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差矣,」大叔庄严地说:「头一次是为了实现个人价值,后一次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与国与家,问心无愧。」
大叔雄赳赳又拉过一个人来。这个人看见夏明若时脸白了白,然后对大叔恭恭敬敬点头,口称:「师父!」
夏明若过了半天才说:「豹子,你堕落了。」
豹子立刻躲到大叔身后。
楚海洋拍拍他的肩,「走吧,吃了饭再叙旧。」
叙旧自然是找没人的地方,四个人趁着月色溜出好远,找了个土堆后窝着,夏明若还顺路去拿了一只瓜。
夏明若分瓜说:「吃,吃,别客气。」
楚海洋躺在地上望星星:「舅,洞真是你们挖的?」
大叔说:「真是。」
「挖着什么没?」
大叔说:「说来话长,听我慢慢讲。你们学历史的,总知道古今之富莫过于隋吧?」
豹子说:「我不知道。」
大叔说:「专家解释给他听。」
于是楚海洋就解释:「隋代号称『国计之富』。」
豹子说:「啥?」
「就是有钱。仓库充实,尤其是粮仓。」楚海洋说:「这儿附近曾经有个洛口仓,史料上载周围二十里,内穿三千窖,每窖可容米八千石,你想想它的总储量可以有多大,而这样粮仓隋代还有许多个。」
「《贞观政要》里面讲,隋文帝末年的时候,国家储备可以提供往后的五六十年之久,就是说可以用到唐高宗年间,」夏明若捧着西瓜无限向往:「那是什么景象?那是共产主义的景象。」
大叔也作无限向往状:「原来已经实现了呀,真好。」
包子说:「真好。」
楚海洋指示豹子:「把耳朵眼堵起来,我讲话时放开。」
夏明若说豹子你别听他的,楚海洋觉悟可低了,你看这么有民族荣誉感的事他一点都不激动。
楚海洋站起来,把夏明若手里的西瓜抽掉,轻轻放在一边。
夏明若抬头看他。
他架起夏明若就往土堆后头走。夏明若一迭声说:「俺错了俺错了海洋俺错了......」
楚海洋说:「埋掉算了。」
夏明若转身搂着他脖子细声细气说:「楚郎,当年你携老仆赴赶考,大雪纷飞,贫病交加,倒卧在那破庙之中,奴家瞒着妓堂妈妈救你,你许许奴家以终身,海神庙中二人盟誓永不相忘,如今你蟾宫折桂攀上高枝,便果真要负了奴家了么?」
楚海洋低头凝视他的眼睛,他则幽幽叹口气,含嗔带怨望月亮。
楚海洋说:「非埋不可。」
夏别信肩膀一垮后继续:「俺错了俺真滴错了......」
大叔爬在土堆上笑称:「都听见啦!小夏奴家你别怕他!《婚姻法》保护你!」
楚海洋捡了块石头就砸过去:「两口子吵架外人少插嘴!」
大叔一侧身躲开。石头啪一声砸在豹子脑袋上,豹子跳起来喊:「那谁保护我啊?!谁保护我啊?!」
大叔抽打豹子说:「咋呼什么!想把民兵招来?!」
夏明若喃喃:「你们几个都咋呼......」
这时有两个更咋呼的远远叫起来,它们一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叫,嗷嗽呜呜一声比一声高,大叔拉着豹子就地卧倒,好半天才敢转动脖子说:「哎哟,怎么把这两只外国狼狗给忘了。」
「咬的就是你们做贼的,」夏明若说:「哎,舅舅,太子墓里什么样?」
大叔沉默半晌,然后说:「都是自己人,不妨说实话,也免得你们误会。第一,都知道隋代节葬,文帝泰陸高五丈,周数百步,大概也就相当于汉武帝茂陵的三分之一。泰陵历代被盗,但从没有听说谁能拿出东西来。几十年前我师父随着军阀张白英进泰陵。也是空手而归。所以我不是冲着宝贝来的。」
「第一,我来是为了了却我师父的一桩心愿,是要找一样东西,这东西他在泰陵里没找到,一直到死还在念叨。我便想碰碰运气,万一有,好让我九泉之下的师父老人家安心。」
「那有没有?」
大叔挠着头嘎嘎笑起来:「不知道呀~~~~」
楚海洋说:「你不是进去了吗?」
「可我进去了没敢找呀,」大叔说:「遇见两个邪门东西......哎哟,咱们撤吧。」
其余三人抬头,发现有人正打着手电往这边走来,估计是半夜爬起来看瓜的村民。楚海洋看看表说两点了:「散吧。」大叔便带着豹子绕到小路上走了。
夏明若低声问:「咱们呢?」
楚海洋拉他趴在土堆上,按低他的脑袋:「我还没埋你呢。」
夏明若眨眼睛说你舍得吗?
楚海洋便把他压在身下说:「人肉活埋。」
夏明若小小声嘀咕说同志们请看,多么惨无人道,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等着吧,反动分子的末日到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楚海洋威胁说:「我亲你了!」
夏明若说你亲,我还怕你?等那人一走近我就喊抓流氓,美帝国主义流氓猥亵纯洁男青年。
楚海洋两手合抱,勒着他的腰说回去教训你,结果当天夏明若真的被压着睡了整晚,第二天顶着两轮黑眼圈对小史抱怨说:「世界上竟然还有通铺这种罪恶的东西世界上竟然还有通铺这种罪恶的存在。」
小史说:「你不是活该嘛,觉不好好睡,翻身像打架,要不是海洋压着你,我们几个都得被你踹下去。」
夏明若唧唧歪歪不满意,正准番消极怠工正准备消极怠工,老头那边传来消息却说发掘时间改了,改晚上,白天休息,下午六点上工。
众人问:「为什么啊?」
老头也是没办法。正值盛夏,古墓里的东西又最不能晒;其次是气温高,人吃不消;再次,围观者太多了。
千八百人,每天是里三层外三层。
农民平时又没个娱乐一一以前还有地主斗呢一一现在只能把考古队当娱乐:古墓说过了,周队长的大胡子说过了,李老先生的光头说过了,连小史的八字眉都被狠狠地品评了一番。楚海洋长得好,有人连媒都替他说上了,是某某庄某某组的某某大姑娘,养猪能手。
夏明若阴阳怪气说:「倒插门~~好啊~~有肉吃~~~」结果睡觉时又被人肉活埋了一次。
可老头还是失算。改到晚上后人更多,因为晚上农民不用下地,白天来不了的壮劳力们全来了。
还有个更古怪的,隔壁大队的一隋姓村民硬说考古队挖了他家祖坟,带着十来个后生气势汹汹冲过来,正好当时解放军叔叔们有事回驻地,楚海洋陪着老头、队长外出,工地上就剩夏明若几个。
那帮人举着锄头钉耙闹哄哄到现场,被一排长条凳堵住。凳子后站着一伙人,为首的小青年穿一件旧军装,满头乱发像狗哨似的,长得倒是眉目如画。
小青年擎着板砖恶狠狠开口说:「来啊!来啊。老子死之前非拉足了垫背不可!」
乡民们楞住了,只当城里的学生好欺负,谁知道竟来了这么个东西,一时间谁都没敢动。
于是再由小史出马,花半个小时解释隋代的皇帝不姓隋而姓杨,再花半个小时解释唐代的姓李,宋代的姓赵,元代的我也说不清,都叫什么甘麻剌答麻刺八刺......
这种情况下老头只能去乡里哭诉,哭完了乡党委书记出了个馊主意,说是让乡文化站在村里打谷场上架荧幕放电影,电影一开始村民就不看挖墓了。
事实证明电影好看,挖墓也好看,考占队除了忍受人声嘈杂外还得忍受高音喇叭。
先是李向阳同志手持双枪威风凛凛:然后是二妹子捻着大辫子唱九九艳阳天;后来连《列宁在1918》都拿来放了。这片子是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的,所以列宁同志和他忠诚的警卫员瓦西里同志以及红军战士们,说话都带东北口音。
夏明若学得惟妙惟肖,趴在工地边上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正巧当时在去除表层浮土,老头又在明清地层上发现一个盗洞,气得咬牙切齿说:「会有的!该有的都会有的!」
夏明若捂着嘴偷笑,拿着毛刷小铲乖乖巧巧去收集封土里夹杂的陶片,竟然还清理到一枚毛主席像章,后来送给刘狗剩了。
豹子问:「啥叫地层啊?」
旁人异口同声说:「专家解释。」
专家正埋头填发掘记录表:地点、代号、海拔、面积......
于是便说,「明若解释。」
夏别信一高兴问:「真让我说?」
专家想了想说:「算了,豹子,还是等我有空我来给你讲吧。」
又过了一天,传来个好消息说明清代的那个盗洞并没有打到底,在地下两米处就消失了。
又传来个坏消息说铁锹打不进去了,挖到石头了,用探铲勘测,都是宽一米、长两米以上的巨型条石,足足有三四根,并排堵在墓口上。
盗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消失的。
第十章
「考古队守则。」老头说:「第一条。」
底下人席地面坐,拖着长声回答:「遵守纪律一一服从领导一一严格保守国家秘密一一」
「第二条。」
「积极负责、忠诚老实一一吃苦耐劳、克服田难一一完成任务一一」
第三,依靠地方,搞好关系,积极宣传党的文物政策法令,第四,互相帮助,虚心学习,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绍五,注意安全、保证健康;第六,谨慎使用仪器,节约消耗品。
第七是不成文却约定俗成的一条:绝对不允许搞私人收藏。
「行,都知道哈,」老头说:「那么大家看电影去吧。」
「噢~~~」年轻人们一哄而散。
《地道战》的音乐响起来,刘狗剩抢占第一排守着张三条腿长板凳翘首以盼。夏明若灵活地挤进人群坐上去。
今天考古队休息。
条石上的封土已经被去除,但十来吨重的巨石单凭人力是拿下上来的,得靠起重机。本地的文物部门便从洛阳建筑工地上借了一台,但由于路况不好,估计明天晚些时候才能到。
刘狗剩诉苦:「哥,你可得表扬我,我为了守位子吃了大苦头了。」
「有数有数,」夏明若笑嘻嘻说:「我带你上北京玩去。」
刘狗剩说:「天安门!」
夏明若说:「行~~~~」
楚海洋摇着大蒲扇来了,左右看看问:「我坐哪儿?」
夏明若连忙推他:「没你坐的,你回去睡觉。」
楚海洋便拉他起来,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下去。
夏明若嗷嗽叫,手脚并用对楚海洋又是推又是拽,后排的村民喊起来:「挡住了!挡住了!前头人不要乱动嘛!」
楚海洋吐吐舌头,拉夏明若坐在自己大腿上,用手圈着。
夏明若问:「热不热啊?」
楚海洋便吩咐刘狗剩:「打扇。」
刘狗剩双手开弓哗哗哗摇扇子,边摇边谄笑:「太君凉快?」
姓楚的太君美人在怀,抖着腿说:「哟西一一」
这时候不解风情的家伙出现了,大胡子周队长站在人群后头,两手拢在嘴边喊:「楚海洋一一!海洋一一!」
打谷场上全体人员齐刷刷回头:「嘘一一」
楚海洋只能站起来走出去,夏明若奸笑地对着他的背影摇扇子,一脸小人得志。
电影散场楚海洋也没有回来。
夏明若冲了个凉水澡回宿舍睡觉,睡到半夜,觉得没人压着真不踏实,便披了件衣服往工地跑。
山村里的月光像水一般明净,凉风带着树木的清香,呼呼吹过连绵的西瓜地。月亮下去,升起满天星斗,夏明若沿着田埂慢慢走着,听到两只军犬远远地又在叫唤。
他路过池塘,发现里面开满了荷花,花辦在夜色中泛着幽幽的银光。
这人一时兴起就趴在荷塘边探出身子去够,够不着就探出一点,再够不着就再探出一点,紧要关头,被突然跳起的青蛙吓了跳,扑通一声栽进了池子。
发掘工地灯火通明,楚海洋陪着老头和队长蹲在条石上不知研究些什么,老头嘀嘀咕咕说话,楚海洋用小钢尺量来量去,然后低头记录画图。
墓葬的结构已经确定了,长方型竖井土坑墓,近地表处长10。15米、宽8。2米;平均每二十公分一个夯土层,夯窝直径十公分--在附近还找到一根用来夯土的粗木头一一其余的一切则都要等挖开了才知道。
老头说:「石头不要紧,渗水了才麻烦。」
「不会。」队长摆摆手:「五十年代洛阳的地下水位大约是,现在是二十米的深井也不出水。」
楚海洋说:「那也没几年,这墓可在十米以下啊。」
「那给你们说个难以解释的现象吧,」周队长说:「十米是平均数,这一带地势特别低,据村里老人讲,水位下降前的灌溉井只需要打八九米,当然现在需要打到十五米以下。但这儿有条数十米宽、三公毕长的南北向狭长地质带,别说十五米,就是五十五米也出不了水,而太子墓偏偏就坐落在这条地质带上。」
「咦?!」老头站起来比划:「就这条轴线?」
周队长点头:「哎。」
老头啧啧有声:「奇了,奇了怪了......」
楚海洋问:「什么?」
老先生说:「解放前,我在野外考察时遇见过几个替人寻找阴宅的风水先生,说他有道理吧,他那套说辞真是玄而又玄;说他是传播迷信蛊惑人心吧,偏偏他点到的『穴』不关事从地形地质、水文土壤,还是从小环境小气候,都十分适合埋葬。」
老先生摇摇头:「解释不了。奇了......」
他一摊手:「解释不了就不解释,我们继续搞我们的科学。」
楚海洋微笑起来。
老头说:「海洋,你先回去睡吧。」
楚海洋说:「我陪陪你我陪着你。」
「不用,老周陪我就行,我俩是回去也睡不着。你去休息休息,养精蓄锐,明天晚上有大忙的。」老先生说:「都是我的顶梁柱,哪根都不能断。」
楚海洋还要推辞,老头说走吧走吧,回去看守好夏明若小同志。
楚海洋扑哧一笑,跳出了墓坑。
半夜里愈加风凉,树梢上的枝叶哗哗作响,银河像一条闪光的云带横亘在天空。
楚海洋走到一半,发现田埂上扔了件衣服,而那人光着上身在荷花池子里鼓捣,激起细微的水声。
「干嘛呢?」楚海洋蹲下问。
「摸鞋。」夏明若趟着齐媵深的水止近,抬头可怜巴巴地说:「掉了一只。」
「鞋呢?」
夏明若拿眼睛斜他,楚海详大笑,伸手拉他上来。夏明若顺势坐在岸边洗去满脚的泥。
楚海洋赤着脚卷起裤管下水:「大概掉在哪个位置?」
夏明若稀里糊涂指指:「就这儿。这下可好了,我就带了这一双鞋,难不成以后天天打赤脚?」
「入乡随俗,」楚海洋说:「刘狗剩小朋友不是也不爱穿鞋。」
夏明若嘿嘿笑说:「别,大不了我抢小史的。」
他浑身湿透在夜风中扎了个冷战,却不肯穿衣服,过了一会儿又跳下来,伸长了双手在淤泥里乱摸,越摸越沮丧,叉着腰唉唉唉直叹气。
他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后脖子上,肩背纤瘦,人仿佛官窑里出产的瓷器,细白、莹润、触手冰凉。
楚海洋就站在他身后,弯腰轻轻吻在他的颈窝里。
夏明若吓了一跳回头。
楚海洋说:「蚊子。」
夏明若说:「哦。」
楚海洋说:「还有一只。」
夏明若猫着腰哧溜蹿回岸上去了。
楚海洋问:「鞋子不要了?」
夏明若扭脸看别处:「你找吧。」
楚海洋走到岸边,笑嘻嘻看他,夏明若便要逃:「快去找。」
楚海洋压住他的膝盖,嘴角噙着笑意。
夏明若埋头嗡声说:「不找了,回去吧,穿小史的。」
他扭动着要挣脱,楚海洋一把拉住他的脚踝:「怎么突然脸皮变薄了?」
夏明若奋力一蹬腿,跳起来就跑,楚海洋赶忙爬上岸,拎起衣服鞋子跟着追,追上了环腰把那人抱起来:「跑什么!想踩钉子?!」
夏明若低着头。
楚海洋穿鞋,背起他走路:「明若?真脸红了?夏明若?夏别信?」
夏明若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眼睛亮亮的,好半天才嚅嚅:「走你的......」
远处的狗儿汪汪叫,两人慢慢地向村庄走,时不时抬头下星空。
第一天小史的鞋果然找不到了,想请假去买,结果又被老头逮住发了通邪火。