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落到少女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里,有他们的见证。
“我们就要动身去长都了。”奕青小心翼翼的说,观察着铮的表情,“我想你留在这儿,让壬静照顾你,你看怎么样?”
“我要去。”
“可是你……”
“我要去。”她的语气只能用执拗来形容,声音却非常柔和。她突然加快了脚步,走到盂盆旁弯下腰,呕吐起来。奕青轻轻拍着她的背,迟疑道:“你这样子不应该再行远路。”
铮接过水,慢慢漱了口,她直起腰,用手绢在唇边拭了拭。她用的力气那么大,几乎让他害怕她会把嘴唇擦破。
“我要去。”她再重复了一遍,清澈的眼睛一霎不霎的盯着面前的男子。“我必须去。”
奕青无声的叹了口气,再扶着她走出房间,打算陪她在廊上走一会。伊愫似乎在门前已经站了一会,欢快的跳到铮身边,蹲下身将耳朵贴在厚厚的衣上,又失望的皱了皱俏丽的鼻。铮因她的动作微微笑了笑,奕青呆了一会,又无声的叹了口气。
“我这就去安排。”他轻声说,将铮交给伊愫,便急步走出小院。伊愫看着他的背影,满不在乎的拢了拢月光色的长发,对着铮露出俏皮温柔的笑容。“铮姐姐,你看上去好多了,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的脸色苍白的像个鬼——静哥哥说你只要保养好,孩子绝对没事的,放心吧,静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大夫呢。”
“是吗?”铮淡淡回答,慢慢挪动着已显臃肿的身躯一步步走着。壬静吩咐她每天都要这样走一会,还严格的控制了她的睡眠及饮食,她知道腹中的胎儿很脆弱,她本就体虚气弱,悲伤和长途跋涉后疲累的身心,都是孕中的大忌。但是,她仍然必须去长都。
她仰头看着冬日温暖而柔软的阳光,金色的阳光懒洋洋的洒在庭中一层雪上,映出一片薄薄的光辉。
昨晚下雪了。
她惊喜的向前跨了一步,勉强自己走到庭院中,捧起一捧柔白的雪,贴在自己脸上。雪在手中很快融化,成了水,在指间滴滴下落。
“你很喜欢雪?”少女娇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头看见少女绝美的容颜在温和的阳光下的样子,如仙子般魅人。
“嗯。”铮撒开手中未化的雪,茫然将目光投向南方。那是赵的方向。她突然掉转头,用急促的步伐走回房中。
“为什么不再看雪?”——她看起来明明很喜欢雪。
“因为不想。”铮轻柔的说,定定的看着房中燃起的火盆,炭烧得通红,将火盆四周的空气薰得有些恍惚。她看着少女迷惑不解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解释了一句:“去年,我和祁曾经一起赏雪。”
伊愫立刻低下头,悄声嗫嚅:“对不起。”
铮疲倦的闭了闭眼睛,在唇前无声的吐出一口气暖气。她斜倚在榻上,将软垫垫在身后,试着与伊愫说话。
“伊愫。”
百无聊赖将月光般的丝发缠在手指上玩弄的少女立刻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她。
“伊愫,看样子,你不是柔然国的普通人?”
“这个啊,”伊愫的表情显示出她的失望,“我爹爹是柔然国公,所以我才会认识启。”
“我想听听你们怎么认识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少女立刻变得兴致勃勃,“我和启那家伙,不打不相识。那时他才六岁,我五岁。我是被爹爹带到长都去,他去面见先帝,我呢,就悄悄躲过了侍从,跑到宫中乱窜——反正我从小就这性子,”面对着铮柔和的目光,她吐了吐舌头,“启当时在花园中读书,小小年纪,装腔作势的拿着一编竹简在那儿看,旁边放着一堆点心。当时我饿了,跑过去——别问我侍女们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拿起点心就毫不客气的往嘴里塞。然后就为了点心,我们很没面子的打了起来。”
少女欢快吐舌的样子让铮失笑出声,看到伊愫莫明其妙的发呆,她敛住笑容。“怎么?”
“我第一次听到你的笑声,你真该多笑的。”伊愫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笑起来,比你不笑的时候美多了。像是本来平静的湖水忽被吹起一阵涟漪一样,安安静静的荡开,那水就有了生气……”
“……是吗?”铮轻淡而苦涩的笑了。
曾经,在一个明亮嫣红的秋天,在碧水荡漾的秋湖边,也有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而那个人,如今,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
轻轻自背后拥住怀中身着白衣的人,手自腰间环过,让十指与十指在胸前纠缠,那人仍自熟睡。清淡的双眉身躯蹙起,在眉心处划出一道淡淡的痕;眼帘紧闭,将那双如梦般幽远,如远山淡云般清淡的眸子掩住,眼睫微颤间,显露出不易察觉的痛苦;双唇微翕,颤抖的苍白双唇中吐出的,是灼热而急躁的气息,再也没了初见时,那淡定安详的静谧、与清凉……
他松开了手,小心的将手自怀中的祁身下抽出,起身用手臂撑住身体,凝视那副淡如烟云的容颜,惘然轻叹。
——即使在梦中,你也会这般的痛吗?
你梦到了什么?是梦到了那年那月,秋风落日中甜笑的少女,还是那日到达临淄时,你斩钉截铁、切金断玉的宣告?
你说:“齐王,请你记住,我不会原谅你,不会恳求你,不会对你屈膝,永远。”
那时恨得想一掌向他打去,掌在空中带着疾风下落,最终却只不过轻轻抚上了他的颊,解开了他的发,将他的发掬在手心,深深地、狠狠地吻了下去。
然后,这个想了上百个日日夜夜,如蚁骨噬心,刻骨相思的人,终于属于了自己。即使招来九卿非议,即使妹妹卜得的,是大凶之卦。仍然只是想把这个人留在身边,仅此而已。
睡梦中的祁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凝视,焦躁的咬着嘴唇,不安的转了转头,似乎想躲开他凝注的目光。宜白不知为何,竟然笑了笑,移开了目光。
——这样,你能做个好梦了吗?
初冬的寒风仍旧在清晨的天空中呼啸,天边刚刚露出一抹苍茫的亮色,又很快被暗乌的云遮盖。长都宽阔平整的青石路上,响起车轮碾压的榖榖声。长长的车队旌旗招展,原本是怒马奔腾之势直奔长都而来,却静无声息驶进长都大街,在朝琼馆前停下。
车队正中的马车厚厚的挂帘掀开一角,一人探出头来看了看,立即又缩回车中,将挂帘放下,怕凛冽寒风吹进车内。缩身坐回车内,他倚在榻旁,对着卧在榻上尤在沉睡的祁静静的凝视了好一会,才伸出手去轻柔的碰触祁额前沁出的冷汗。榻上的祁眉头紧结,双颊绯红,神情中显示出微弱的痛苦,干裂的双唇无意识的轻轻嗡动,似乎在呢喃些什么。他侧耳过去听时,却只听到沉默。
将湿润的巾放在干裂的唇上,看着睡梦中的人贪婪的吮吸甘洌的水,一抹微笑逐渐浮现。宜白俯下身,低声唤着他的名字,想将他从噩梦中唤醒。手刚刚一触到滚烫的脸颊,祁立刻睁开双眼,迷茫的色彩在眼中闪现,随即归于平静。宜白心脏一悸,为那隐藏在荒芜的死寂下的痛苦。
“到朝琼馆了。”宜白低声说,看到意料中的毫无反应。踩着踏板下了马车,他将手伸给祁,祁迟疑了一会,慢慢将手放上他的手臂,因为发烧而虚弱的身子将全部重量都放到了宜白的身上,倚着宜白缓缓走进朝琼馆。
终于,到了长都。也许在这里,能得到一个结局。
“王是不是做得太过明目张胆了?”跟在子姝身后,伯期不无担忧的问。他可以看到远处猜测与疑惑的目光,无一不落在宜白与脸烧得嫣红的祁的背影上。
子姝淡淡道:“祁的身子现在虚成这样,王兄没将他抱进去已经算很好了。”她迅速瞥了消失在门中的两人背影一眼,轻轻咬了咬下唇,“伯期,你还是先去安排朝琼馆的防卫,再来这儿嚼舌根——还有,别怪我没提醒你。最近小心些,若不是因为你安排住宿不当,祁就不会忽寒忽热的发烧,小心别让王兄抓着把柄借题发挥。”
伯期张口结舌看着少女披着火红皮裘的纤丽身影,愣了好一会,咕哝道:“不至于吧。”
十六、水浴风蟾
“我今天必须去觐见天子。”
尽可能将焦躁的心情压下来,用最平静和缓的口气温柔的说,意料中看到那人垂头坐着,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朝琼馆中生着热腾腾的火炉,薰得屋内四季如春,但面前这男子的面色依旧苍白如故。白得如月下的玉兰,得不到半分的暖意。
“所以……”尽可能的让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不知为何,竟然有种一去了,便再也见不到他的错觉。“所以我会叫子姝过来陪你,你——喜欢和她在一起,是吗?”
仍然没有回答。
宜白轻轻吸了口气,让沮丧的心情尽量振作起来,提醒自己,不要作太多的奢望。伯期站在屋中角落,默然无语,仿佛根本未曾看到这一幕。但心中,却有隐隐约约的不值。
——一年前的主君,是何等豪情壮志,是何等气满胸怀,卓尔不群的年青君王。如今,却成了这般颓丧消沉,统一天下的志气全都烟消云散。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一个男人。
这值得吗?
轻微的脚步声提醒了他,忙忙的跟着宜白出门。步出门前,伯期转过头,复杂的眼光瞥过垂头不语的祁,却看到那个淡雅如云的男子突然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的光芒,在与他碰触之下,立刻湮灭。
那是什么意思?
一直到最后,伯期也未能明白。对主君这样的呵护怜爱,深情切意,那个人,究竟有没有一分一毫的心动……
爽朗轻快的笑声自御苑边传出,碧水连波,飞檐水浴,即使是寒冬,湖水也仍然冒着隐约的雾气,触手所及,竟是温热的泉水。几个人坐在建于湖边的小亭中,轻松自如的谈着话。语气极尽轻松畅快,谈的,却是不为人知的秘密。
“听说齐王被一个男人迷住了,最近不事朝政,自甘堕落。连以前常常侵犯我国边境的军队也偃旗息鼓,没有什么动静。”
“哦?”回答的人带着隐约的笑意,“安王,只是听说而已吗?”
说话的人哈哈一笑:“若论消息灵通,谁能比得过秦王您呢?若连秦王也不敢确定,我们又怎么敢?话又说回来,魏王,没想到齐王也有与你家祖先相同的癖好啊?”
羞辱的话传进耳中,魏王却并未生气,只尴尬的笑了笑,将眼睛转向温泉。秦王淡淡笑了笑,他这一笑,便镇住了忘形的安王。秦王目光向旁边一瞥,漫不经心的说:“是赵王觐见完毕,出来了。”
“把自己妹夫送人的懦夫吗?”安王小声嘲笑说。赵国公主铮前往齐王作为人质,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而最近宜白的一反常态,令天下人几乎都知道了,齐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绎的目光往这边一飘,又低下头,匆匆的离开。秦王辟方将目光转回,若有所思的道:“不过还真想见一见,能把那个宜白迷得七荤八素的人……”
回应他的是一连串的笑声。
“公主!公主!”
匆匆忙忙的喊声跟在少女身后,气喘吁吁的叫着:“请公主留步!王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盛装华服的少女猛然回头,未曾梳理的月光色长发在空中轻盈地飞舞。绝美的容颜一冷,柳眉倒竖,如玉般漆黑的眸子凌厉地扫向身后喋喋不休的从人:“我也不例外?”
“……”心中暗暗怨恨,为何偏偏挑在王与伯期大人都进宫觐见天子的时候,柔然国的公主突然来访,还任性的要去找子姝公主,用这个借口在朝琼馆内乱闯。这位与天子主各国诸侯都厮混得极熟的公主,任性妄为是出了名的,凭自己这几个官职卑微的人,如何拦得了她?
看到齐国侍臣哑口无言,伊愫满意的笑了笑,伸手推开了面前的门。一股薰香的暖气迎面扑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啊嚏,狼狈的弯下腰,雅致高贵的美貌形象立刻毁于一旦。反正我就是这样——直起腰,她不无沮丧的想。
一双手伸到她面前,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中,拿着一方素色绢帕。伊愫接过绢帕,自暴自弃地胡乱擦了擦鼻子,这才抬头望向那人。
顿时愣了一愣。她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你一见面,一定可以立刻认出祁。”那时奕青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没有人能够和他一样,能够同时让人有如置梦中的恍惚,和心止如水的宁静。”
面前的男子没有笑,柔和宁定的眸子淡淡的投注在她身上,却恍惚间,如同落了一场雪飞雪落的梦。苍白清淡的面容,如同冰魄为心般无心无情的冷淡。伊愫怔了好一会,脱口而出:“你真美,和她一样美。”
祁的手微微一颤,他已经明白眼前这位美丽少女口中的“她”是什么人。伊愫走到他身边,好奇的看着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和淡定安祥的面容,几乎过了一盏茶功夫,她依然没有移开视线。反倒是祁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微微转开了眼睛。
少女突然肆无忌惮的格格笑了起来,如花的面容笑得绽然盛放:“你们俩真的好像。”
真是全无机心。祁不由得也随着她一笑,看见这样美丽纯真的笑靥,很少有人能够不跟着她欢乐。伊愫拖着他手,并未如何使力,他便跟着她走出了房门,在朝琼馆内慢慢闲步。齐国侍臣似乎有话想说,地在伊愫一瞪之下,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得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人身后。
伊愫没好气的瞪了后面一眼,趁着转进假山小径,众人皆不见的时候,踮起脚,在祁耳边低语:“奕青让我转告你,秦国和天子会出兵围齐,他会救你,你要耐心等待——还有最要紧的一句话,你要珍惜自己。因为——”
笑容绽然盛放,娇媚明艳不可方物,“你就要做爹爹了。”
祁如受雷击,脚步立刻僵滞,一向宁定的目光顿起狂涛。为了少女甜美声音道出的事实,也为了突然从前方转角出现,披着火红狐裘,臂中还挽着一袭狐裘,用明亮沉静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子姝。
“伊愫公主。”子姝面色如常,含笑一礼。
“啊?啊!”伊愫慌慌张张的回礼,完全忘了到这儿的借口便是找子姝——不知为何,她有些怕这位齐国公主,“那……那个,你们有事要谈吧?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便已落荒而逃。子姝上前一步,轻轻将臂中的大裘披到祁身上,微笑,声音一静如常:“伊愫公主就是这么个粗心人,你也是,连外衣都不加一件便冒冒失失的出来。下人们也真不懂事,我还得好好责骂他们。”
“……嗯。”本以为将以沉默作答的人,居然有淡淡的回答。
子姝飞快的抬起眼睛,瞥了祁一眼,又迅速落下视线,凝注在脚下渐次化开的白雪之上。雪水沁寒入骨,她只穿着一双布履,水沁入鞋中,有种直刺入骨的寒意——方才她一听说有人直闯后院,便急忙赶来。
手被轻轻一触,随即身子一轻,已被人抱到了无雪的假山石上。她惊讶的张大了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如往常的平淡容颜。祁静静的站着,仿佛什么都未曾做过,她怔了一会,随即嫣然一笑:“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