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成天击掌道:「好,把桌椅搬开,试上一试。」
侍卫们一起动手,殿中一下子空起来,我随意的往前一站,身后有人上来,替我褪去锦袍,露出里面一身白色的劲装。
「尽欢!来!」
他拱一拱手,道:「公子小心!」双拳一错,合身扑了过来。
我知道他练的外家功夫厉害之极,便是不用刀剑也厉害得紧,横刀反切,竟然是不顾他的攻势径取他的颈项。
这本来是江湖中武功不算怎么高的人撒泼的打法,要嘛对手就拼个两败俱伤,要嘛就回招自救!
尽欢当然不能跟我两败俱伤,侧身闪避,那一拳击到半途,被我手腕轻转,刀背在他腕上磕了一记。他脸上一红,下盘依然是极稳,拳头迎面朝我招呼过来,我腰身后仰,刀锋平推斩向他腰际。
两个人都打得快,尽欢拳脚有力,虎虎生风,我则是诡招不断,总逼得他不得不回招自保。
因为他不能对我下狠手,而我又总是机变有余,打斗一场,他额上已经渗汗,神情也有些焦躁,竟然在我身形飘忽游走之际陡然站定,双掌虚握,双目圆睁,喉间低吼一声,合掌一翻向我横推猛击!
我脚尖点地离地跃起,不向后避,反向前冲,他大惊之下一掌打偏,一片破碎惊呼之声。我从他身侧掠过,刀尖在他腰间点了两点,在他身后站定。
尽欢呼哧呼哧直喘气,偏殿里一时间静得很,没人说话。
龙成天清清嗓子:「竟儿,你这就不对。说了试刀,你净捉弄他作什么?这刀也没试出来什么好处。」
尽欢身形肃立,嗒嗒轻响,他腰中系的一块金牌丝索断裂,牌子掉在地上。
他脸通红,不知道是拾起来好还是不动好。
我一笑,伸手在刀身上弹了一下,嗡嗡吟声不绝,「刀好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是这两天积点闷气,要发散发散罢了。尽欢,你肯定不会生我气是不是?」
他忙点头,「是,公子要早说想出气,我不动让公子打就是,省得公子费事。」
嗯,到底是我的尽欢,事事以我为重。
尤大哥磨了我两年,我硬是咬牙不松口,一直把尽欢留在京中。
我把长刀递给尽欢,说道:「照这个样子先铸三万把,京畿守备驻军先发一万,禁军发一万,剩下的,你押送去给尤将军,他西南这一年战事不断,狼仓族屡屡犯境,让这宝刀到该显身手的地方扬威去。」
也是时候了......再不让尤烈尝点甜头,他哪还有心思镇守边关?
尽欢接过刀,站定了向我躬身,「公子,这一把剑连工带料,价不下百两。」
我点点头,从袖中摸出签花铁牌,「先去支三百万两,不够用再来领。」
他双手接过了牌子,哑声说:「公子多保重,我这就去了。」又向龙成天叩了一个头,转身退了出去。
我伸个懒腰,说道:「有没点心吃?」
一旁小陈急忙道:「已经备好了茶点。」
我点点头,对龙成天说:「那你慢慢问话,我用茶点去。」
小陈取过锦袍雪裘,我一手挥开,「打架出了一身汗,不穿了。」
龙成天道:「小竟别走,朕也想用些茶点了。多呈些热茶来,让三位新秀也暖一暖。」
我似笑非笑站定,「不必,我在这恐怕有人食不下咽,那多难过。」
龙成天笑着招手,「别淘气,这么多人在这里,快过来。」
我左右看看,嗯......好吧,给你一次面子。
我和龙成天并肩而坐,热气腾腾的茶点呈上来,因为我偏爱吃肉,所以在常例的点心外,特别切了一小碟子肉脯,奶油炸的面点里也塞满肉松,喝的是热腾腾的牛奶。皇帝跟我吃一样东西,难为这个以前总说牛奶腥气的人,竟然也喝得很开心。
龙成天低声问道:「你留下陆升平,想派作何用?」
我喝一口热牛奶,「这当然听从皇上调遣。」
他一哂:「得了你!少打鬼主意,想说什么尽管说。」
我嘻嘻一笑:「喏,前天不是在说于州......」
他看我一眼,我笑嘻嘻的和他对望。
嗯,成交,陆才子的去向,已经底定。
让他到于州那不毛之地去给我发展经济去。
除了陆升平,其它两人多多少少都用了些点心,陆升平灌了一气热茶,仍然处于半离魂状态。
屋角都生着火盆,暖意融融,鼻端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让人神清目朗,甚是舒服。我拉过锦毡盖住我和龙成天的腿,舒舒服服向他肩上
一靠,「那你问你的正事,我且歇一会儿。」
他无奈一笑,伸手抚摸我的头顶,手顺着发滑下来落至肩上,将我揽住,「好,你便歇一会儿,等晚膳好了我叫你。」
我靠着他胸口,他心跳声音沉稳有力,一声一声连绵而规律,让人不自觉的心安。
活着......真好。
他是活着的。
还记得我从雪中把他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与一具冻尸无异,脸作青紫,唇色发黑,四肢扭曲变型僵硬。
但是,他现在还是活着的......
这就好......
我昨夜本就没有睡好,上午和午后又费了神,刚才又和尽欢动武,有些支撑不住,原来是想靠着他坐一会儿,却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我放松身体,还记得说了句:「回来把蛇胆粉预备好,皇上晚上要用......」听着小陈模模糊糊答应了,心里一松,靠着他便陷入沉睡。
第二章
「皇后?皇后?」
我慢慢睁开眼来,定一定神,看清眼前是谁,不由得笑出来:「哟,四王爷来了,失迎失迎。」
他却是一脸急相,甚至顾不了尊卑上下,一伸手把我拉了起来,「皇后,我有件事请求你,你千万千万可要帮我的忙。」
我坐起来,发现睡在自己寝宫床上。唔,怎么回来的?挽一把头发,我拿过枕旁的带子,「你怎么进来的?我的侍卫太监都不知道哪里偷懒去了--你找我什么事?」
他急道:「来不及了,麻烦你和皇兄说,不要差姬慈去漠北镇守。」
我想了想,姬慈便是下午留下的那武举子两人中的一个,举止合度,谈吐有物,正是武举头名。而且我翻过首册,他家中世代行伍,出了
不少将才,这样一个美质良才,放出去历练几年,堪当大任,这原是应该的。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奇怪:「为什么?」
小陈探头看,道:「千岁要梳洗了吧?晚膳已经备好。」
我道:「好。」
四王爷一急,伸手抓住我手臂,「皇后,我皇兄他下午已经发话,要姬慈三日后便整顿行装去漠北军中。明日一早恐怕便正式发诏,你现下和他说来得及,等兵部行文了,就拦不住了。」
我看他情急于色,与平时那种大大咧咧的嘻笑模样全然不同,笑道:「怎么?他欠你赌债不给,还是结了风流仇怨?那也用不着阻他去,我着人说,给他在那边多吃点苦头,包管四弟舒心满意就是了。」
他急的喊出来:「我是正经求你!你别和我拉扯夹缠不清!」
我心中大奇,小陈本已经拧好了热手巾,我挥手让他退开,坐下来道:「你说说缘故,要是你有理,我自然帮你。横竖今天兵部是不能发文了,一夜长着呢,你也不用急成这样。」
他定了定神,喘了两口气,坐了下来。小陈何等机灵,已经斟上热茶,分别呈给我和四王爷;我侧眼看到他左颊红肿高起,显是刚挨了打,再看四王爷龙成英脸上的神态,不用问,打了小陈、喝退我侍从的,一定就是这个活宝。
我心里哼一声,脸上不动声色。
小样儿,敢打我的人,我要是能让你顺顺当当遂了心愿,我这皇后让给你当!
他喝了口茶,张口道:「我和小姬那是从小结的冤家,又打又闹,先前他打不过我,后来我生了重病,他却武功日进,架是打不了,但是骂战还是常有。后来......」
我偏头看他。你要求我办事,难道还对我防这防那?
他平时何等嬉皮厚脸的一个人,居然老脸微红,侧过头,眼睛不与我相对,说:「有一回我去看南城东湖选花国魁首,轻车简从就去了。那时有个粉头,名叫玉蝶儿,相貌好歌喉好......」
我眨眨眼。得,让他说,他真就从头说起,居然越扯越远。
幸好在我发声阻止前,他又扯回来了:「我被地痞围住,身边的人偏一个都不在。吃了好几下子,小姬突然从天而降,将我救了。」
我道:「唷,那人家救了你,你还记恨他?」
龙成英道:「我自然不是那样的人。打倒了那些人,我跟他道谢,请他去喝酒。」
「生平从来没在那种地方喝过酒,我可不知道那里的酒有花巧,结果,后来......」他扭扭捏捏,脸涨成了酱色。
我怔了怔,听他又说:「结果后来喝到床上了,荒唐胡涂也不知道怎么过了一夜,天明时小姬把我痛打得不能动弹,头也不回的去了!从那天起他再不肯搭理我,我软求也好,硬磨也好,他要嘛不理,要嘛举拳就打!
「我请了王兄赐的金牌去和他说话,他也是爱理不理,没好声气!其实他家中世代良将名士,实在不用武举出身,他就是想避开我,避得越远越好......」
最难为情的已经说出了口,他越说越收不住,我却有些恍惚。
妓院,花酒,荒唐的情事。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啊,或许并不久......我也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那烛影摇红,暖帐流香的回忆......
可是红烛依旧照,那红烛下的人呢?
我心头一酸,一股热气冲上来,我闭了下眼,重又睁开,眼里仍然清明,「你就是想说,你喜欢上姬慈了,不愿意他走,是不是?」
龙成英连连点头,「是,是,皇后,请你千万帮忙。这个事我求旁人无用,母后一定不肯同意,皇兄定然斥我胡闹,可是皇后你也是男子,却嫁了我王兄,定然了解这个男子和男子,也是可以、可以......」
我低下头,不理会他可以个什么出来。他静了一静,声音哀恳:「皇后,我只能求你帮忙了,你就当是可怜我这个做兄弟的,帮我一把。」
我看他脸上情急之色的确不是假装,收束心神,说道:「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我要是同皇上去说,别说一个姬慈,十七、八个也留下来了。」
他脸上一喜,拉我的手道:「皇嫂就是疼我!兄弟我一辈子不忘皇嫂今天恩德。」
我一沉脸,翻手重重在他腕上磕了一记,「你喊我什么!」
他忙作揖,「千岁爷息怒,息怒,我一时说溜了嘴,绝不是有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兄弟我一般见识!」
我正色说:「你先别忙谢,听我说完,虽然我说话容易,可是说完话之后呢?姬慈满腔豪情,一身武艺,我白天打量他,志向可不小。你强留下他,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他能开怀么?就算你留得了他今日,能留得了明日,后日?明年,后年?」
龙成英张口结舌。我叹口气,接着道:「他刚成年,未成亲也无子嗣,你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有一子一女外带六个妾。你留他下来,打算做什么?让他给你孩子当现成的妈?还是当你第七个小老婆?
「太后对你一向宽容,可是你要娶男子做正妃,恐怕不是易事。但如果要姬慈不明不白和你在一块儿,他如此心性怎么会肯?你又怎么能如此待他?又或是你抛了皇家的姓氏,跟了他去天涯海角?」
几句话说得龙成英目瞪口呆。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当时我和龙成天之间,这些问题也都是存在的,他有孩子有老婆、有老妈、有江山,件件都是阻碍;要不是当时他差一口气见阎王,拼死拼活抢回命来,太后能不能那么痛快的撒手让行,真是未知数。
他的孩子,他的小老婆们,也让我很头痛过。但是他已经死死抓住了我的手,我没得选择,无论有什么阻碍,我也要一一除去。
我站起来,小陈伶俐的把握机会替我着衫系带,束袜穿鞋。
看他垂头丧气,我又重重刺他一下:「再说,你徒活二十余载,吃喝玩乐,浪荡度日,浮名在外,毫无建树。你凭什么指望姬慈就看得上你?能甘心和你在一块儿?
「你有什么好处能让他喜欢?有些话说出去容易,想收回却难;有些事看似简单,做起来却不易。你不妨好好想想,明天上朝之前,再来找我吧。」
晚膳并不像从前一样,陈了一桌的食物。
四个热菜,真是色香兼具,想必味也是一定不差的。我坐了下来时,龙成天已经吃了小半碗饭,「等你一会儿了,怎么才来?想是不饿。」
我道:「......是四王爷来了。」
他哦一声:「四弟来做什么?是不是又看上什么宝贝来讹你了。」
我笑了笑。年前终于烧出一窑玻璃,先做了批不怎么成功的军事望远镜,比现代的当然是差很多,但是在这时期军备落后的环境中,已经是珍宝一样。
这件事情是极其机密的,却被四王爷看到我在试样品,大惊大叫,死活非给要去。我没法,只能严令嘱咐他不可露于人前,也不知道他究竟拿那望远镜,做什么用去了。
龙成天这样说,我想了想,道:「差不多,就是这次他看中的东西麻烦了些。」
「是什么物事?」龙成天显然是讶异。他知道我对身外之物向来不看重,成箱的绸缎也好珠宝也好,钱财金帛也好,都是随手可以丢开的。
我刚起床没有什么胃口,只吃了两口饭,「成天,四王爷他小时候出过什么变故?他和我说他受过伤。」
龙成天愣了下,我看着他的脸,没忽略这一瞬间他神情的改变,「和你有关么?」
他苦笑:「有,怎么能没有,和母后也有关系。」
我哦了一声。他续道:「那时候皇三子是我的劲敌,他......他的生母石妃却在一个要紧关口,去给老四施暗算。」
我讶然:「石妃是弄错了吧,暗算也该冲你去才对。」
他吁了口气,没说话。
我不太喜欢吃饭时有人伺候,旁边没有人跟着,我便接过他的碗替他装汤。
「其实,下手之前,母后与舅舅早已知觉,真正伤了小四的,倒不是石妃的人,但罪过自是由石妃与皇三子一并承担。」
我手抖了一下,热汤溅了两滴在手上。谁说虎毒不食子......太后对利用价值不大的儿子,就能下得了这样的手。当时文史阁那场火,我想了许久,觉得人人皆有可能,却没有去想她,可是,往往幕后黑手,就是那个你从来想不到的人。
我自认为那时我和她没利益冲突,可是怎么可能没有?我不做皇后时,她是后宫第一人,我做了皇后,她就迁居别处,过着类似出家清修的生活。这固然是历代宫规,但是一个弄权已经习惯的女人,怎么会觉得那样的生活适合她?那场火,确实烧死了「皇后白风」。给皇帝一个很好的铲除异己的借口和机会,也给她又多挣了那么长久的集权生活。
能在后宫中爬到最高位,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皇帝。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简单得了呢?我那时一直不将她视为危险人物,也没想过多加防备,实在是个笨蛋。
要不是明宇救我......汤碗轻轻放在桌上,近来我时常恍惚。
明宇临去时的眼神,冷漠,疏离,一丝我熟悉的柔情,也找不着......
他在漫天飞雪中越走越远,直至身形被风雪掩没,始终没有回望一顾。
明宇已经彻底将我摒弃在心门之外了吧?
龙成天无声的握住我的手,说道:「四弟身子骨伤得很重,虽然性命保住了,可是从那以后心性也变了,再不求上进,整日沉迷玩乐,酒色昏昏......说起来,实在是母后和我亏负于他。」
他轻轻晃我肩膀,「怎么了?」
我打起精神:「没什么,用膳吧。」
他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调羹在汤里搅了几搅,汤底的汤料便浮上来,香气甚浓。他舀了汤来递到我嘴边,我张口喝了,却辨不出美味。他问道:「究竟老四寻你什么事?怎么还鬼鬼祟祟的?」
我想了想,说道:「今天先不论,明天再说。四王爷素有个胭脂王爷的名头,我倒想看看他明天去不去早朝,要是去了,又有什么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