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准备起身找一件外衣。
“咦,马克,你的衬衫上怎么有血渍?”
我低头看看衣襟,果然在衣服的下摆有一小块黑红,就像蹭了一块油漆。
马修立刻大笑起来:“哈哈哈,想必你做梦也在吃老鼠肉了!”
我敲了一下他的头:“那我的嘴上该有很多老鼠毛才对。”
“哎?说不定你连皮带毛都吃进去了哪。”
他眨着蓝色的眼睛,故作天真。
马修的模样长得很不错,可惜从小就被父母遗弃,又成了乞丐,虽然有十五岁了,可因为营养不良,身材又瘦又小。
“少胡来了,去工作!”
我披上他从垃圾堆里翻出来送给我的一件毛外套,抓起他和门角的铁钩、铁铲、麻袋,走出了家门。
大清早的垃圾桶里,堆放了一夜的废品,这是我们发现宝贝的最好时机。
我们在附近的街区,一家一家地仔细翻着塑料垃圾桶。
马修找到了一双半新的棉皮鞋,鞋帮子只不过开点儿了胶,就被主人丢弃了。
“马克,这双该合你的脚!”
我正专心致志地在一堆垃圾里找食物,天气冷,很多吃剩的食物不容易腐烂,回去把咬过的地方切掉,自己能吃就吃,吃不了的喂老鼠。
马修见我不理他,抱着棉鞋啪嗒啪嗒地走过来,啪地一声把鞋扔在地上:
“你试试看,如果合脚就给你穿。”
我看了看那双鞋,咖啡色的,高帮,样子还不错,冬天可以御寒,就拎起来跟自己的脚掌比了比:“好像有点大。”
“没事儿,多穿几双袜子就不大了。”
马修抢过皮鞋挂在自己脖子上,又走回去接着翻垃圾桶,嘴里还嘟囔着:
“看看有没有我的……”
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一袋开了封的冻牛肉,想必是味道不好,只咬了一口就被扔了。“没人要你,我要你。”我对它说,把它折好揣进外套口袋。
“马克,看我找到了什么?”马修又兴奋地大叫起来。
妈的,该死的!为什么他总能有新发现,我却只有一袋冻牛肉?
“这回又是什么?”
“是一个像框!”
“有照片吗?”
“没有,玻璃碎了只有框子,照片肯定被拿走了。”
我接过他手里的像框,象牙色的边缘,有两只带翅膀的天使浮凸出来,左一个,右一个,脸孔相对,上面还贴着一颗小小的粉红色的心。一看就是女孩房间里的摆设。
“这家昨晚一定发生战争了。”马修自言自语。
我忽然想起一件东西。
从怀里贴在胸口处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三个人的合影,中间一个是我,左边一个是卡门,而右边的,卡门告诉我他叫佩洛。
卡门还告诉了我,我们三个人认识的过程,我为什么会住院,照片上的男孩和我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怎样垂死在公牛角下,后来又怎样离奇失踪。
到现在,我拥有的全部记忆都是她讲给我听的,而我自己的过去,只剩下一个个碎片,有时会出现在梦里,有时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听卡门说,我从斗牛场的看台上跳下去,重重摔在了地上,头部受到了冲击,医生诊断我得了中度脑震荡,会暂时性失忆。
因为想不起来我是谁,我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就逃走了,用我皮箱里的钱买了一张飞往罗马的机票。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来罗马,卡门说我本来是要来罗马的,因为出了意外不得不住院。而冥冥中我感觉到沉睡在身体里的那个我有着来这里的强烈愿望,所以我坚定地回到了罗马。
但是回来干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后来,我就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马克!马克!”
马克是马修给我取的名字。虽然卡门说我叫萨维奇,可我总觉得那个名字不是我的,听起来别扭。
“什么?”我缓过神来,手上仍拿着那个像框和照片。
“马克,这是你的照片?从来没见你拿出来过啊,能给我看看吗?”
我递给了他,他贪婪地欣赏着,指着照片上的人兴奋地说:
“这是马克!这是马克的妹妹!这是马克的弟弟!原来你有弟弟和妹妹?”
我狐疑地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印象中,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弟弟,但卡门不是我妹妹。
“我记不得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指责我说:“你的记性可真坏,连自己的弟弟都忘了,你的弟弟很英俊呢,嗯……比你英俊!他是干什么?”
我努力回想着,拼命回想着,这个被我认作弟弟的人,他是干什么的。
好久,脑中却有一片混乱发生,斗牛场,斗牛士,人群,鲜花,鲜血……
“他应该是个斗牛士吧。”
“咦?他是个西班牙人?你可是地道的意大利人呀。”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
我的头开始胀痛,每当我努力想想起以前的事,脑中都好像上演一幕幕的混战。
“好吧算了,既然你有照片,这个像框就送给你了,你把照片放进去,天天看着它,让它陪着你。”
“谢谢你,马修。”
我很感激马修,虽然他只有十五岁,可在这个世界里,他明显比我成熟。表面看上去是他跟着我,其实,无时无刻地,照顾我的,都是他。
他是一个善良的男孩。
26.夜游神
我们转遍整个街区,都没有太惊喜地发现,今天的收获实在是少得可怜,除了一双皮鞋和一个像框,我们只捡了快废铁和废金属丝,这是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了。
到了中午,马修饿了。
我也饿了,但我们的钱已经没了——路过一个巷口时,马修看见了更可怜的老乞丐,把钱全给了她。
我没有阻止他,他的善良只会让我自惭形秽。
正巧路过一家面包房。
香喷喷的奶油香味从面包房里飘出来,刺激着我们的味蕾和食欲,马修的蓝眼睛放着绿光,他咽着口水说:
“马克,怎么办?我饿得走不动了。”
我忍着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噜的叫声安慰他:“我口袋里还有一袋冻牛肉,回去煮热了给你吃。”
“可我想吃面包。”他指着面包房,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也想吃,但我们没钱。”
他眨眨眼睛望向我,狡黠地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们去偷。”
“偷?”
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来了罗马后,再贫穷的时候我都没有做过小偷,这不是胆量的问题,只是我意志坚强。
“对啊,我们到面包房里,你装作和服务员聊天,我就从货架上偷面包,然后我们就——跑没了影,他们追也来不及。”
“万一有警察怎么办?”
“我看过了,这附近没警察,要是有,我掩护你,我是小孩,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这太冒险了!”
“马克马克,我求求你了,我宁可坐牢,也想吃那个面包,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吃过一块像样的面包。”
他的哀求满含辛酸,我软了心,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整整衣服,忐忑不安地走进了面包房,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百无聊赖的坐在玻璃台子后面想心事。看来面包房的生意今天也不怎么好。
“小姐……”
她抬起眼睛,首先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然后鄙夷地挥挥手:
“去去去,我们这里没施舍。”
她当我是乞丐,我有些恼怒,但看看自己的穿着,脏兮兮地破烂衣服,不是乞丐又是什么?
“我要买面包。”
她挑起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大声问:“买面包?你有钱吗?”
“我有,当然有!”
明显感到了底气不足,我把手揣进口袋,假装那里塞满了鼓鼓的钞票。
“那你要买什么种类?可以自己挑挑看。”
她盯着我的口袋,语气缓和一些,萧条的生意让她也很想做起乞丐的买卖了。
“我不懂,”我故意遮住她的视线,好让已经拉开门缝的马修能顺利地溜到货架,拿面包,“还请您给我介绍一下。”
“好吧,”她有些不耐烦,强打起精神给我介绍各式各样美味有人的面包:“巧克力的,香草的,奶油的,黑麦的……你喜欢什么口味儿?”
“巧克力。”
“呃,那就对面第三层,你自己去看吧。”
我稍稍侧过身,马修已经藏好了面包,正溜出去,我慢慢走到货架,他蹲在地上,在我双腿的掩护下,一点点往外蹭。
“小姐,我看了,没有我喜欢的,下次再光顾。”
不忍看他辛苦,我替他拉开门,决定和他一起逃出去。
“神经病!一定没钱!”
服务员生气得破口大骂,我则偷笑着和马修一起飞奔而去,竟然没人发现我们的恶劣行径。
我们一口气跑回了家,还没等喘匀了气,马修就迫不及待地把战利品哗啦一下倒出来。简直是艺术品!我们没时间逐件欣赏,抓起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好吃吗?”
“好吃!”
马修开心地回答。他高兴,我也觉得高兴。
这样的事情我们后来干了不少,有的时候能像今天一样偷到东西也没被发现,有的时候会一无所获,而且被人打一顿,这时我就充当保护神,用我不知道哪来的好身手,帮助我们顺利逃脱。
马修更崇拜我了,说我以前不是警察就是黑帮头目。
后来,果然发生了一连串和警察扯上关系的事件。
我们是听别的乞丐说的,好长时间了,相邻街区一直在夜晚发生凶杀案,死者莫名其妙地被杀死。凶手枪法很准,死者都是一枪被崩了脑袋。有人听到过枪声,可是凶手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警察到我们街区挨家挨户的调查过,但依然毫无线索,没人在夜晚目击过凶手,因为是贫民窟,本来治安就不大好,谁也不敢在夜晚出门。
死的人,有的是夜晚出来的拾荒者,有的是买醉的恶棍。
我和马修从来不在晚上出去,一个是天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并不会有太好的收获,另一个是我发现自己一到了天黑,就会困得睁不开眼睛,必须早早上床睡觉,而睡了一宿仍会觉得周身疲乏,我把这归结为噩梦不断的结果。
因为早上起床被子总是不在身上,我终于患了重感冒,再没有力气再和马修一起外出拾荒,更不可能合作偷东西,我只剩下卧床的力气,连进食都乏力。
马修得知我生病,除了每天独自一人出去拾荒,下午就收工到我家来给我做饭。为了方便照顾我,他几乎把整个家都搬了过来,和我一起住。
他喂我吃药,给我烧饭,替我擦身体,换衣服……他努力细致地做好每一个细节,甚至把冷得打颤的我紧紧抱在怀里,用他温暖的额头贴在我滚烫的额头上。
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像母亲一样照顾着,除了感激和惭愧我还有什么呢?也许我才是那个十几岁的孩子,而他更像个大人。
夜里,他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对我讲着他听到的好玩的笑话,他怎么恶整欺负他的那些小地霸,怎么拔光了猫尾巴上的毛,怎么把老鼠扒皮吃肉……
我昏昏沉沉地听着,有时候配合地笑一笑,夜幕降临后,我就进入了梦乡。
又是一个追逐的梦。
我梦见我正追赶一个男人,穿越了几条街道,我不停地追啊追,终于在一片树林里追上了他,然后我不顾他的求饶,举起了手里的枪,我大笑着,恐怖地笑着,用枪口对准他的脑袋,准备扣动扳机。
马上,又有一个该死的灵魂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狂笑着,就像是魔鬼撒旦的附身,我的笑声让自己都颤栗起来。
我扣都了扳机,男人应声倒下。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已经是清晨了,被子不在我身上,我被冻得说不出的难受。
马修呢?
我从床上坐起来,发现马修正蜷在对面沙发里瑟瑟发抖,他的脸色苍白,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延伸充满了恐惧,完全变了一个人。
“马修?”
我向他走过去,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也被我传染得生了病。可是他却想躲瘟疫一样快速后退着,好像我要杀了他一样。
“马修,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我是马克。”
“不,你是凶手……”
“你说什么马修?”
“你不是马克!你是杀人凶手!”
我一下子愣住了,他为什么会如此惊恐地说我是杀人凶手?
我想解释,可是我越是靠近他,他就立刻躲开,最后我只好站在原地不动。
“马修,你生病了吗?为什么说我是杀人凶手?”
他望着我的脸,慢慢伸出手臂指了指放食物的柜子,我转过身看过去——哪里有一把小型的手枪,静静地躺在可可面包的身旁。
“枪?是你偷来的?”
马修用力摇摇头,红着眼圈说:“马克,这枪,是你的。”
“胡说,我从没见过这把枪。”
我撒了谎,我见过它,它以前和我的几套西装一起被放在旅行箱里,而箱子我把它藏在了沙发下。
“我亲眼所见……昨天夜里,你从床上起来,从沙发地下掏出箱子拿了这把枪,然后你走出了屋子……你在大街四处游荡,正巧一个喝醉的男人撞到了你,他骂你,你没有反应,却在后面跟着他,他害怕了就想甩掉你,可是你不放过他,一直追,追,追,追到一个小树林,他向你求饶,你却开枪把他打死了……我一直跟在你的后面,我都看到了,我,我……”
他抽泣了起来,我则目瞪口呆。
原来那些梦全都是真的,我在梦里杀人,其实是我真的杀了人,警方一直苦苦追寻的黑夜凶手,就是我。
我瘫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杀人,为什么杀了人却什么都不知道。
马修跑到我面前哽咽地说道:“马克,你干嘛要杀人?以前那些人也是你杀的?你……是个杀手吗?
我使劲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杀人。
“马修,也许是你看错了。”
“你还是不相信吗?今天晚上我再跟着你,在你杀人之前我把你叫醒……你不知道,你的样子看起来恐怖极了,还有你的笑……”
我答应了他。
人命关天,我必须亲自确认我是在什么状态下犯罪,如果我真的是凶手,我愿意接受法律的审判。
“马修,如果我要杀人,你就用铁钩狠狠地打我,然后去报警。”
“马克!哇——”
他号啕大哭起来,抱着我发抖的身体不肯放手。
27.被捕
当我醒来时,我的脸贴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从后脖颈那里传来一阵阵剧痛。
我抚摸着患处竭尽全力想从地上爬起,这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还挺能跑,追了我几条街,呵呵,可被你累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