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之露华春·晚 卷一————侍月

作者:侍月  录入:09-22

“王,您回来了。”一抹灰色的身影从林间闪出,对着流焰弯下腰行了个礼。抬头却见自家鸟王手里夹着个人类男子,好奇之下不觉多看了几眼。

流焰也不在意,随手把秦逸丢给他。

“一起带走。”

“啊?哇!”

那人没料到流焰竟然会就这么把一个大活人扔过来,猝不及防,险些就没接住,连赶两步才狼狈地抱着秦逸,却见手里的凡人连眉毛都没动,倒像刚刚差点摔个灰头土脸的不是他。

奇怪的家伙。

他在心里小声嘀咕,见凤凰丢了累赘,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忙扫清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疾步跟上。

若说天虞山是为融合前的凤和凰准备的行宫一类的地方,那丹穴山则是名副其实的宫殿。

凤凰栖梧,同样是梧桐,丹穴山上的这株远不是之前天虞山上那仅有百余年树龄的梧桐所能相比。

秦逸任由灰衣人拖着,在林中转了几个弯,只觉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木墙,宽度甚至超过了盘仙镇上最长的一条街。

墙上有些斑驳,再细看,居然是粗糙的树皮。

褐色的表面,经历了不知多少年的风雨沧桑,被时光洗刷过后所剩的是无言的等待。

“这可不是墙,而是一棵梧桐。”像是看出了他的讶异,灰衣人一笑,指着前方的“墙”道,“这梧桐从上古时候就在了,一代代的百鸟之王都住在上面,也算是我族的圣地了吧,轻易是不让外人踏足的。”

说到后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了一会,看着前方立在树下的凤凰流焰,轻声道:“至少这几百年来,除了你,兽王麒麟,也就只有一个凡人女子曾经来过。”

秦逸听那语气有异,果然见他刀刻一样深刻的五官中透出抹极淡的怀念。

“那个女子叫颖,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灰衣人讶然低头看他,又苦笑道,“也对,既是王带回的凡人,定然又是和凤扯上关系的。”

秦逸不置可否,视线不觉又凝在暗红色的背影上。

挺拔修长的身影,衣带在轻风里飞舞,只是这样看着,想到他再不会弯了身故意蹭在自己身旁撒娇,就觉得一股热流涌向眼眶,死死压下,却又从喉间溢出,嘴里满是粘腻的腥甜味道。

不动声色地咽回去,腰上一紧,身体已经腾空。

奇大无比的梧桐上方又是另一种景象。

树干周围枝枝丫丫地伸着无数或粗或细的树杈,中间却是一片巨大的空旷平台,脚下的居然是像被锐利的刀具砍断的巨大树桩,还有深深浅浅的环形纹理。

树桩上建了些亭台楼阁,倒有几分像大户人家的庭院。

而现在,正前方显然最精致的小楼前,站了几个人。

当然,出现在禽鸟一族圣地的自然不会是凡人,而是化成了人形的禽鸟。

“王,欢迎归来。”当中须发皆白的老人恭敬地低头道,墨绿色的衣袖略低,却稳稳的没有一丝颤抖。

旁边的四五人随着行了一礼。

灰衣人早带着秦逸往旁边避了避,闪开了那几人正前的位置,这时放开手里的人,也照着流焰的方向再来一遍。

流焰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道:“给这个凡人找个空房住下。”

秦逸抬眼,撞上他冷冷的目光,又自嘲地低了头。

灰衣人应了一声,看看秦逸低眉,再看看自家主子若无其事地扭头就走,在心底轻叹一声。

“你就先住这里吧,”灰衣人径直把秦逸带到一间单独的小屋前,“落花阁一向是空着,只偶尔有花匠来住两天,又靠边,很清静的。”

“落花阁……倒是好名字。”秦逸浅笑,眉眼弯弯,看来此处真的很合他心意。

灰衣人挠挠头,似乎对这凡人淡淡的态度很是不知所措:“这地方就是有点冷清过头了,我是丹穴山上的守卫,叫做久翔,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以后偶尔来看看你怎样?”

秦逸有些意外,出于礼节仍拱拱手道:“在下秦逸,多谢公子好意。”

久翔摇头:“可别叫我什么公子,唤久翔就好,那两个字听着不舒服,我可以叫你秦逸吗?”

他五官深刻,浓眉大眼,肤色略暗,单看形貌约莫弱冠年岁——当然若以凡人的年貌跟禽鸟化成的人形相比偏差就是在很难说了——一身灰色劲装,腕处以布条缠住袖口多余布料,看去虽不是虎背熊腰,也像常年习武的样子,身材比秦逸横里竖里都多了不少,此时语气诚恳,眼神清亮,很难让人吐出个不字。

“当然,秦逸字悠然,久翔愿意怎生称呼都好。”秦逸笑着应了,回想起刚才提到随上一世的凤凰身殒的颖时,久翔流露出的不忍之色,心下又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久翔笑出一脸灿烂:“还是悠然好听,就这样叫好了。我先帮你收拾屋子,这边很久没人住,需要整理一下才行。”

房中桌椅地面果然积了一层不算薄的灰尘。

山里的木屋,湿气略重,加之许久不曾开门窗通风,弥漫了一股淡淡的霉味。久翔进去就先把门窗都开到最大,落花阁是夕照房间,已近酉时,门窗打开的瞬间阳光流泻进来,照亮了满室阴霾。

久翔从门后一堆状似杂物的凌乱物品里翻出个短柄扫帚,翻找时带起不少灰尘,呛得他直咳嗽。

“咳……哪来这么多土……”他忙伸手掩鼻,说话也带了囔囔的怪音,“就算空再久也该有人定时清扫,那帮家伙又偷懒。”

秦逸卷起袖子想拾起地上一块旧布当抹布用,刚弯腰就给拦住。

“别,你看着就好,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做。”

久翔不容置疑地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拎着其实没剩多少苗的扫帚在房间里开始扫除。

“是不是挺奇怪,明明是由鸟化成人形的妖,怎么连念个法诀让屋子自己变干净都做不到?”

扫了一会,察觉到秦逸的视线始终在自己身上,久翔笑问。

“是,总想着你们应该与凡人不太一样吧。”秦逸倚着门框,一时无事可做,也只能与他闲聊。

久翔扫下墙角几根蛛网,道:“妖和仙差得多,我们充其量只算能化得了人形的鸟精,最多修习些简单的攻击术法,配合武技,跟王所能用的仙术完全不同。三族之中,除却水族那里所有龙都属仙籍,鸟兽都只有王才会那些凡人眼中的仙法。”

“所有龙?”

“龙生九子,听过吧。”久翔丢下扫帚,又拾起破布开始抹桌子,“水族的王与我们不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替的。”

秦逸笑笑:“总觉得这些都只是传说。”

久翔背过身子,闷声道:“其实,颖那时候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屋里静下来。

过了一阵,久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也没见你有包袱什么的,没有替换的衣服吗?”

秦逸正支着下巴发愣,闻言也是一呆。从天虞山被凤凰直接带过来,混混沌沌的,哪还想得到这些琐事。

“这样,我明天带几件来给你好了,”久翔用手背蹭脸,不留神带了点灰土,立刻蹭了几条黑道出来,“我有个兄弟,身型跟你差不多。”

原本是很有男子气概的脸露出正色,可凭空多了几条黑道道,怎么看怎么滑稽,秦逸憋着笑,点头道谢。见身旁桌上有面铜镜,拿起来用袖子简单抹抹,送到他面前。

“嗯?什么?”久翔眨眨眼,定睛一看,也噗哧一声乐了,抬手用袖口抹几下,“你先将就一晚,我明早再来送点日用之类,有什么需要也可以跟我说。”

“多谢。”秦逸放下镜子,“不用费心,这里很好。”

久翔露出个大大的笑:“举手之劳而已,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秦逸也回以一笑,看着他洒满了夕阳的身影转了个弯就消失在精致楼阁后,唇角的笑意才渐渐隐去。

四下里除了远处归鸟的低鸣,静得出奇。

许是山里潮寒,日落时分,周身被凉意包裹着,即使伸手拥住自己也不能稍减分毫。

寒由心生。

21.树顶待晨昏

这一日久翔不用当班,一早就兴冲冲地一路小跑到落花阁,把门板拍得啪啪响。

“悠然,起来没有?”

拍了一会,正纳闷房里怎么没有动静,身后不远就传来脚步声。

“都日上三竿了,怎么可能还在睡。”秦逸颊边发梢还沾着水,显然是刚刚洗了脸,面上皮肤被早春晨间的冷水激得发红,较之两月前刚到时的苍白反倒添了几分红润,“你方才就是从我旁边冲过去,叫都叫不及。”

自那天起,久翔当真一有空就往落花阁跑。他是梧桐顶上的侍卫长,不仅有轮换的当值,更要处理其他琐事,但每隔三五日至少就要来一趟,带些吃喝零碎。

久翔性子开朗直爽,外表看起来粗枝大叶其实很擅照顾人,一来二去两人早没了初见的生疏,言语直比相识了几年的好友。

秦逸身上的衣服就是久翔上次刚带过来的。

米色的衫子,滚了银边,腰上系一圈深褐色约莫寸许的带子,末端缀着几颗细小的圆珠,在晨光下衬得温润的容颜越发清雅。

久翔见他穿着合身,也咧嘴笑,顺手推开门:“走得急了,没看到嘛。”

屋里有些暗。

落花阁的门窗都是朝西,清晨的阳光只能在屋外徘徊,室内光线朦胧,更显阴冷。

“你这里,怎么好像比外面还冷。”久翔皱眉,再看看房里,除了自己这些天空闲时送来的几件衣服整整齐齐叠在床脚,其他地方则与初来时一般无二,愣是没有分毫人气。

秦逸跟进来,把手里的帕子搭在一旁晾着。

“说吧,你一大早就这么急着跑来,有什么事?”

久翔道:“悠然,你每天闷在这树顶,不觉得无聊吗?”

秦逸笑笑:“久翔不也是总要守在此处,没太大差别。”

“当然不一样,这梧桐顶虽然不准闲杂人等上来,我们在休息时若想下去逛逛,走亲访友或去喝上几杯都是不受限制的。”久翔像在家般自在,伸手从桌上的茶壶里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灌下去。

秦逸略怔,接着笑道:“其实……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久翔看他面色转暗,心知不留神提了不该说的,忙把杯子丢下续道:“那悠然可有兴趣到树下溜达一圈?刚好今日我不当值,王也并没加限制,带你下去散散心罢。”

“我……”秦逸迟疑,然而“不”字还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就被久翔一把拽着往门外推。

“走吧走吧,别总在房里闷着,又暗又潮,再过几天身上都要长蘑菇了。丹穴山上其实很热闹的,今天我请客,你看上什么我来付账就好。”

秦逸哭笑不得地任他推着,转念一想自己虽没逛大街的兴致,可从初到时就受了久翔诸多照顾,他这般盛情邀请实在不好拒绝,索性跟他走一趟算了。

来时秦逸是被流焰带着,走的本是山门正路,沿途都是些苍翠古树,除却没有走兽的行迹,与寻常山林并无太大差异。

这次则是由久翔领下树顶,直接到梧桐后方。

乍看还是一片不合时宜的绿色。

“丹穴和天虞两座山对禽鸟来说都是圣地一样的存在,终年绿色环绕也是因为有凤凰,”看秦逸视线游移在无数参天大树中,久翔笑着解释道,“才有上天眷顾。”

满目的绿色,深浅不同,虽非枯枝残叶,却也不是春夏时节嫩芽初萌的鲜活色泽,透了些浓重的墨绿,就如同古稀老人面上满布的皱纹,凭空添了几许苍茫。

“到了,就是前面。”久翔拉着他胳膊的手忽然用力拽了拽,另一手指着前方某处,声音略显兴奋。

秦逸凝目看去,茂密的树林间,隐隐可见一小片异色,再往前走几步,跨过脚边矮小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

屋舍俨然,行人往来,路边各式商铺小店,交谈买卖之声不绝于耳,与尘世中繁华的街市别无二致。

“这是……”

“丹穴山怎么说也算我族的都城,自然会有大批族人聚集,”久翔笑眯眯拉着他从林间钻出来,“大家有喜欢以原形筑巢居住的,也有喜欢学凡人跑到后山的房间里住的,化形是再普通不过之事。”

秦逸也觉好奇,四下里细看,过往的行人有男有女,老人孩童,年貌高矮各异,但却有个共通点,全部都身材纤细,或高挑或娇小,且多数相貌清秀,想来禽鸟体态轻盈者占大半,果然还是与凡尘略有不同。

久翔走在人群里,不算很高,但足以被划分进魁梧的类型。

“怎么,是我脸上又沾了东西?”

秦逸笑笑摇头:“没有,你当真要付账?”

久翔立时露出一副豪迈状:“既说了就做得到,还没吃早饭吧,走,我请客。”

秦逸笑得更开心,任他拖着往对面一家精致的点心铺子去了。

两人买了些点心,用油纸托在手上边走边吃,久翔一时心情大好,东指西指地让秦逸看四周精致的楼阁建筑。

秦逸由着他信步走,忽见路旁有间小店。

店面很小,内里格局也异常简单,只迎面摆了张琴,两边靠墙的格子里各有些丝竹器乐。

“对了,你现在每天在树顶都无事可做吧?”久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猜了个大概,一拍手道,“不如进去选一样合意的,打发时间也好。”

秦逸本想推辞,又被他一巴掌拍在背上,不由分说地拽进去。

“麒麟失踪了这么久,竟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白发长老玄不敢与凤凰凌厉的目光对视,伸手擦擦额角的冷汗:“也不能说完全……我们一直加派人手追查,两年前总算找到一丝线索,却是在黄泉的另一边。”

“黄泉……”流焰也为这个词略略动容。

无论麒麟是否上古神兽,一旦过了奈何桥就已经是阴界的地段,幽冥之中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迷宫,若他真的落到那边,就算是凤凰亲去也没有带回的把握——搞不好可能连流焰自己都会陷入其间再回不来。

玄垂着手静待。

作为族中资历最久的长老,他已经跟随了几代凤凰,涅槃后重生的雏鸟也是由他教养。

看着流焰单手支颌思索的样子,玄突的心生感慨。

上一代的凤只短短八年有余的寿命,但幼时的活泼好动和化形后的痴情对他们这些在丹穴山上活了不知多少年的长老来说却是最难忘的。

自己看着长大,会哭会笑的孩子转瞬又成了淡漠无情的王者,说不心疼绝对是假的。

“麒麟对我族有恩,不管怎样也要还了这人情,暂时先在黄泉入口处留意,一旦有变化立刻想办法救他出来。”

“属下明白。”玄点头,又提起一事,“水族有使者送来拜帖……”

流焰冷冷一笑。

“青龙又想怎样?”

兽王麒麟失踪,走兽乱成一团;鸟王凤凰刚刚归位,族里事物尚未处理清楚,青龙这拜帖来的时机还真巧得不能再巧了。

玄看看他脸色,继续说下去:“青龙天昭希望能亲自来丹穴山,恭贺我王归位。”

“三族局势乱成这样,他倒真的敢淌这混水,”流焰倚向矮榻的软毯上,想了想,道,“那就顺势邀他过来,我既回来,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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