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杀他!”
黑暗天使玩味似的看着他,问道:
“呃?为何不能,我的小狮子?”
“说不能就不能!”佩洛目露凶光,仿佛要吃人般瞪大。
枪口慢慢被移动到另一颗头颅:
“那么……代替他死,如何?”
细密的汗珠从佩洛的两鬓渗出,可是他虽紧张却并不畏惧,慢慢抬起双手,抓住枪身,更用力地顶住自己的额头:
“好啊,如果你想挑起一场疯狂的黑帮仇杀的话。”
沃里亚微微迟疑了一下,从他微蹙的眉尖可知,他还不知道佩洛的真实身份。如果佩洛为了维护我而挑明教父之子的事实的话,他就会马上成为沃里亚威胁教父的筹码。那么——
两败俱伤的仇杀,将不可避免了。
“我们任何一个人死去,对方都会为他复仇,如果你开枪,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追杀你到死!“
沃里亚愣住片刻,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俩还真是恩爱哪!”出人意料地,他竟收起了枪。
我暗暗松了口气,对他的善变摸不着规律。
搭在腿边的手被轻轻握了一下,佩洛没有看我,他的表情冷峻,我却从那里感受到了心灵互托的力量。
沃里亚抚上佩洛脸颊的手被无情地甩开了。
“我的小狮子,在床上与我云雨时,你满脑子想得都是他吧?”
佩洛微微低下了头,沃里亚朝我看来,重新细细打量。
“相信你也知道黑鹰,我的亲弟弟就是被k帮的人阉割的,怎么说,我得为他讨一个公道!”
啊,我想起他那个被阉割的弟弟,鲁莽愚蠢的弟弟,那是佩洛的杰作,既然沃里亚要报仇,不如就由我来代替——我总是想着能偿还他什么,我总是觉得我欠他什么。
我慢慢站了起来:
“沃里亚,要报仇,找我,伤害你弟弟的凶手是我。”
佩洛使劲拽住我的手,他脸色苍白,嘴唇在发抖——即使面对最凶狠的公牛和沃里亚的枪口也没曾畏惧的他,此刻为了我竟六神无主。
“沃,沃里亚,他说谎!他撒了谎,他是个骗子!阉割你弟弟的人不是他!”
他激动地看向我,好像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皮耶罗,你是个天底下最狡猾的骗子,你还想在我面前继续撒谎吗?”
我不理他的责难,对沃里亚肯定道:“我发誓,我没有撒谎!”
撒谎算什么?在佩洛的眼中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谎言家,撒谎对于我,不过是一种生存的调味剂,那浓烈的,刺激的味道,不知给我乏味的生活平添多少猛料。
沃里亚的表情淡然,可是从他如深潭般不可捉摸的眸子,我看到了仇恨的火种在慢慢点燃。
“皮耶罗,知道什么叫做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吗?”
“当然,沃里亚先生,随您处置。”我冷冷地回答。
沃里亚用嘴唇亲吻着冰冷的枪把,面颊亲昵地与枪身摩挲,那陶醉的神态好似与爱人厮磨神往。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从没用我的枪杀过人,甚至一只动物……可是现在我却找到了完美的猎杀对象……皮耶罗,”他再次举起枪,枪口对准我的下半身,
“在死亡面前拼尽全力求生是人类的本能,可是你却丢弃了这个本能,你让我惊讶……打个比方吧,就像认真追逐山羊的老虎,老虎追赶着山羊,山羊本能地拼命逃跑求生,老虎也以为山羊只能向前快速奔跑,没有其它选择,可是当老虎遇到的是一只根本不想逃跑的羊,你猜它会怎么想?”
我摇摇头:“这是您的故事。”
他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乏味得要命啊……好吧我说。”他顿了顿,手中的枪依然没有放下。
“它会想:‘它为什么不跑?’然后老虎会暂时忘记猎杀这件事,对山羊产生从未有过的浓厚兴趣,‘一只不想逃跑的山羊?’是因为它吓破了胆,还是因为厌恶了做羊而无所畏惧?要知道,一种生命的终结就意味着另一种生命的开始,也许它早就不想做羊了。”
“可能它想做老虎。”我接到,“毕竟老虎有更强大的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力。”
“哈哈哈,不,”他笑道,“它不想做老虎,它想做的是,人。”
他接着说道:
“在兽类的世界里,像它这样怀揣人性梦想的,并不多见,一只想成为人的羊,怎能不让老虎感到有趣?皮耶罗,你是一只有趣的山羊,我很不想这么轻易就杀死你。”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不杀我这个决定下得艰难,为弟弟报仇对于他却似乎并没那么迫切。
“如果你愿意离开K帮留在我身旁,我会既往不咎。我为你结束一种生命,再给你创造另一种生命。但是在这之前我必须……”
他说着把枪移到佩洛的方向,对准他的下半身:
“我可爱的小狮子,总有山羊要为老虎果腹,既然我还不想杀死你的同伴,那只有委屈你。那么……为你的隐瞒、背叛以及对我弟弟犯下的罪行付出应代价吧,佩洛,不……麦克!”
“啊——”
猝不及防,沃里亚突然扣动扳机,子弹射中了佩洛的左腿,佩洛应声倒下,发出惨叫,鲜血从黑洞喷射而来,溅满了大理石光洁的地面。
“啊——”
紧接着,另一只腿上,子弹无情穿过。
我发疯地握起拳头向沃里亚冲过去,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群人一拥而上,把我钳制在地,我只有痛苦地如受伤野兽般哀嚎着,眼睁睁看着他本来鲜活的生命随血液流逝。
他的脸色渐渐苍白……
四周一片苍白……
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面颊传来大理石的冰冷触感,眼前晃动着若有若无的人影,惟记得被按倒在地的一刹那,佩洛受伤的身体在我身旁极力扭曲,而沃里亚望着他挣扎时的眼神,寒冷彻骨。
——吾爱,如果我死能换你生,那么我愿竭力死去。——
59.月色
当我醒来时,自己仍躺在沃里亚家客厅的大理石地板上,从小腹和后脖颈处传来痛感,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地上的血迹被擦得干干净净,沃里亚仍微笑着坐在我对面,而佩洛已不在我身边。
难道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梦吗?
不,四周依然弥漫着子弹破膛与空气磨擦产生的火药味,以及从佩洛身体里喷射而出的血液蒸发在空气里的甜腥气味。我回想起那一刹的情景,沃里亚掏枪,本来是瞄准我,却忽然改路向佩洛发射了子弹,子弹嚎叫着撞向他的双腿,接连发出两声惨叫后,他倒在血泊中。而身体的伤痛提醒我,紧接着,我就被沃里亚的手下打晕了。
我还记得那时的心情,和在马德里那日的斗牛大赛上,佩洛因我的欺骗而绝望地自杀式表演相同,在他倒地的那一刻,他的鲜血染红了我的双眼。
“他死了吗?”
我坐直身体,整了整因为挨打而皱皱巴巴的衣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这样的姿势便于我做某些重大的决定。之所以如此冷静,是因为我确定沃里亚不该杀死佩洛。
“不,他还活着,作为一只羊他尚有生存的价值。”沃里亚甩了甩左手,然后用右手玩弄着另一只手上戴着的戒指。
我注意到,他的左手上多出三枚戒指,翡翠、钻石、玛瑙。沃里亚从不在配饰上下功夫,他虽然相貌华贵,可是穿着从来都是简洁低调,除了小手指上有一只常戴的黄金指环外,手上没有任何其他宝石出现,可是此时我才发现,在我晕倒之后,他的手上突然多了这么多种类各异的宝石戒指,而且这些戒指竟然十分眼熟。我仔细地回忆着,在克拉莫所见过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如六十年代英国摇滚派所张扬的那种视觉盛宴,夸张而华丽,这个人便是理查德。
不用想,在解决我俩的同时,理查德的夺权之战,也被沃里亚悄无声息地镇压,而理查德的命运,我猜不怎么样,或是被判处死刑,或者,永生囚禁。
我的另一个希望破灭了,指望以理查德的力量能与沃里亚相抗衡而坐收渔利,那绝对是过高估量,由此看来,理查德根本无法动沃里亚一根指头,不但无法动,连自己也搭进去了。
他见我盯着那几枚戒指,看了看它们笑着说:
“很昂贵却俗气的东西,我本不想戴自己手上,可是,这是胜利的果实,我需要炫耀。”
“您有这实力炫耀。”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似乎非常开心,“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明明死到临头,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仍会赞美敌人。”
“我没有敌人先生,我不与任何人为敌,只要您肯与我交换条件,我可以把您当成伙伴。”
“交换……吗?”他歪起头,眼中显现出异样的神采,“拿你没办法哪……我真替老K担心,对于主人来说,你可不是一头好的忠犬,缺乏起码的忠诚,只要谈判成立,你就可以放弃主人,我很好奇他是怎么能把你留在身边?”
“很简单先生,他给我杀人的自由。”
“就这么简单吗?杀人……这就是你想要的自由?”
这就是我想要的自由?我反问自己无数次的问题,再次被从别人的口中说出,同每次一样,我无法给自己清晰明了的答案。
教父给我这自由,虽然我无权选择不杀,虽然我对杀人这样的行为感到厌倦还有些愧疚,但是不得不承认,我仍从中体会到了快感,这快感从最初的第一具死尸开始到现在,已经渐渐变得不那么强烈,甚至令我麻木,可是我那从童年起就隐晦在心底最深处的,企图毁灭一切的仇恨的火焰,因为得到了适当的宣泄而不致把自己烧毁。从这点来说,我该感谢教父。可是为什么,想摆脱他摆脱这一切的念头仍时不时地出现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想我怎么样?”所剩的机会,只有谈判。
“帮佩洛实现他的价值。”
“他有什么价值?”
“他当然有,否则我也不会留他一命,作为老k的儿子,他的价值很大,很大。”
他点燃一根纤长的香烟,优雅地吮吸,优雅地喷吐,优雅地和我谈论一个人的生和死。
没有任何激烈地交锋,我大脑的判断区立刻做出决断,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换得佩洛,哪怕背叛教父和K帮也在所不惜。
人生是无数个轮回,在上一个轮回我选择不要他的命,并且帮他逃亡,即使背叛我的教父也无所谓,这一个轮回,我仍选择他生,即使再次背叛也仍无所谓。在我的脑中,似乎没有道义这个词的存在,只有本能的喜欢与不喜欢,我喜欢这个叫佩洛的生命活在我眼前,于是,我可以接受另一个生命在我眼前消逝。
“在那不勒斯,K帮的地下毒品加工厂共有三家,一家在西区的汽车修理厂底层,另外两家分别在南区普利斯特印刷厂的两个隐秘车间。由我和另一个人负责,只要我俩同时到场,你就可以毫无阻碍地进入那里,这三家工厂,要或不要,随你的便……”
他满意地点点头,不说“好”或者“不好”,也不说“交换成立”,优雅地等着我继续提出可供交换的条件。
“想要教父的头,我可以为你去取……”我暗暗屏住气息,心里有微微紧张,好似在策划着一场惨烈屠杀前的那种紧张,“我可以协助你,取代他的位置。”
他再次点点头,把烟凑在嘴边深吸了一口,淡淡地笑道:
“很好,可是还不够。”
我抬起眼睛,对他的“还不够”感到不解,工厂、教父、 吞并……这对从事不法事业的黑帮头目来说,只用区区一条生命来换取,实在太过喜出望外,可是他仍说“还不够”。
“您还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
他没有回答,朝旁边烟灰缸里掸了掸燃尽的灰烬,盯着我看了足足好几秒,然后看向高大的落地窗外:
“今晚的月亮很美哪,不是吗?”
我无心观赏月色,只求敷衍:
“唔……”
“他……是不是对你很重要?”
“……”
“是不是重要到你对什么都无所谓,乃至自己的生命?”
“不……我要救他,只不过为了兑现当初给自己立下的承诺。”
“承诺?”
“嗯,是啊,正如您所知,k给了我可以杀很多人的自由,最初我沉浸在这种掠夺他人生命所带来的巨大喜悦中,但是时间长了,这种掠夺越来越不能为我带来愉悦,甚至后来我厌弃了以这种方式继续生存,失去了所有感觉,为了让自己还有存在的理由,在知道我杀错了人时,就突发奇想,让我本该杀的人活下去,这个人就是佩洛,不,该是麦克,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就是K的儿子。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我便忠实地履行着,直到现在。我不是一个忠诚的杀手,却是一个守信用的人。”
“嘿嘿,不,你只对自己忠诚。”他叹了一口气,“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正流失的,做为人的一点激情……我们以一种方式生存了太久,许多人都因为习惯而无力或不想改变,世界在变,我们却不变,这是可怕的……而你,则让我看到了改变的希望。”
我有些惊讶他的言论:
“您对自己目前拥有的仍感到厌倦吗?”
“厌倦?哈哈——”他笑了起来,似乎我提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没有厌倦,只是不能停滞不前。那不勒斯太小了,克拉莫却在长大,虽然长大的速度很慢,但仍在生长,仅仅那不勒斯是不够的,必须是罗马、佛罗伦,整个甚至是意大利,乃至整个世界!这就是我想要的改变,也是理查德那家伙要谋逆的原因。而第一个改变,就该是你为我带来的,用你那奇妙的生存理论……”
他顿了顿,似乎在察看我的反应,发现我仍平心静气时,接着说道:
“没有发现自己的这种潜质吧?……还有啊,你身体里尚存的那丝人性——啊哈,请原谅我把那称作人性——因为在道德和自我的涡漩里挣扎而痛苦万分的你,看上去竟然那么美……”
他扔掉烟蒂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我,双目如盛满蛊惑的罂粟:
“我说过我喜欢美丽的东西……”他用修长却冰凉的指尖挑起我的下巴,“今晚的月亮,你看不到,它在哭……还有你的脸,它也在哭泣……”
仿佛着魔般的,这一刻我受到了黑暗的诱惑,没有躲开那万分冰冷的嘴唇,还有他如梦呓般的低语:
“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沃里亚的月亮的确很美,但那是他的。
在我心中,没有光明,唯一的那丝亮光,已被他囚禁。
我感到自己,正彻底堕落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