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时,男女老幼雀跃欢呼,奔走相告。
「姚先生回来啦……」
「尽欢大哥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我站在一边笑咪咪的看着他们被人潮包围。
我没有看错,他们不是邪佞之辈。从那一张张真诚欢悦的脸上可以看出来,他们应该是这岛子的灵魂人物吧。
我新的人生路途,就要从这里开始了。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号,渐渐从江南的烟水深处崛起。
各种土产,生丝、茶叶、绢绸、瓷器,质量好,价格低,还有各种各样精致的小东西,竹编木刻,人们从没见过的鲜艳染料,像天边云霞一样多变的颜色。女子用的胭脂,小孩子爱吃的糖果点心,没有这家商行不卖的东西。
店面开在繁华的街边,一样样物品整齐堆放在货架上,每一样的标价都公道合理,包装也比别处讲究。
尤其是女子们青睐的东西。盛胭脂的盒子是小巧的白瓷盒子,瓷质晶莹细腻有如美玉,一抹嫣红在莹白中闪动,怎么让人不心动?孩子们吃的糖果用花花绿绿的彩纸衬着,大人在这样的美味前面也要流下口水。
商行的门竟然是陶瓷烧制,白底细纹,上面绘着竹枝与桃花,边上描着金漆,一个彷佛是琉璃水晶般透明的「章」字嵌在门上,让来来往往的的人不由得驻足长观,敞亮的店面,琳琅满目的新奇物品,在在都诱惑人走过去,拿起来,将之买回家中。
所有的商品,无论纸包,布包,盒装,底下无一例外,都有个小小的「章」字。
这家商号,便被远近的人称为「章记」。
虽然这家店的横空出世,令许多人看不明白也摸不着头脑,但是的确价廉物美,时不时来个大减价,招牌打的令人发笑,非常新奇——「跳楼放血大减价,足尺花布十文钱一幅」,又或「其实瑕疵也是一种美,每个碗上的花样都不同,一天三餐,餐餐不重样」。那些花布或是花色过时了些,碗上的釉花,有的少个枝子有的少片叶,还有的碗口略扁略偏,果然没有一个相同。
有时候会把字写在很多红纸上,整条街都贴遍:「不见得每个姑娘都能闭月羞花,但是每朵花都有自己最美的一面——购买章记亮白香粉一盒,赠独家美容手册一本!让妳的容颜与众不同,就从章记瑰丽开始!」
换季之时,又出新帖:「炎夏烈日晒伤了的头发,需要精力的保养。章记茶籽头油,每日一搽,清香四溢,还您黑亮秀发……」
种种新奇层出不绝,叫人目不暇接。生意兴隆自不必说,名气远远的传了出去,江南六州无不风闻。
我坐在茶楼上头,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对街章记超市人头汹涌。
本钱也收回的差不多,是时候开个分店。那个章字映满眼帘,门上,窗上,人们捧的东西上……从前就梦想过,把这个字变成一个品牌。
梦想是实现了,却是在这样一个遥远的地方实现。
入秋了,该进的货,该清的货,要打理清楚。
还有,岛上现在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原来那种赤贫安静早被我折腾的不见踪影。
姚筠说我一身铜臭,连带岛上的猫儿狗儿都不得安生。
可是大家都很开心;打渔种菜,有什么好日子过?一年到头苦哈哈的捱下来,种出来稻米自己却不舍得吃,打来的肥美鱼儿也卖与人换钱,到了年底,大人孩子混不上一身新衣裳;安贫乐道,是姚筠这样的圣手秀士可以做的事。
他把医病得来的钱救济岛上的人,但是这样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我想了想,夏天都过了,得把那些绢纱宫花贱价卖了,腾地方摆新货。
在皇宫是没有白住。什么宫粉宫花的,见了用了不少,民间的人对宫内的神秘有一种本能向往,而这些东西的确是外面没有见过的,所以大受欢迎;其实大部分创意还是来自未来,借个皇宫秘方的名,让人们不觉得那么匪夷所思,更易接受。
用料不多,只是样子精巧,绢纱堆的宫花,没有一枝花样相同,推出之后,大受江南仕女欢迎,几乎人头一枝。
上半年忙着开业和开发商品,忙得一个囫囵觉也没睡过,现在工作少了些,但是姚筠督促我练功一点不给情面。
我也想早点把流花功练成,这样就可以不用顶着一张万年娃娃脸到处晃了。
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要是出面去谈生意,人家肯定不会信任我,还是早早的成熟起来好。
姚筠比较忙,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药箱一拿,几天不回来是常有的事情。他出去行医,有时候常常大把银票拿回来,我就充公了当流动资金。
有时候不但不拿回来,出去时候身上我给塞的钱还都花个精光,我也没二话。
不过姚筠用的药箱,开单子的笺纸、笔、砚台、常用急救药的小瓶,还有所用扎药装药的包装纸上,全部都有我的独门商标「章」字。
这么好的正面广告,怎么能放过机会啊。
姚筠问过一次为什么用这个字,我当时很平淡的说:「我没有家,又是死过几次的人,现在,我不叫白风,也不叫宁莞。我的名字,叫章竟。」
姚筠这人很精明,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什么。他一直沉默,对我也一如往常。
下楼的时候我抬头向对街看。天气不热了,门口窗子上的遮阳篷已经拆了,可以很清楚看见店里的事。一堆人闹哄哄挤在一起做什么呢?难道有小偷么?
「过去瞧瞧。」我领着尽欢往店里走。
店里经常出面的负责人是刘头儿,我每次来也都是以一个普通顾客的身分走走看看,所以不怕被店里的那些伙计认出来而造成什么不方便。
店里人不算太多,这会儿人应该去吃饭了。糕点柜台跟前挤满了人,我看看柜台里,是小潘当值,系着白围裙,一脸是汗。
外头有人大声叫嚷:「记的点心吃死了人!走走走,咱见官去。」
尽欢一听便急了起来,向前一大步。我拉住他摇了摇头,往前挤挤,看到那个叫嚷的人,长得就是吊眉歪眼儿黄爆牙,一副奸相。
笑话,我店里从进料到最后上架,每道工序都把关很严,制作中更是保证了高温消毒,师傅和伙计都全面整洁了才能上岗。
当天点心卖不完绝不再卖,留着自吃或是干脆处理掉。怎么能发生吃死人的事?
这会儿刘头儿他们应该也是吃饭去了,当家的不在,难怪小潘一脸无措。
看他那个红光满面一脸奸馋的样子就有诈,我挤在人群里细声细气地问:「吃死了什么人?死了几个啊?」
「我儿子吃死了!」
「尸首在哪儿呢?」
「已经抬往县府去了!快跟我走,咱见官去!」
小潘是为数不多认识我的几个人,他听出我的声音来,急相立刻便没了,抬头大声说:「我们章记的点心绝对是真材实料,新鲜好吃。你那不知道吃别的什么吃出毛病,倒栽在我们头上!见官就见官,谁怕谁!」
我在心里点头赞许。
见官有什么好怕?自从店子打算再扩大规模,县府我就没少上礼。这个现管的七品官,穿的用的全是我们店的货,家里吃的玩的也都由我奉送,哄的他家上上下下眉开眼笑,见官难道我就怕了?
古往今来人没有不好热闹的。街上的闲汉也多,还有许多无所事事之人,又或是别有用心之人,推推搡搡的拥着那个惹事的人和小潘向外出去。
我一眼看到刘头儿已经从边门赶进来了,冲他歪歪头,他会意的停住步不再过来。小潘回头在人群在寻找我的踪影,我给他一个微笑,示意他放心。
衙门在城东,过两座桥,绕了三条街,一路上声势浩大,人越聚越多,都想看个究竟。我嘴角含笑,一边伸手入袋去抓瓜子吃,转头看尽欢一脸苦恼,安慰他说:「你别怕,我们吃不了亏的。」
他的答案害我差点跌跤,「公子,别吃太多瓜子,这里没有茶水,回来你口渴。」
纷纷攘攘的,衙门到了,朱红大门大敞着,当院地下放着一张草席,下面明显是盖着人。旁边一堆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将衙门口围的水泼不进。
我的胃口一下子降到了最底点。本来以为那人只是随口说说,吃死了人。没想到他们下好大本钱,竟然真的……
这具草席下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是,在死后还被如此利用糟蹋,又或者,根本是被人谋害……我脸沉了下来,看热闹的心情是全没有了,瓜子和壳子纷纷洒了一地,抬腿迈进那道高高的门坎。
一开始没想过要把生意做大,但是我就不信穷人会永远受穷,岛上那些本该红润的孩子的脸,却是苍白消瘦,腮都凹进去的,让我忍不住要插手。
鱼不能卖那么贱,冬天和夏天怎么能卖一个价?生丝也是,凭什么就只能卖给那些集散地的贩子,赚来的小钱还不够吃一个月的饱饭?有一个小小的瓷窑,却是停了火的。因为没有钱买料请工,而做出来的东西又没有销路……
一切的一切,并不是人穷志短,只是因为,没想到过,没想到要去怎么做,改变这一切。
小小的孩子,把一块我递给他的糖,舔了又舔却舍不得吃,拿回去给更小的弟弟,当时,以为自己早就已经麻木迟钝、热情尽消的心底,又冒出一股酸涩的泪泉。
堂鼓被擂的山响,我站在鼓后面,小潘不时把目光投向我,我的目光则是一直盯着地下那张草席。不到三尺长,微微的隆起……应该还是个小孩子吧!
这些人怎么能这么的毒辣……只是为了扳倒章记,便可以将人命如此轻贱和利用?
他们和皇宫中那些会吃人的人相比,恐怕很难分出谁更毒辣。
哪里都有这样的残酷,世上并没有安乐净土。
刘头儿遣来的人向我回报,我脸上并不动容,又吩咐他几句,看他挤出人群去。
衙役们分边站好,县官迈着方步上堂;那告状的自称名叫刘二,死的是他侄子,是吃了章记卖的点心死的,大夫说是中毒而亡,那孩子一天只吃了我们这儿卖的一样东西,明摆着是我们的东西有毒;县官清清嗓子,还没说话,师爷先站了出来。
这个师爷年纪极轻,文质彬彬,我让人给他送过几次钱物,他避而不收,不知道是嫌少,还是自视清高。
现在的我一身铜臭。钱买得动的人,我就很喜欢他;钱买不动的,我就有些厌恶。
「刘二你以何为生?」
「小人家里有些祖产,勉强可以度日。哥嫂早亡,现在侄儿又被害死,还请大老爷为我做主。」
「你侄儿吃的点心,是他自己所买,还是你买来给他吃?」
这人问话按部就班,完全是衙门里的老一套。我目光在堂上游移,我想看到的几个人都已经看到,便又轻轻低下头,只是支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是小人买给他的。侄儿一向很想吃章记的点心……」
后面人群中忽然有人起了一句哄:「你一向对自己儿子又疼又宠,对侄儿视若眼中钉,怎么突然舍得买点心给他吃了?」
有人附和说:「是啊是啊,那孩子每天照着三顿挨打,还不给饭吃,今天日头从西边出来给买点心,结果倒把孩子吃死了呢。」
师爷眉毛不动,静静地问:「尸首可验过了?」
仵作捧着条子念道:「孩子腹中有毒,七窍流血,确是中剧毒而亡,应是碱石之毒。尸首已硬,手脚发僵,肚腹如铁,该是已经死了四、五个时辰。」
那师爷道:「店家何在?」
小潘叩个头道:「小人姓潘,是店家伙计。糕饼点心的柜台,是小人负责看管。」
那师爷道:「现有状告章记商行所售点心有毒致人死命,你一个小小店伙能负起责任来么?」
小潘抬起头来,大声说道:「大人明鉴,这人明明是诬告。」
堂下有人跟着叫道:「不错不错,就是诬告!」
衙役们喝叱有声,底下人声静了一静,师爷问道:「怎是诬告?」
小潘胸有成竹:「章记所售点心,出炉上包时都有人试吃过,一看口味好不好,二看其中有没有杂质不洁。
「昨日出炉点心,试吃之人无恙,上午便售卖一空,也没有一个来说吃出毛病来的。点心都是一炉所出,面团、馅料、香油都是一样的,怎么只单单他一家出事?」
那师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刘二大声厉喝:「你别抵赖。那孩子一天就只吃了你一家的东西!」
小潘分毫不让:「你从早到晚掰着他嘴看了?他什么也没吃过?」
刘二道:「他就是没吃!」
底下登时又有人叫嚷出声:「得,又把孩子饿一天。到底是亲侄子远啊,一天啥也不给吃。」
刘二脸皮胀红,冲身后喊道:「哪个不三不四的说话,给我站出来!」
人群后面的人哄笑道:「你个泼皮,谁不知道你家的事。平时连稀粥都不舍得给侄子喝一口,倒舍得给点心了,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刘二分辩:「那是掉地上了……才给他吃的。」
人群笑得更响:「那你一包点心,你们一家吃了都没事,侄子吃一块就死了?」
我靠着柱子站着,尽欢轻轻碰碰我,「公子,回去吧。姚先生今早还说不叫你在外头多待呢。」
我摇摇头。
他急的左看右看,「有刘叔他们在,肯定没事。公子,咱先回去吧。」
我摇摇头,「尽欢,那个小孩子十成是让他这个叔叔害死的,你不觉得他死的冤屈么?」
尽欢搔搔头,「那我把他叔叔一剑砍了好了。」
我失笑,「剑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目光游移,看看这公堂,「不过,如果这大堂不能给我一个公正,我们再动剑也不迟。」
那师爷等人声平复,又问道:「刘二,你说点心是章记所买,有何凭据?」
刘二忙道:「有,有,章记卖的点心包纸都有他家的字号。」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纸来,一边有衙役接过。
小潘忽然说:「大人,我想看看这纸。」
刘二拦说:「大人,防他撕破了。」
那师爷道:「你好生看。」示意人把包纸拿给小潘。
小潘看了两眼道:「纸是没有错,上面还有蛋黄酥香味,是昨天早上第二炉的点心。这一炉卖的最快,这包纸是一斤包,想必刘二是买了一斤点心才给他这么包上的。不知道这一斤点心他侄儿都吃了么?」
师爷看着仵作,那仵作摇头道:「孩子肠腹刚硬,但胃囊不鼓,应该是只吃了一块半块的。」
小潘磕了个头,不卑不亢的说:「那剩下的点心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要真是有毒,留着岂不是害人。请大人派人查一查剩下点心的去处。」
人群中忽然有个脆脆的童音道:「不用查了,那些点心我见刘小宝抱着吃来着,还因为狗儿讨食踢了一脚黄狗,我在门口都看见呢。」
小潘冷冷一笑:「刘二哥,你家的狗欺软怕硬,连吃的也是。光毒死你侄儿,毒不死你儿子。就是不知道你家买没买过碱石?是不是你侄儿肚饿,一急把毒药也吃了?」
第四章
刘二像被咬了一口一样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说我毒死自己侄子了?」
小潘针锋相对:「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数!」
刘二急道:「我可从来没买过碱石那种东西!我家里也没有耗子要杀……」
那县官一拍堂木,「肃静。」
底下人重又静声。
县官道:「刘二无真凭实据,你侄儿一天究竟吃过多少东西,谁也说不清楚。章记点心有口皆碑,质量无差,虽然你侄儿死了也是可怜,但章记却也没什么有亏的地方,由章记商铺送你几两银子烧埋发送,把孩子后事办了吧。」
这个官我早知道他胡涂,两边抹稀泥,草菅人命。
堂下人众啊一声,百般滋味在这一声里表露无遗。
我早知道章记不会有事,可是,这个死去的,又被抬到这里来的可怜孩子……忽然那师爷道:「大人,这个孩子的死因确有疑点,有待详查。大人就此结案似有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