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噩梦没有降临。
六、别绪如丝
他蓦地睁开眼睛,挣扎着试图坐起,但胸口手臂的压力提醒了他。重又缓缓躺下,他无声的深呼吸,想让急速跳动的心恢复平静--只是个梦。他告诉自己,只是个梦。但少女哭泣惊怖的容颜是那么细致,男人狠辣怨毒的神色是那么真实,让他几疑为真。
他冷冷动了动唇角。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幻?他还分得清楚吗?他和少女成婚时喜洋洋的醉醺,仿佛是昨天,又仿佛是亿万年前,虚幻真实,似近却远,触手可及却又脆弱虚幻如镜花水月。
环绕他的手轻轻动了动,他转过头,发现宜白正含笑注视他。男子将头凑近他颈窝,轻轻蹭着:“又在神游物外了?”
深沉的疲倦掩盖了他的回答。宜白呆了一会,眼中闪过一丝挫败,随即又恢复笑意。修长的手指温柔的抚摸祁的发,轻柔细致如轻云蔽月,额前几缕因噩梦而汗透的发丝,也在指尖轻柔的抚弄下回到颈窝。祁微微颤了颤,闭上眼睛,冷漠的等待必将到来的吻。
但没有。祁诧异的睁眼,却惊觉身体腾空而起。突然的转换让他不由自主的抓紧身边唯一可依靠的东西,然后才发现那是身边男子的衣袖。宜白俯下身,柔声道:“有个东西让你看。”
祁没有回答。再次惊讶的发现宜白竟然抱着他直接向外走去,自己却只有内衣蔽体,不得不出声提醒。宜白愣了一会,才忙不迭的抓起外袍披在他身上,尴尬得支支吾吾。祁轻叹一声,挣扎着下地来,自己缓缓着衣。
“你要带我去哪儿?”祁禁不住问,这是到齐宫近半年,他第一次离开长乐宫。当日的春光早已成萧索之秋,杨柳飞絮消逝,人面亦消。他到齐宫之后,首次感觉到隐埋于心的酸涩竟如许之重。
宜白笑而不答,环抱着他腰的手轻轻加重了力道--他们共乘一骑。侍从们似乎总是对诸如此类的事视若无睹,至少是尽力的装做视而不见。祁微微颤了颤,近似于恐惧的莫名心理让他不知所措。宜白从未让他步出齐宫半步,除了几位服侍他的人之外,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今天宜白竟堂而皇之的与他亲密共行,他不能理解。但这陌生的担忧很快被讶异掩盖。
他感觉到了那种气息,熟悉却又恍若隔世,淡淡的环绕身体四周,让他无法自控。泪水缓缓泛滥上眼眶,他竭力睁着眼,想保持冷静,不想让自己动摇的情绪显现在这个男人面前。
马儿的厉嘶声响遍了整个草地,偌大的围栏中,一匹矫健神骏的黑马暴怒的横冲直撞。围栏四周站了许多士兵,每人手中拿的都不是刀剑,而是顶端裹布的木棍,每当马儿想冲出围栏,便用木棍驱赶。祁静静的看着,泪水不知不觉滑了下来。
“乌桓……”他柔声轻唤,这个名字曾让那少女笑得瘫软在他怀里(乌桓为古代乌丸族别名,显而易见,这是淘气),如今却令他潸然泪下。他只是轻轻地呼唤,暴躁的马儿却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它前蹄不安的在地上蹶土,打了几个响鼻,然后慢慢的,慢慢的转过颈,黑宝石色的眼瞳中出现了主人的影子。它迟疑的一步步抬起四蹄,走出围栏,士兵没有阻拦。黑宝石般的瞳孔对着主人显出疑问的神色。祁带着泪笑了,伸出手轻柔抚摸它的毛发,一遍一遍的理着。乌桓犹豫了一会,柔顺的垂下头,用鼻子轻轻去碰祁。
祁弯下腰,将脸深深埋在马儿洁净的鬃毛中良久,方抬起头来,目光转向马场旁的一幢小屋。宜白微笑,并示意他去小屋看看。祁迟疑了一会,熟练的换过乌桓为乘,向小屋小跑而去。
就是这味道,苦涩略带腥味的味道,如今却那般甜美宁静。浓浓的药味缠绕在小屋周围,盘桓不去。祁翻身下马,紧紧抱住乌桓的脖子一会,柔声道:“在这儿等我。”
乌桓打了个响鼻,跟在祁身后,一步步挨向小屋。祁在门前站定,迟疑着伸手想敲门,又缩回。他深吸口气,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手指敲击在厚重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短促的声音。
屋内没有回响。
祁微微颤了颤,开口轻声呼唤:“父亲,是我。”
仍然没有回答。
“父亲,请你开门……”原以为干涸的泪水再次缓缓溢出,“父亲……”
令人窒息的死寂压倒了整个世界,乌桓看出了主人的焦虑,不安的仰天长嘶。祁摇晃了一下,拖住乌桓的缰绳,才勉强自己站直。半年身体心理巨大的压迫伤害喷泻而出,他感觉到一阵晕眩,几乎让他不能自持。他试着要保持清醒,再一次呼唤父亲,但双腿却不由自主的酸软。乌桓着急的用嘴去叨祁的衣服,另一只手接住了祁。
宜白一把将祁抱了起来,拍着他面颊急促轻唤。祁的晕眩只持续了很短时间,他睁开眼,摇了摇头:“我没事。”
“对不起,”男子将头深深埋在他肩上,“我没想到会这样。”
祁茫然看着紧闭的木门--父亲不愿意见他。他可以理解父亲的心情,纡阳是在惧怕与儿子的相见。他亏欠儿子实在太多。五岁时,祁因为身体缘故离开,直到十四年后才再度回到家乡。然而这幸福也极其短暂。为了赵国,他被交给了一个男人,一个意图占有他的男人。纡阳认为是自己害了他。
祁冷冷弯了弯嘴唇,他将头转向乌桓,用目光让烦躁不安的马儿平静。然后他轻声说了一句话,向宜白说的。
“谢谢你。”
“子姝!子姝!”
沉思的少女手中的笔顿了顿,小心的将它放回笔架,再用一片汉白玉将缎帛压好,这才抬头看向像个孩子般叫嚷的哥哥。宜白兴奋得像个孩子,进来一把抱起少女细弱的腰肢,将她举在空中转了几圈。少女先是惊讶,然后清脆的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宽敞的宫殿中,充满了欢乐。
“好啦!快放我下来!”少女轻轻捶打哥哥的肩膀,嗔骂道,“看你,一国之君,像什么样!”
宜白将她放下来,仍是抑制不住兴奋:“子姝,你真厉害,竟然猜中了他的心思!他看到那匹马的时候就开始变,他到这儿来半年,我还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表情,你该也去的!”
子姝埋怨的看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笨?连讨人欢心都不会--他见到他父亲了吗?”
“没有。”
少女皱了皱眉,因宜白沮丧的表情又笑了起来,她点点他额头,笑语嫣然。“没关系,父子毕竟是父子,纡阳一定会见他的。放心好了,这样祁也会有事可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的,你也不用再拿宫女当出气筒了。”
宜白对子姝的话已经完全信服:“他有什么事可做?”
“还有什么?”子姝白了宜白一眼,“当然是照顾他父亲了。你不会认为他会置父亲于不顾吧?”
七、回忆之章·泠瑛宫笔记〈一〉
乙亥年春正月辛巳
据说兄长意图兼并赵国,持续扩大齐的版图,不知诸大夫意下如何?赵君似乎是个平庸之辈,并无力抵抗雄才大略的兄长。几年内齐国不断强大,我虽心喜,却只望兄长不要多造杀孽才好。
秋七月乙卯
兄长似乎听从了我的建议,先行派出使者往赵商谈,让赵屈从于齐,成为属国之一。但我想他真正的希望是吞并别国,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完全的满足。
兄长竟突发奇想,装扮为伯期的随侍前往赵国。我劝他他也不听,他的安全要怎么办?我对着伯期一番疾言厉色警告,想必又招人厌了。伯期是个精细人,应该不至于让人识破兄长身份。但兄长觐见天子时,并非没有与赵国诸臣接触,万一被认出,他们身在赵国势单力孤,那如何是好?
八月丁丑
已经一个多月了,兄长竟还留在赵国。我数次三番托信催促,王兄却杳无音信,只报一声平安便罢。他从未如此固执,弃国政军务于不顾,甚至连我的恳求都毫无用处。赵国有什么东西让他变得如此反常?
心中隐隐约约有不祥的感觉,兄长会遭厄运。我很少占卜,但屡试屡应,少有差错。今天早上问卜兄长吉凶,得出的竟是大凶之卦。他究竟遇到了何事?他必须回来了。
冬十月丙子
兄长终于赶回了月初的祭天大典,回宫后竟然不曾与我相见。我问伯期在赵国究竟出了什么事,伯期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言,我气得几乎想一掌打过去,还是忍住了。伯期是朝臣,我虽是国君之妹,终究还只是个女子而已。
十一月戊午
兄长变了许多。
他脾气日益暴躁,我时常看见他在长乐宫附近来回踱步,显得烦躁不安。伯期偷偷对我说兄长在朝中经常雷霆大怒,稍有不顺意便暴跳如雷,并且独断专行。奇怪的是,他在是否攻打赵国的事上犹豫不决。
兄长的心中出现了一个阴暗面,就是这莫名的欲望让他一反常态,不可理喻,我看得出来。我不明白好战的兄长心中有什么欲望比战争及权力更为强烈,强烈到了如此地步。但若是不满足他,他发作的途径会极其可怕。我无法想像暴怒的兄长会做出什么事。
十一月乙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今天去长乐宫看望兄长,看到的却是因一件小事而被责罚为奴的宫女。我好不容易将兄长的怒气平息,才免了她的罪。但当我不在的时候,又有谁能劝动心坚如铁的兄长?我必须找到原因。为了齐国,为了兄长,我都必须找到解决这场灾难的途径。那大凶之卦始终悬挂在我心底,我试着不去想它,但那会预兆着什么?
十二月辛卯
在我的威逼下,伯期终于隐晦的说出了原因。我震惊得一时回不过神来,无法想像兄长竟会……
一个男人……
起源竟会是一个男人!兄长暴躁、愤怒、狂乱的原因,如此强烈的渴求着的竟会是一个男人!我强迫自己镇静,去了兄长的后宫。兄长的妃子们暧昧却清晰的告诉我,全无隐瞒--兄长已有两个月没召见过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就是兄长自赵国回来后开始的。她们冷冷的微笑着,以一种不屑且厌恶的眼神看着我。
我希望这只是个笑话,但很失望的发现它不是。我清晰的感觉到事态在向我无法掌握的方向发展。没有任何书能告诉我,当面对这种事时该怎么做。兄长从未因后宫乱政,也从不曾因任何人动摇他的意志和决心,但若是任其发展,将出现先例。
毕竟,我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的兄长。强烈的渴望燃烧着他的心,他在尽力压抑,我现在才看出来。原本我已经他在倾泻的情绪竟是他强自压制后的结果,那个男人的影响力已经达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我隐约察觉到嫉妒的存在。我一直是兄长唯一注视的人,但现在,我成了次要的一位。那个男人比我更重要,比权力霸业更重要,他高于一切。我嫉妒他。
但想这些没有意义。我必须找到解决的方法,再这样下去,兄长会被自身的欲望燃成灰烬。为了兄长,必须牺牲一些东西。
丙子年春正月乙卯
紊乱的思绪终于平定下来。很早便起床,对镜精心打扮了一番。虽然不懂我为什么要精心装扮。然后我去长乐宫,长乐宫的情形正如我预料——狂暴的兄长与哭泣的宫女,但今天还有小满。
小满被父亲吓得嚎啕大哭,我将他抱在怀里,也想发火,看到小满泪痕满面的样子忍住。我将小满带出宫殿,吩咐侍女好好照顾他,才向兄长发火:“小满只不过是个四岁大的孩子,你这样迁怒他人算什么?”
兄长怒气冲冲的看了我一眼,闷声不语。我想他其实已经自觉到错误,但却无法控制。兄长从未为任何事物痴迷到这般地步,这让我更怒不可抑。“你还算是一国之君!连这点魄力都没有!”我用力抓着兄长的手臂,紧到我几乎错觉自己的手指会寸寸断折,“你要想他,就去给我抢回来!你若是个只知道隐瞒逃避的懦夫,你就不配做我的哥哥!”
兄长猛烈的震动了一下,他呆呆望着我,脸上的表情从愤怒与羞惭的交织变为迷茫,最后成为沉闷。“我疯了,”兄长阴暗嘶哑的说,“我马上就要疯了。”
那个男人对兄长来说,会是一柄锐利无比的凶器——这就是大凶之卦。我隐约感觉到不祥,但一切变化得太过迅速,我已经无法阻止了。
二月丙申
终于找到了解决之道,写出这句话时我发觉我在冷笑,镜子中的少女面容晦暗阴毒,不复明朗。我无法宽恕那个导致这一切的男人,是他让一切变得紊乱,脱出常轨。兄长原本是位名君,齐国本来可以君临天下,我也可以永远当一个受兄长疼爱的小妹妹,但这些都在那个男人的出现后破灭殆尽。是这怨毒恨意让我变得苍老,惹人厌恶。
解决之道很简单,是我向伯期提出的。伯期赞同了我的观点——兄长的冷静更为重要。他们向赵国提出交涉,要求以赵国公主铮成为人质前往齐国,以作为两国间和平的保证。隐含在正式文件之下的另一个条件,是铮的丈夫,那个男人必须也成为人质。赵国没有选择的权力,没有。
三月甲辰
长久的等待终于到了尽头。赵国公主的车队驶达城门外,兄长的烦躁不安也到了极点。赵国公主和那个男人进宫的时候,我看出兄长用了全身的力气在克制自己。我转头看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垂着头,面容平静祥和,仿佛他并非身为人质,而是雍容娴雅的作客敌国。我呆了很久,满腹的怨毒之意刹那化为乌有。他是那么的……美,我甚至无法用言辞来形容我紊乱的思绪。他很美,不是容貌上的美,而是一种忧悒,愁伤,虚幻缥缈的柔静气质,那么纯净,那么出尘,美丽得让我心碎。我想伸手触摸他,很想,但我知道我不能。
兄长与他站在一起,气质天差地别。他们截然相反,强烈的压迫与柔和的静谧是两个极端,但却又相衬得如此契合。兄长是英俊矫健的王者,如博击长空的鹰,锐利刚烈,习惯于俯视大地;而他却是鹤,飘逸灵动的仙物,以花为食朝露为饮的鹤。
我第一次问及他的名字:“司祁”。一个平凡普通的名字。
八、回忆之章·泠瑛宫笔记
三月丙寅
我还记得他抵达齐都的那天晚上,兄长和我都在长乐宫,还有他和他的妻子铮公主。他和妻子坐在一起,他们的手始终紧紧相握。铮公主是个年龄与我仿佛的少女,气质与祁很像,他们同样的柔静,安祥,文弱的外表藏着坚强勇敢的心。酒宴之后,铮公主回到了她住的照红宫,她的脸色白得发寒,走的时候几乎已经落下泪来,只是强撑着不肯在我们面前示弱。我想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所爱的丈夫将要遭受的命运。我开始踌躇,这诡异尴尬的事件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祁站起来,我清晰的记得他的动作那种奇特的优雅,任何人都不可能模仿的那种脆弱却又柔韧的优雅。他走到兄长面前,向他敬酒,然后他微笑——他真的是以一种温柔的微笑表情说的:“今天晚上需要我吗?”
兄长和我都愣住了,兄长从未经历过让他不知所措的局面,这就是了。他手中的青玉盏掉在地上砸得粉碎,我逃离了长乐宫,深夜的寒风吹在我发烫的面颊上,才让我怦怦乱跳的心恢复平静。
我以为就会这样发展,但我又错了。祁从来不曾说过什么,他柔顺的接受了他的命运,却以一种沉默的方式来抗拒。他从不曾走出长乐宫的房间,我每次去看他时,他都只是静静的坐着,我试着与他谈话,他的思绪却不曾停留在我身上半刻。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的向照红宫的方向飘去。我注意到了这一点,我认为可以从这儿找到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