅动,在这样的时候败坏自己声名?"
上方雅臣沉默着。
二十六岁的年轻皇子,一身暗色居家长袍全无文饰,跳动的烛光下因为受伤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反射出微微的光芒。黑色的眼眸里两点烛火闪动,便好似似上等的黑耀石一般。虽然面容神色带着些烦恼忧郁的黯淡,清俊的眉眼间却还依稀残留着八年前那分少年飞扬的豪爽率性,竟是难掩一身天皇贵胄的天生气度。
毕竟是出身天家的皇子,纵是习惯了远离宫禁,到底是上方王族的一脉血缘。
"无痕......可以这么叫你么?"
"殿下只管随意。"
"从记事起,我便知道,这一辈子,上方雅臣有五位皇兄,却只有一个哥哥。"抬起的黑眸里已是精光闪烁,"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这个唯一的哥哥,这是从小便立下的心愿,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变过。"
微微一笑,收拾起桌上的药瓶药粉,无痕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我从来没想过......他是尘世之外的人,他天生就是站在云端上冷眼世界的人。没有人,没有事,可以让他沾惹一丝半点的泥污。"
无痕抿唇微笑,"即使有,殿下也会尽一切努力阻止,是么?"
上方雅臣黑色的眸子对上他沉静含笑的眼,"是的,但仅凭我一个人还不够--我需要你的力量,无痕,请你帮助我。"
"为什么?为什么殿下有这样的自信无痕会帮助您?"
"就算仅凭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也可以相信你。何况,你已经承诺了太子成为他的助力,就不会让五哥因为一时的糊涂身陷险境。"上方雅臣的声音很平静,一双波澜不惊的黑色眼眸仿佛秋天明净无风的大湖。"无痕公子,不,痕公子,或者无论是其他的什么称呼,我想得到来自您的帮助,您可以给予我这样的承诺吗?"
无痕笑了,从内心深处升起的笑意洋溢在眉梢嘴角,让那张沉静温文的脸顿时焕发出异常的光彩。
上方雅臣,西陵的六皇子,果然一点都没有变。
在你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的时候,说真话--这是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但如果希望用最真诚最直接的方式打动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能够在第一时间判断这种方式可以起到作用的对象--判断周围人的心思性情,面对自己时心态的敌友好恶,在最快的时间理清彼此之间的利益关系,这是一种因为不断训练而培养出来的能力。
但这一点对于上方雅臣来说,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本能。八年前的擎云宫中,把盏欢饮,畅谈达旦,抛却彼此身份的束缚,凭借的正是"不会成为敌人"的这种几乎是毫无道理的信任。
也是这份信任,让当年无论面对何人都戒心沉重的自己轻易撤下了心防。
从遥远的记忆中扯回思绪,无痕微笑着。"我答应你,上方雅臣。"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上方雅臣反而显出一丝不敢相信似的惊讶。"啊......"
"我答应你,六皇子殿下。"
被着重点出了身份,上方雅臣面容神情顿时一紧。
六皇子--是的,他是西陵上方王族的六皇子,就决定了他的一生再不可能远离记忆中阴沉森郁的宫廷。在这个地方,无论怀着怎样单纯的渴望,到最后自己的心愿和信仰都只能由自己守护。
从来都喜欢用仰望的目光凝视着那个人--大郑宫唯一的温暖,独一无二的哥哥,真正的亲人;没有权势名利的侵染,单纯地爱护着自己,教导着自己的兄长。他的文采风流清雅飘逸,挥手一切凡俗的轻松潇洒,都是自己心中最珍贵的宝物。当知道那样超凡脱俗的哥哥最终还是无法脱尽大郑宫的泥污,当知道那样温柔纯善的哥哥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当知道那样清净自持的哥哥最终还是沾染上了自己最不愿见到的血色,那一刻,痛彻心肺。
皇子,他们是皇子--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天家血脉。但,即便如此,在了解他心意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从此站在他身后,做一个最单纯最天真的弟弟,用自己无知的快乐,引导出他真心的笑容。
然而,打破他对时局发展的预定,只因为不希望看到大郑宫暗色的织锦染上他的鲜血。
他从来都不是出尘的人,他从来都没有真的放弃,所有的"不争",都只是为了最后的"争"而已。
十三年的苦心经营深远谋划,藉着最出色的诗文歌赋的才华聚集起单纯重义的文士,凭着最真诚的无谓无求的声名笼络住朝野内外的人心,还有对自己最认真周到的教育指导......绝对不是假意的温善亲近,同样无法排除真心的计算利用。
无痕公子,公子无痕;但那个时候能够得他折节下交的,只有名动一时的痕公子。一段繁花簇锦的文采风流,一身妙手着春的绝世医术,若非是这样的人物,又怎能住进他府中最尊贵的居所、从不许人涉足的"云石轩"?
他一直都是......真正的皇子:雍容、高贵、沉稳、冷静、才华横溢,还有刻印在血脉里的权谋和骄傲。
只要有心,这个世界上,原没什么事会想不明白。
"殿下。"
依旧是沉静的声音,却给人一种关怀的感觉。上方雅臣抬起头凝视着眼前这个总是一身月白长衣的青年男子。"现在,我该怎么做?"
无痕微微笑了,突然拿起另一只小小木匣里一团纱布似的东西,握住了他的手臂一点一点缠绕上去。
"可是--"
听他用传音入密的绝顶内功讲完他的计划,上方雅臣差一点直接跳起身来,却被他一把按住。
"不要问为什么殿下,照着去做。记住,各人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够了。"
幽黑深邃的眸子,闪烁出一片自己从未见过的、最绚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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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
从无痕见到四皇子漠歌,一直到这里,是一天内发生的故事。
扶风楼无痕和四皇子上方漠歌的交锋。(时间:中午)
马车上无痕和太子上方未神关于时局军事的交流。(时间:下午三点左右)
大皇子府关于京城军务调动异常的分析。(时间:紧接其上)
五皇子府无痕和葛姬、上方无忌、月写影的对话。(时间:傍晚)
三皇子府上方凛磻和上方莜棠的对话。(时间:夜晚十点左右)
五皇子府无痕和上方雅臣的交谈。(时间:第二天凌晨)
第十九章 浮光掠影空一片
大郑宫,北书房。
阴谲的目光从阶前伏跪着的素色罪服的上方雅臣身上收回,上方朔离稳步走进北书房。
"父王,六皇弟虽然有过,办事急躁失却分寸,但也是出于忧烦君父兄长的一片赤忱之心。"紧跟在他身后的上方凛磻在御书案前跪下,"所幸太子殿下英明,大皇兄果断,并未使淇陟安危有所动摇。儿臣不才,只求父王饶恕六皇弟这一次。"
"日宣,你是禁卫防护,六皇子上方雅臣私调军防,你怎么说?"
上方日宣低垂了头:"是儿臣失职在先。"
"无忌呢?"
"六皇弟虽然胆大妄为,但究其原因实为儿臣之故。儿臣不敢求父王宽容,只望和六弟一同领罪......"中毒后身子一直虚弱的上方无忌被给予君前无须行礼的特权,此刻半坐在绣墩上的他脸色相当苍白,说话的语声也显出十分的倦怠。
上方朔离微微皱了皱眉,目光在上方漠歌身上顿了一顿却随即掠过,直接盯住了今日进宫朝会一直都没有出过声的上方未神。
没有闪避,紫色的眸子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主掌一切生死责罚的西陵君主。
平静、稳定,即使面对最严厉的逼视,那双被妖魔诅咒的眼,也一直都是最平静无波的紫色,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够在里面引起一丝波澜。
被这样一双眼毫无感情地凝视着,上方朔离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
昆司埃特--传说中最强大的妖魔,让人恐惧的不是他手段的残忍狠辣,也不是他性情的狡诈多变,而是那种天地之间无所禁制无所挂碍、随心所欲全无顾忌的冷漠。没有什么可以搅动他的情感心绪,即使是与西斯大神争锋,对任性到极点的妖魔而言,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游戏。
最强大的妖魔,是没有心的。
没有心,就不可能有情;没有请,就没有牵绊,没有弱点。
而此刻眼前的上方未神,一双紫色的眼眸,沉静无波。
完全不像是那个孩子--那个即使时刻谨记太子身份、将一国储君的一切职责做到完美,却依然从内心深处渴望着并给予着温柔善意的孩子!
"太子。"
"臣在。"
"传朕旨意,将六皇子上方雅臣--押入水牢。"
"是。"
躬身,行礼,后退,转身出殿--所有的一切,无可挑剔。
凝视着赤衣银发的背影,上方朔离的目光益发阴沉起来。
"你们......都退下吧。"

一道温文的嗓音打破北书房的沉寂。
"皇帝陛下,这个时候,不容许任何的动摇。"
素袍王服。
是上方莜棠。
上方朔离没有问他是什么时候进入北书房的--素袍王服代表着大郑宫中仅次于皇帝的权力,何况清明持重的丞王爷本来就是朝臣百姓最为敬重的王族之人,在京都淇陟、在整个西陵甚至比金裟殿大祭司的溪酃更得民心,在大郑宫,自然更是如此。
"朕......并没有动摇。"
"但陛下心里已经萌生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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